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友仁校友在西南聯(lián)大校友會的《簡訊》第47期,撰文述及北京翠花胡同,這不禁勾起了我對在翠花胡同生活、學習經歷的回憶。
北京沙灘附近的翠花胡同有個大院,解放前是北大文科研究所所在地,那里也曾是中共地下黨活動的一個點。
1 947年秋,文科研究所招收復員后的第一屆研究生,我有幸被錄取,研究范圍是英國文學。研究生宿舍就在所內,上課則去沙灘。從翠花胡同到校本部,是沿著北河沿往北,拐進一座橋就到了紅樓,全程不過五六百步。當時的北河沿是一條土路,路旁是條堆著垃圾的干溝。文科研究所在胡同內路南,卻是座頗有點豪門氣派的深宅大院的建筑群,一進幾個院落,大院套小院。它的南端連著胡適校長在東廠胡同的宅第,有一道小門相通。東端則連著文學院院長湯用彤先生的寓所,也有一道小門相通。我們研究生的宿舍獨占一個小院,是一排坐北朝南的平房。1947屆的研究生,有外國文學的、歷史學的、教育學的、哲學的,加在一起也只有6個人,每個人獨住一間房。1948年秋又招了一屆研究生,文法兩院加起來還不到20人(法學院在另一住處)。可以說,翠花胡同的研究生宿舍有點像世外桃源,在胡適校長和湯先生的院內還有蘇州式的園林。我們有時也偷偷溜進去,在那里的亭臺、假山和綠蔭掩映的曲徑間散步。這里真是遠離塵寰的好環(huán)境。
我之所以進了文科研究所,雖然也有“文學夢”的因素,但也有在“畢業(yè)即失業(yè)”的威懾下暫找棲身之地的因素。在1947年和1948年中國人民正為祖國的命運而決戰(zhàn)時,哪里又能安放得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呢?所以,我在念研究生課程的同時,還積極參加了這一時期歷次的學生運動,參加了新詩社和沙灘合唱團,被吸收入“民青”,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我還曾把學生運動的情況用英文寫成通訊,發(fā)表在香港出版的英文雜志《China Digest》(《中國文摘》,龔澎主編)上。關于“四月風暴”的一篇,還被采用為某一期的頭條。這些通訊就是在翠花胡同寫成的,我所用的筆名為John Robin。
1948年12月的一天,西洋哲學研究生汪子嵩到我房中來(我們在西南聯(lián)大時已認識),對我說:有位熟人想在我們這里住幾天。因我們這—排宿舍正好還空著一間房,他要我陪他一起去找管理員求求情。我問他要來的人是誰,他告訴我是王漢斌。王漢斌是我在一二一運動時就認識的,1947年夏我大學畢業(yè)時還曾去北平日報社找過他,想托他介紹我去當記者,但是沒有找到,只好留下一封信,后來也不見答復。聽汪子嵩說要來的是他,我滿心歡喜,就一同去找管理員進行交涉,借下了房子。不幾天,漢斌就搬來了。當時我還不知道他是北平地下黨學委負責人,也不知道汪子嵩是老黨員。
過了沒多久,黨支部書記許世華通知我,組織上決定調我到學委工作,要我某日在宿舍等候,屆時上級會派人來接頭,隨即告訴了我接頭暗語。到了約定時間,推門進來的是王漢斌。我正納悶時,他說出了接頭暗語。我真是又驚又喜。他通知我到學委秘書處當干事,參加迎接北平解放的準備工作。
記不清隔了多長時間,王漢斌帶了一位同志來找我,介紹說:“這是吳佩倫同志,學委秘書處的,今后由他領導你?!庇谑?,翠花胡同的研究生宿舍成了學委的地下聯(lián)絡點。
“八一九”大逮捕后,敵人加緊了對學校的監(jiān)視。1949年初,在解放軍已經包圍天津并進抵北平郊區(qū)的形勢下,國民黨更是調集軍隊加強北平城防。北河沿一帶都駐扎了軍隊,北大周圍的胡同都布上崗哨,從翠花胡同通往沙灘的橋頭筑了暗堡,拉上鐵絲網,有手持沖鋒槍的軍警守衛(wèi)。但是,就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地下學委還在翠花胡同召開過幾次會議。
每逢開會,王漢斌便叫我準備午飯。我總是上街買幾斤切面和咸菜回來,在我和汪子嵩的煤爐子上煮好,給開會的人吃(汪子嵩的身份此時已對我公開)。來開會的人有些我不認識,王漢斌并不給我介紹。有的人直到解放以后我才辨認出來。來過的人中,有楊伯箴、張大中、李霄路。當時還聽到他們在談話中提到老佘(余滌清)和老崔(崔月犁),但我始終未記清他倆到過翠花胡同沒有。
地下黨為了防止敵人對城市的破壞,曾組織群眾開展護校工作。王漢斌曾把地下黨調查得到的應當保護的文化古跡以及敵特機關的地址等材料交給我保管。地下黨也作了策應武力解放的準備,王漢斌曾把兩支盒子槍交給我保管。
1月下旬,勝利在望。王漢斌在翠花胡同起草了北平解放時向群眾散發(fā)的安民告示——《告北平市民書》。他撰寫,我謄錄清楚。稿子送上級審改定稿后,他又叫我和吳佩倫的夫人(已經記不起名字,只記得解放后有個時期在團中央當英文翻譯)把它譯成英文。我倆當時激動的心情是無法形容的。我們廢寢忘食,只用了一天時間就翻譯出來了。這份譯文是我們對北平這座城市獲得新生的獻禮,也記錄下了我們對新中國的歡呼!這份文告后來發(fā)表在《北平解放報》上,很得彭真同志的賞識,他曾經詢問系何人手筆。我們的譯文也得到漢斌和佩倫兩位同志的贊揚,認為譯得還頗有文采。在這份傳單印刷過程中,中文的清樣是入城式的頭天拿到翠花胡同來校對的。記得楊伯箴同志一直站在我身旁等我校對完拿走付印。
2月4日,在國會街北大四院的禮堂召開了地下黨員會師大會?;I備工作的一部分是在翠花胡同做的。漢斌同志在頭天帶回來一塊紅布,并找來丁化賢同志,要我倆把它做成黨旗。丁化賢同志把布縫成旗子后,我們便用黃紙剪出鐮刀斧頭貼上去。黨旗是什么模樣我們沒有見過實物,當時頗費了一番心思琢磨。4日清晨,漢斌同志派肖松同志來帶我一起去國會街。寒風凜冽,我們帶上黨旗,蹬著自行車,頂著西北風,心里卻是熱乎乎的。漢斌同志和楊伯箴同志早已到了會場。肖松和我一起布置主席臺。我把自制的黨旗掛在主席臺正面的后墻上。這也許是北平市歷史上第一次黨員代表大會吧!我,一個新黨員,竟然有此殊榮把黨旗掛在地下黨會師的會場上。我一面掛旗,一面禁不住血往上涌,眼眶噙滿淚水。至今回憶起來,仍然感到非常幸福。
黨員大會后,我被分配到市青委宣傳部當干事,脫產正式參加工作。楊伯箴同志成了我的部長,我們有了公開的辦公地點——東長安街后來團市委機關的那座樓。翠花胡同的聯(lián)絡點圓滿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國民黨萬萬想不到,胡適的后院竟然成了共產黨的聯(lián)絡點。
現(xiàn)在這座大院的一部分已改建成了民盟總部,原來的研究生宿舍已經拆了。北大文科研究所唯一剩下的幾間房成了民盟的招待所。大門原來的門樓、門廳仍保存著,門牌已改成“東廠胡同北巷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