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去世時,兒子剛好六歲,那是五月。六月,我?guī)バW校報名。填表時我固執(zhí)地把“父親”那一欄空著,好像不知道那是根本躲不過去似的。一個大嗓門的女老師喊著兒子的名字,讓我當眾補上。我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的脆弱,填著表,眼淚止不住地流。從那一天起,我開始面對一個沒有父親的男孩兒。
兒子小時候是一個幾乎從不犯錯誤的孩子。丈夫住院時,有一次我?guī)结t(yī)院去看爸爸,路上給他和爸爸一人買了一根雪糕.。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他問:“媽媽,你自己為什么不吃?”“媽媽不喜歡吃涼東西呀?!彼f:“不對!你不是不喜歡吃,是咱們家沒有那么多錢。等我長大了,一定買三根雪糕,你一根,我一根,爸爸一根?!庇信笥言?jīng)說,他乖得讓人心痛。
丈夫生病的那些年,我常常把他一個人反鎖在家里自己去醫(yī)院。那次因為得了肺炎沒上幼兒園,等他午睡后我抽身走了,本想能在他醒之前回來,不記得因為什么事在醫(yī)院耽擱了。已經(jīng)是深秋,天開始黑得早。我風風火火地沖進樓門,一眼看見他站在黑乎乎的樓道里,穿著一件天藍色的毛衣,印象最深的是腳下那雙小兔子拖鞋,黃的,還綴著兩只紅眼睛。因為拖鞋是毛絨絨的,那兩條穿著棉毛褲的細腿顯得更加突兀。我不知道那天他為什么會跑出來找媽媽,我也不知道他把自己反鎖在外面已經(jīng)站了多久。他沒哭,在看到媽媽之后他仍然沒哭,而且問我為什么回來得這么晚,好像他天生就知道媽媽得先去照顧爸爸。在任何時候,不管是他生病,還是臨睡前正講著故事,我走,他從不以任何方式表示抗議,從不和爸爸爭奪我。除了天性,當然更重要的是環(huán)境使然。如同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一樣,家里有災(zāi)難的孩子早懂事。
在三歲到六歲這段對孩子的性格成長最重要的時期,我跨越了時間,跨越了母親的本能。記憶中我對兒子很少有親近愛撫和柔聲細語,甚至沒有丟下過病人哪怕一天,帶他去郊外去電影院去游樂場。即使晚上九點鐘回到家,獨自一人在家的兒子已經(jīng)高燒到了快40度,我都沒有想到過應(yīng)該對他說一聲“對不起”。我是一個過于理性的,理性得有點兒冷酷的母親。我太清楚,自己沒有痛苦悲哀訴苦抱怨的權(quán)利,也沒有兒女情長婆婆媽媽的權(quán)利。我只能在心里對兒子說:媽媽欠你的時間,欠你的愛撫,就算你為媽媽出了一份力,為爸爸盡了一份孝心吧。
丈夫去世后我第一次帶他去櫻桃溝玩兒,前一天晚上說好的,第二天一早我發(fā)起了高燒,但我以近乎自虐的心態(tài)堅持和他一起爬山蹚水,直到堅持不了躺倒在公園的長椅上。我不知道,除此我可以用什么方式償還對他的虧欠。他寄宿的最初兩年,每個周末去接他時,我都會習慣性地問他想不想媽媽,他會非常有節(jié)制地說,有一點點想。我會接著問,一點點是多少?他用兩只手比劃著,有時大,有時小,我的心就會隨著他小手開合的大小或者多一分欣慰或者多一分失落。
我無法體驗離婚的單身母親對待子女的心情,但我想那和喪偶的單身母親一定是很不同的。她們會與前夫爭奪情感,會與繼母或繼父計較責任,但她們不會像我這樣敏感,這樣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一次,他在宿舍玩兒時不小心碰破了同學的臉,事后那個同學的父親惡狠狠地威脅他說:我要找你爸爸,讓你爸爸狠狠教訓你!這個情景是班里另一個同學的母親親眼看到后打電話告訴我的。她還說,你兒子只是哭,一句都不還嘴,樣子可憐極了。想像著這么一個小人兒被別人的父親教訓,而自己卻沒有同樣高大的父親保護該是多么難過。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像一個成年人那樣,為沒有哪怕是可以狠狠教訓自己一頓的父親而感到自卑。但是我又非常清楚,這是他必然時時面對的現(xiàn)實,必須在這種磨難中接受并且適應(yīng)。那天我?guī)缀跻灰刮疵?,想到他受的委屈心痛得不得了,考慮在這件事情中我是該旁觀還是該介入其中。第二天午飯時我跑到離家20公里的學校,在飯廳門口等他。我克制著沒有流淚,沒有過多地表示溫情。聽到他像個男子漢似的說“我沒事”,我才稍微寬了點心。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我有點歇斯底里地找到那位家長,指責他單方面地介入孩子之爭,更沒有權(quán)力教訓別人的孩子。除了兒子的事,我從沒對任何事情如此躊躇不前而又反應(yīng)過度。每遇到這種情況,對我的情感都是一次折磨,對我的理性都是一次挑戰(zhàn)。我覺得做一個沒有父親的男孩的母親真難。
一年一度,已經(jīng)五年了,每到清明和祭日,帶兒子去掃墓成了我們這個兩口之家最重要的家事。五月,是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有春風有藍天有綠草和紫的黃的野花。有時候和很多朋友同去,有時候就我們母子倆。從山下走到陵園需要個把小時,我們倆捧著鮮花,我一束,他一束,邊走邊說。那種時刻,我內(nèi)心充滿了寧靜或者說寧靜超越了悲傷。無法想像,沒有兒子的陪伴,我將如何年復(fù)一年地走在這通向墓地的山路。有朋友勸我,孩子還小,總讓他經(jīng)歷這種場面會使他非常壓抑,對他性格的發(fā)展不利。我也曾猶豫過,最終還是決定帶他去。我無意營造孤兒寡母的悲壯氣氛,也不想借此強化他的孝心。我只是想,應(yīng)該讓他認識這條路,熟悉這條路。如果有一天他遠走他鄉(xiāng),等他回來時我已經(jīng)是老得爬不上那座山走不到那座墓,或者我干脆早已不在人世,起碼他不會忘記這條走了十幾二十幾年的路,還能一個人來為爸爸掃墓。想起曾經(jīng)有那么多叔叔阿姨和我們一起來看望爸爸,他會不會為爸爸而驕傲并因此而生長出尊嚴?想起和媽媽單獨來的情景,他會不會被媽媽感動并因此而懂得什么是善良仁愛?
說出來有點兒可笑,到了對功名甚至異性都已超脫了虛榮的年齡,我卻常常在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兒面前禁不住扮演虛榮。比如,有時候我會把自己根本都不看重的所謂業(yè)績對他小小地吹一吹牛;再比如,到他的學校去我會刻意地打扮自己,讓他不會覺得丟面子;還比如,評高級職稱是為了將來對他有個交待。我一廂情愿地這樣做,不過是希望他覺得媽媽有點兒了不起。不是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嗎?世上哪個當母親的不是這樣呢?又勞累又操心又生氣,同時又甜蜜又幸福又驕傲。我遇到的每一個問題,可能是所有做母親的女人都會遇到的,只因為我的兒子是一個沒有父親的男孩兒,一切悲喜愁歡就變得不一樣了。
(花知秋摘自同心出版社《半生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