又一個夏天,來到秦嶺以北
盛大的夏天,盛大的花期和生長
有些鋪張,有些浪費
這是蟲子的夏天,暴雨的夏天
也是酷熱的夏天,我離秦嶺再近一些
離秦嶺的樹木和泉水再近一些
才會降溫,才會散漫身心
把人世的名聲看淡,而對山水鐘情
今年的夏天,推遲了,寒冷延續(xù)
關(guān)中的紐扣,還沒有解開
露出灞河還有浐河的胸毛
我減少出門的次數(shù),守住一杯茶
看時光流轉(zhuǎn),看日月起伏
我知道這是罕見的氣候,與我的睡夢有關(guān)
與我的一聲咳嗽有關(guān),走在新修的大道上
走在寫字樓的玻璃幕墻下,我無法視而不見
不可抗拒的變化,是我在地震結(jié)束后
還在搖晃,這個應該大熱的夏天
有一天,空氣潮濕,我身子更加冰涼
那是秦嶺落雨了,雖然我看不到懷孕的云朵
雖然秦嶺的雨,有時不會來到秦嶺以北
有時要過很長時間,才把我的衣衫打濕
花椒樹下
在春天的花椒樹下
遠方的消息,麻木了我的鼻子和手
少年的我,也能長出花椒葉
我的天空,還沒有展開
還觸摸不到,新鮮的云朵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花椒樹知道
包括睡夢,睡夢里裝水的壇子
我理想遠大,又如此脆弱
如此不甘,花椒樹上,沒有天梯
只是幻影,我真的在攀登
重重地跌落,是我傾心的結(jié)果
我的一半屋檐,小于我的身體
高度
沒有更高的了,西安叫長安時
大雁塔是最高的,小雁塔是最高的
后來,鐘樓是最高的,城門樓子是最高的
過去,最高的建筑不多,因為不多
人們可以很遠就看到,到了跟前
也只能仰視,如今,西安城里
隨便一座樓,都可以高于大雁塔
高于小雁塔,高于鐘樓和城門樓子
似乎當下的人,用磚瓦,用水泥
可以超越過去了,可以遮蔽過去了
以至于,出臺了規(guī)定,要保護這些建筑
規(guī)定在其周邊的一定范圍
不能有高層建筑,不允許高于他們
大雁塔無語,小雁塔無語
城門樓子無語。似乎更愿意倒塌
愿意退出這個物質(zhì)的現(xiàn)場,返回歷史的深處
連一粒粉塵,也不要留下
浮游生物
人類在排放
向大地排放,向天空排放
排放到天上的灰塵和二氧化碳
每天數(shù)百億噸, 一些落在了地上
一些被人類自己呼吸
還有很多,停留在了半空
不再返回,這幾乎是一座城市
說天上有宮殿,我相信
里面居住的,是神的骨灰
人類在給天上運送
建筑材料和棺材板
直到哪一天,把地球也排放掉
人類無處可去,死了的天葬
沒有死的,成為太空的浮游生物
在世上長著也磨損著
人到世上,長新的
見風就長,給自己長
也給別人長,也和別人交換
也磨損,長差不多了
就一點一點,在時光里磨損
為親人磨損,為食物磨損
就是為了磨損才長
就是為了變舊才長
看得見的腿腳,看不見的心跳
磨損最嚴重時,也不再長
不是老了,皺紋不是
走不動也不算
長下的要用完,骨頭也用完
不要剩,不要占住一塊棺材板
剩下的,是多余的,是灰燼
去一些地方
去一些地方,看著別人的生活
總在假設(shè)自己也在其中,在其中灰暗
在其中庸常,也會慶幸自己不在此處
來這里,只是短暫停留
只是一個過客,過得夠不錯了
自責曾過于苛刻 ,卻把值得珍惜的
忽略,卻把豐沛的給予
視而不見,視若尋常
雖然,我也有我的庸常
我也有我的灰暗
原諒我
原諒我,不是你的傳承者
卻生活在你的地域
你不是我的祖先,這里
不是我的故鄉(xiāng)
我的先人,也許就是你的強敵
如今,這里有我無你
我卻要講述你的故事
當成我的必然,我無辜
我卻有愧,雖然我如此平和
舊年
我在變舊,隨著公雞的鳴叫
一年一年,我覆蓋灰塵
和清早那細微的光線
只有停下來,唐朝才是模糊的
我才是模糊的
真的有那么一天,連接了年尾和年頭
我是否產(chǎn)生了進入新年的真實?
回到過去,我拿什么確認
暗處的向日葵,擰緊了發(fā)條
在新的一年,我不是新的
我的身上,影子是舊的
我的肩膀是舊的,奔跑的兔子
沒有尾巴,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通紅的蘿卜
灰椋鳥
冬天的深處,成群的灰椋鳥
來到郊外,撒落在落光葉子的法桐樹上
和磚樓的樓頂,進入臘月
來的最多,發(fā)出嘎嘎的聲音
這里生長了幾十棵女貞子樹
女貞果已熟透了,黑軟,密集
灰椋鳥是來吃女貞果的
只有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灰椋鳥才來
才出現(xiàn),吃夠了,從高處
把糞便排泄到路上,一團一團的黑
涂抹污損著路面,和一個人的光頭
這天傍晚,我看到最少一百只灰椋鳥
在低處翻飛,在枝頭歇息,我引頸觀望
恍然間,我似乎和灰椋鳥是同類
不是我有意驚,我只是抬了一下手臂
灰椋鳥受驚,全飛走了
從后面看去,灰椋鳥展開的尾巴
黑白相間的顏色,很美麗
耐心
我們只有一百年的耐心,這是一個人生命所抵達的
罕見的大限,這也是人類的大限
是這一代人的大限,不是上一代,也不是下一代
我們深知這一點,我只在這一代,我也深知
我們修建的房子和橋梁,也只許有這么長的存在期
一百年之后,必然毀滅,必然被別的建筑物取代
也有少數(shù)留下的,成為遺物,將會被尊重,并使之長
久存在
就像活了120歲的人,成為人瑞,最好長生不老
這似乎也是一份契約,得給后人騰出地方
不然,房子和橋梁都能用,下一代人怎么勞動
怎么耗費水泥和鋼鐵,怎么容納下
那些竣工就意味著要變成廢墟的期許
人類的長度,是一百年一個周期的循環(huán)
也是一百年一個周期的鏈接,我身在其中
我明白,我無法提出修訂,我去不了上一代
同樣的,我也到不了下一代,這是我的命運,人類的
命運
早班公交車
凌晨四點,在鳳城三路的路口
一輛公交車,來之幽深的夢境
車上坐滿了人,表情有蠟質(zhì)的效果
或者是幻影成像,這么早
許多人,還在夜生活里軟化血管
這些人就開始了一天
他們的瞌睡,裝在衣服口袋里
裝在隨身的提包里,從城南帶到了城北
他們要加重城北的瞌睡
我遇見了這輛早班車
我也是一個早起者,我有些懷疑我的目的了
這時我才找到了我的同類
似乎我整夜都在游蕩,就為了等到這輛早班車
從我眼前經(jīng)過的早班車
??康揭粋€站臺時,下來的人
在夜色里,如何找到生活的開口
注定與我有關(guān),而車門重重的開合聲
也在我的體內(nèi),引起了骨折般的振顫
恍惚間,我的手里,抓著橫梁上的吊環(huán)
到了終點,我才下車
我要成為最后一個下車的人
早晨的挖掘機
一定經(jīng)過了整整一夜的勞作
一定很疲憊,鋼鐵也會疲憊的
在這個早晨,安靜下來的挖掘機
黃色的外表,像一個符號
停在巨大的土坑旁,身邊是新鮮的土堆
這些,似乎與挖掘機無關(guān)
與挖掘機腔子里的柴油
和磨損了的牙齒無關(guān)
這里是一處工地,一個暫時停頓的挖掘現(xiàn)場
以前是什么,已經(jīng)消失了
我看不見了,以后是什么
還看不出來,在這個更替的時代
更替加速,不容我仔細端詳
挖掘機出現(xiàn),為了挖掘而出現(xiàn)
這是必然的,是一個破壞者
還是一個建設(shè)者,這我無法定義
在這個早晨,挖掘機似乎正在冬眠
挖掘機似乎挖掘出了自身,并特意暴露在外
迷惑
有過一個這樣的夜晚嗎,有過擁抱和肌膚相親嗎
似乎是一次幻覺,一些細節(jié)半真半假
床單上游動的云彩和金魚,遺落在酒杯上的指紋
水的漩渦,我浮起又墜落
我抓住了你的發(fā)梢,也是抓住了瞬間的稻草
事后我無法完整回憶,也不能再次確認
我的迷惑來自內(nèi)心,也來自沖動
讓灰塵繼續(xù)覆蓋我吧,你那么美好
我卻不能和你把余生過完
下面
我內(nèi)心破敗,在這個冬天
堆積枯葉,腐土
沒有蟲子鳴叫,沒有獸蹄踩在上面
可是,在下面,在深處
種子在,根在
可是,在下面,在深處
還有溫度。沉睡的種子
抱緊顏料灌,安靜的根
彎曲了再彎曲,彎曲成了
搖籃的形狀,也是墳墓的形狀
作者簡介:第廣龍,1963年生于甘肅平?jīng)?,現(xiàn)居西安。先后在《飛天》、《青年文學》、《星星》、《青春》、《詩刊》、《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大量詩歌、散文。曾參加《詩刊》第九屆“青春詩會”;作品入選二十余種選本。已結(jié)集出版五部詩集:《第廣龍石油詩精選》、《水邊妹子》、《祖國的高處》、《多聲部》、《軍艦鳥》;還有散文集六部,曾獲首屆中華鐵人文學獎、第三屆中華鐵人文學獎、甘肅省第五屆敦煌文學獎、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