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羅一水,迤迤邐邐,在中國的詩史中,已經(jīng)流了兩千多年。詩人如我輩,視之為憤世嫉俗之波的,不乏其人;取它一瓢飲者,更是大有人在。當(dāng)然,飲的不是玉液瓊漿,而是在漫長的春秋中濁了又清,清了又濁的苦澀。這苦澀,比秋茶更釅。
這會(huì)兒,我正在汨羅江的岸邊,掬起一杯渾黃得叫人失望的江水。為了在端午節(jié)這一天,飲一口汨羅江的水,我可是千里奔馳特意趕來的??!
脖子一揚(yáng),我,飲了一口汨羅。
立刻,我感覺到,就像有一條吐著芯子的蛇竄入我的喉管,冰涼而滑溜,在我肝膽心肺間穿行,如同在煙雨迷蒙的天氣里穿過三峽的蛟龍。
憤世嫉俗的味道真苦??!
朋友說:“你們詩人都是瘋子,不過,也像圣徒。恒河的水污染那么嚴(yán)重,圣徒們也是長途跋涉,非得跑到那里去喝一口?!?
我得承認(rèn),朋友這么說,并不是譏笑我,他只是不理解。我的行囊中,帶有青島啤酒和可口可樂,為什么,我非得飲這渾黃的汨羅?
這小小的隔閡,讓我想起禪家的一段公案。一次,著名禪師藥山惟儼看到一個(gè)和尚,問:“你從哪里來?”和尚答:“我從湖南來?!彼幧接謫枺骸昂遣皇窃诜簽E?”答:“湖水還沒有泛濫。”藥山接著說:“奇怪,下那么多雨,湖水為什么沒有泛濫?”和尚對此沒有滿意的回答,因而藥山的弟子云巖說:“是在泛濫?!蓖瑫r(shí),藥山另一個(gè)弟子?xùn)|山大叫道:“何劫中不曾泛濫!”細(xì)細(xì)品味這句話,不得不佩服禪家獨(dú)特的思維品質(zhì)。何水不臟?我想對朋友當(dāng)頭棒喝的這四個(gè)字,本源于何劫中不曾泛濫的追問。
不過,那四個(gè)字我終究沒有問出口。然而由禪家推及詩家,我想得更多了。
汛期湖水泛濫,每個(gè)人都看得到??墒牵珊导竟?jié)的湖水泛濫,又有幾個(gè)人能感覺到呢?屈原淹死在汨羅江,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汨羅不只是湘北的這一條,也不盡然是由波濤組成,知道這一點(diǎn)的,恐怕更是微乎其微了。
何劫中不曾泛濫!還可以推補(bǔ)一句,何處沒有汨羅江?
嵇康的汨羅江,是一曲裂人心魄的《廣陵散》;李白的汨羅江,是一片明月;蘇東坡的汨羅江,是一條走不到盡頭的貶謫之路;秋瑾的汨羅江,是一把砍頭的大刀;聞一多的汨羅江,是一顆穿胸的子彈……到這里,我禁不住問自己:
你的汨羅江會(huì)是什么呢?
江面上,二三漁舟以一種“與爾同銷萬古愁”的悠然,從我眼前飄過。不知道屈原為何許人也的漁翁,一網(wǎng)撒去,撈回來的是最為奢侈的五月的陽光。偶爾有幾條魚苗,看上去像二月的柳葉,也被漁翁扔進(jìn)了魚簍。那也是他的收獲?。∽砦讨獠辉诰?,而漁翁之意,卻是肯定在于魚的。
中國的漁翁形象,從勸屈原“何不隨其流而逐其波”的那一位,到“慣看秋月春風(fēng)”的那一位,都是明哲保身的遁世者,權(quán)力更迭,人間興廢,與他們毫不相干。船頭上一坐,就著明月,兩三條小魚,一壺酒,他們活得好逍遙??!你看這條因屈原而名垂千古的汨羅江上,屈原早就不見了,而漁翁仍在。
這就是我的惆悵所在。
既如此,我的飲一口汨羅的朝圣心情,到此也就索然了。歸去罷,歸去來兮,說不定東湖邊上的小書齋,就是我明日的汨羅。
(懷柳摘自重慶出版社《阿花笑誰:熊召政美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