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頭短，太陽一跌進矸石山背后，夜色就擁抱了大地。有風，呼呼的吹。吹打在臉上、手上，像刀子割過似的。李寶柱戴上棉氈帽、手套，拿上手電筒，開始了夜班第一次巡查。說是巡查，其實是圍著坑木場的墻根兒走了一遭，拉開了各個角落的白熾燈。
　　燈光豁然明亮，夜色頓時退縮了許多。
　　時值今日，煤礦井下雖然實現(xiàn)了機械化支護，超前支護有單體液壓支柱，采場支護有掩護式液壓支架。但煤巷掘進離不開坑木，工作面安裝拆除擺架離不開坑木，采掘工作面頂板破碎時超前支護還離不開坑木，通風調(diào)整系統(tǒng)建造風門更離不開坑木，坑木場就在劉家屯煤礦與劉家屯村莊之間。
　　劉家屯煤礦七五年建井，七九年投產(chǎn)。
　　那會兒，井下用的坑木隨地扔，沒人管，也沒人看，即使搪材棍啥的，愣不丟一根兒。煤礦的東西，國家財產(chǎn)，沒人絞盡腦汁去挖社會主義墻腳。民風淳樸，政策使然。后來，不行了，那坑木斷斷續(xù)續(xù)地丟。先是安排人看管，后來又建起了三米高的隔離高墻。墻再高，坑木照樣丟失。偷坑木的人，一部分是工人村改造棚戶的工人，一部分是二三百米之外的劉家屯村的農(nóng)民。工人來偷坑木，一般是先進來把把風，看是誰在上夜班，遇到好說話的或者熟人，不由分說塞上一盒“大前門”，然后躲躲閃閃地扛上兩根圓木或者方木。迅速而又麻利。如果是劉家屯村的農(nóng)民，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霸王硬上弓，你應也得應，不用也得應。理直氣壯，明目張膽，好像煤礦的東西就是他們家的一樣。以前，坑木場的工人王麥順，生性耿直，不信這個邪，把溜進場里的農(nóng)村人轟出去了幾遭。半夜，幾個愣頭青闖進坑木場，二話不說，把他摁在地上打了一個半死。
　　自此以后，坑木場門崗崗位沒人敢來。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為了工作，沒人愿意得罪人。如果看不出眉高眼低，被人揍一個殘廢，更是得不償失。
　　
　　沒人愿意來，坑木場副場長馬寶山想到了李寶柱，說：“這個活兒安排李寶柱最合適！”
　　坑木場場長賈恩來沉思了片刻，點了點頭，叫馬寶山去找李寶柱。
　　走出場長辦公室，馬寶山看見李寶柱迎面走來，大老遠就喊：“李省長，李省長，賈場長找你商量事呢?！?br/>　　李寶柱不是省長，他卻樂意別人這么叫。他認為自己當省長是遲一天早一天板上釘釘?shù)氖?，既然板上都釘上釘了，還有什么保密可言？別人這么叫，他認為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別人不這么叫他，他反而認為是對他的不尊重，故意擺出一副沒有聽到的樣子，愛答不理。
　　副場長馬寶山這么喊他，李寶柱自然樂于應承，說：“賈場長找我商量啥事呢？”
　　馬寶山詭秘地笑了笑，說：“你去了自然就知道。”
　　李寶柱一走進場長辦公室，賈恩來趕緊站起身來，騰出一個位子，要李寶柱坐。李寶柱坐了，賈恩來這才找到契機似的，明知故問：“李寶柱，關(guān)于你當省長的任命書下來了嗎？”李寶柱咳嗽了一聲，略顯尷尬：“現(xiàn)在政府人浮于事，一時半刻恐怕下不來?！薄澳蔷秃谩！辟Z恩來嘆了一口氣說，“李省長是老人了，為了劉家屯煤礦的生產(chǎn)建設(shè)可謂嘔心瀝血，兢兢業(yè)業(yè)，盡職盡責。你所作的一切，我們什么時候都忘不了。同時，也希望你能夠堅守信念，接受組織的再考察。利用有限的時間，奮斗無限的事業(yè)?！崩顚氈c點頭，拍著豬排骨似的胸脯子：“你放心吧，只要是組織交辦的事，我一定盡心盡力，百分之百落實，百分之百干好，百分之百讓群眾擁護，百分之百讓組織滿意?！薄坝心氵@句話，單位領(lǐng)導班子一百二十個放心?！辟Z恩來見李寶柱的昂揚斗志被鼓動了起來，話鋒一轉(zhuǎn)，又說，“現(xiàn)在有一個難題，想跟你商量商量，聽聽你的意見?！辟Z恩來轉(zhuǎn)身給他倒了一杯純凈水，遞過去說：“現(xiàn)在坑木場的坑木經(jīng)常丟失?！崩顚氈榫w激動起來，水也顧不上喝了，說：“這種現(xiàn)象絕對不能任其發(fā)展下去，那將給企業(yè)造成多么大損失??！”“我也知道，可安排一個對黨忠誠對企業(yè)守信的人，豈有那么容易？”賈恩來憤世嫉俗地說，“現(xiàn)在的人思想不堅定，目光短淺，人人向錢看，誰還管企業(yè)損失不損失！”“你這么說，我不同意你的意見?！崩顚氈f，“隨著社會改革開放，多數(shù)人的思想被資本主義腐化了，立場不堅定了，追求享樂主義了，可有的人沒有被腐化，還堅守著自己的道德防線?！辟Z恩來看李寶柱上鉤了，又欲擒故縱：“我看這種時刻跟黨走，愛崗敬業(yè)，以礦為家的人沒了。最起碼，劉家屯煤礦沒了。”李寶柱呼地站了起來，氣呼呼地說：“不是沒有，是你缺乏發(fā)現(xiàn)的眼睛，在你眼前的我就是這么一個人。”說過，李寶柱又后悔了，自己馬上要當省長了，要是因為看守坑木場，而耽擱了中央的任命，那就因小失大了。想到這兒，李寶柱又悻悻地說：“我倒是最好的人選之一，但我怕耽擱了我的前程大事?！?br/>　　“不會，絕對不會?！辟Z恩來說，“只要任命書下來了，隨時讓你走！”
　　李寶柱撓撓頭，有些不情愿，說：“話是這么說，到時候離不開咋辦？”
　　賈恩來臉一沉：“李寶柱，實話跟你說，其實這是上級委托我對你的最后考驗。如果你連這一點兒工作都做不好，甭再想組織任命的事！”
　　“既然是組織對我的考驗，那我一定想方設(shè)法把工作干好，讓組織滿意！”李寶柱的聲音頓時鏗鏘有力。
　　
　　李寶柱何許人也？還得從頭交待一番。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李寶柱被自家叔伯哥介紹到劉家屯煤礦，在機運區(qū)負責裝運物料。后來，機運區(qū)分家，成立了機電區(qū)和運輸區(qū)，李寶柱又到了運輸區(qū)，成了一名井下鉤罐工。鉤罐工這活兒單純，操作程序簡單。在井下就是聯(lián)聯(lián)礦車、扳扳道岔?？匆姍C車快駛過來了，把道岔扳過來。然后，風吹火燎地把裝滿矸石或物料的礦車摘下來，用摘下的罐镢聯(lián)上儲備好的空礦車。擺擺礦燈或吹兩聲口哨，目送機車帶著空罐駛出車場，就完成任務了。因過于清閑，李寶柱有勁兒無處使，以致衍生了一件閑事。有次，別人都交班升坑了，李寶柱卻沒有升坑，而是去了露有煤層的小巷。單位值班老龔核對升井人員時，發(fā)現(xiàn)惟獨少李寶柱，問運輸班長王新亭：“李寶柱咋還沒來考勤？”王新亭說：“估計正洗澡呢，再等一會兒肯定會來?！币粋€小時過去了。王新亭總完了當班用工，還沒見李寶柱，這才慌了神，打電話問燈房：“李寶柱交燈了沒有？”燈房也正等他那盞燈等得焦急，便說：“還沒交呢?！笨纯唇粺魰r間已過了兩個小時，老龔沉不住氣了，忙向生產(chǎn)調(diào)度室進行了匯報，請求調(diào)度組織人員立即下井尋找。礦上值班的副礦長錢財生一聽也慌了。工作沒有安排落點，到現(xiàn)在沒有升坑就意味的事故或工亡。安全生產(chǎn)一天緊似一天，出了事可不是補償家屬幾個錢就能了事，公安要介入，政府要分析，上級要追究。說不定責任者的烏紗帽還得玩兒完。錢財生組織調(diào)度主任、安監(jiān)科長等一行二十多人，親自帶隊入井尋找。甚至水倉、避難硐室、回風副巷都安排了人。他怕李寶柱跑進小巷拉屎走迷了路。
　　王新亭第一個找到了李寶柱。
　　李寶柱正蹲在掘進工作面的煤壁前聚精會神地思考問題，那樣子深沉得像一個廢寢忘食的學者。王新亭連喊他幾聲。他理都不理。走近了，李寶柱才示意王新亭不要打攪他，說：“我正研究煤炭如何形成的呢?！薄澳敲炊嗳俗屇阏垓v的中午飯顧不上吃，餓著肚子找你，你竟在這兒研究煤炭史！”王新亭的火氣噌地躥上了頭頂，上去一腳，把李寶柱踹了個狗啃屎，說：“你咋不研究你爹的雞巴毛！”
　　“我研究我爹的雞巴毛管你屁事，你憑啥踹我？”李寶柱惱了，站起來，與王新亭糾纏在了一起。王新亭沒李寶柱個子大。身高力不虧，三下五除二，李寶柱把王新亭摁到了地上。王新亭把李寶柱的羊皮襖給撕成了坎肩。兩個袖子零落在一旁，一個全部是泥，一個掉進水溝。水溝里沒水，有屎。李寶柱騎在王新亭身上，一拳打在了王新亭的鼻子上。
　　
　　錢財生聽到王新亭哭爹喊娘的叫，順著聲音跑了過去，把李寶柱拽了起來。
　　李寶柱氣哼哼地說：“上去你得賠我羊皮襖。”
　　王新亭說：“你想得美！”
　　“你不賠是不是？”李寶柱說，“我變鬼都不會放過你！”
　　
　　有錯不改，且毆打恐嚇班長。李寶柱犯了眾怒，工資被連降兩級，調(diào)到了井上坑木場。
　　在地面風刮日曬，吃苦受累，李寶柱很快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層。到了開支一看，工資不但沒增加反而大幅減少?！斑@點兒錢，連肚子都顧不住，上這班還有啥用？”他拿著屈指可數(shù)的幾張鈔票，厭煩情緒就像雨后的野草，瘋長起來。
　　李寶柱飯量大，別人一頓吃三個饅頭，他一頓吃六個仍意猶未盡。與人打賭，他一口氣吃了三十個煮雞蛋，喝了兩搪瓷缸子白開水。那一副狼吞虎咽的吃相，著實嚇壞了旁邊的人。他打著飽嗝，摸著鼓囊囊的肚皮，非要再吃幾個。他要吃，與他打賭的人反而真怕他吃出問題，說：“你吃吧，你再吃一個，前邊的三十個雞蛋你算賬?！?br/>　　李寶柱總感覺掙得不夠吃，跟賈恩來說自己崴了腳，需要回老家吃勞保。
　　賈恩來還沒有點頭，李寶柱拾掇上行李，跑回了老家臨漳。
　　臨漳地處冀南，古稱鄴城。地鄰漳河，河灘寬闊。李寶柱跑回家，幫老婆在河灘開了二畝荒地，秋播小麥，夏種花生、玉米。李寶柱沒有種過莊稼，看到別人種啥他種啥?？磩e人撒藥施肥，他也撒藥施肥。那動作，總慢半拍。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一年下來，累死累活，除了混個肚兒圓，手里緊巴巴的沒一個活泛錢。李寶柱從沒想到種地也這么辛苦。這么想著，手中的活兒自然慢了下來。他老婆鄙夷他，說：“端著鐵飯碗不去吃香喝辣，反要土里刨食，活該！”
　　李寶柱是國企固定工，屬于端有鐵飯碗的人。想到自己還有生活費，李寶柱又風風火火地跑回礦上?？幽緢鰣鲩L賈恩來看見他咦了一聲，說：“李寶柱，你怎么這么長時間才回來？”那語氣好像李寶柱錯過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李寶柱好奇地問：“怎，有啥好事?！辟Z恩來搖搖頭，說：“這個……我不能告訴你，礦上要保密呢?！眲⒓彝兔旱V井下使用坑木日漸增多。李寶柱占著茅廁不拉屎，坑木場人員日常安排捉襟見肘。賈恩來便想想一個法子拴住李寶柱，讓他安心回單位上班。賈恩來越說保密，李寶柱越是好奇，非要問一個青紅皂白。賈恩來見燒夠了火候，收斂起笑說：“你上次剛走，中央人事組織部就來人調(diào)查你了?！薄罢{(diào)查我啥？”李寶柱莫名其妙地說，“我可沒做任何對不起國家的壞事！”賈恩來說：“不是事件調(diào)查，是任命調(diào)查?！薄叭蚊?？任啥命？他們現(xiàn)在在哪兒呢？”李寶柱頓時興奮起來，“我跟他們見見去。”“晚了。”賈恩來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人家已經(jīng)調(diào)查了李寶珠，走了?！薄八麄兏顚氈檎f了啥？”李寶柱說，“我問問李寶珠去?！?br/>　　李寶珠是劉家屯煤礦的采掘副總工程師，剛調(diào)到省煤炭工業(yè)管理局。
　　李寶珠和李寶柱僅一字之差，這進一步證實了賈恩來此言非虛。
　　“你回家了，一個電話號碼也不留?！辟Z恩來說，“中央人事組織部門的人忙于復命，便張冠李戴，把李寶珠提拔到省里當了副局長。說是副局長，實際是正廳待遇?！薄爸醒胝{(diào)查我，那礦上咋不說我回家吃勞保了，為啥安排李寶珠貍貓換太子，頂替我的名字？”
　　賈恩來越說，李寶柱越懊悔，悔不當初，捶胸頓足，“不行，我得找礦上問個明白?！?br/>　　礦人事組織部部長栗風江面對李寶柱聲色俱厲的質(zhì)問，開始有些摸不著頭腦。后來，聽明白了，反復解釋，越解釋越糊涂，越讓李寶柱認為礦上越俎代庖，耽誤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最后，爽性賴在人事組織部不走了，說：“你們一天不給我挽回政治損失，我就坐在這兒一天不走！”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人事組織部部長栗風江只好順水推舟：“這是市委組織部的意思，作為下級部門，我得服從上級決定不是？如果你有什么疑問，去問上級人事組織部門好了?！崩躏L江這么說的初衷，是想讓他知難而退。
　　誰知李寶柱卻是一根筋，“你以為我不敢去？！”
　　
　　李寶柱臉一抹，天不怕地不拍，真找到了市委人事組織部。
　　那時候的人職位越高，做人越低調(diào)。上班下班，很多市委的領(lǐng)導干部與工人一樣擠公共汽車。見了面，打一個招呼，說一句話，話里話外都很親熱。為了便于和市民打成一片，市委辦公處就擱了一個聾子看門。聾子看門不把門，主要負責給人與車開門關(guān)門。人進人出，聾子也不去制止。收破爛的進去了，收的舊報紙多了，背不動了。聾子還會熱心地跑過去，幫人家往肩上抬一抬。聾子幫收破爛的時候，李寶柱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市委。進去了，找到不到人事組織部。問路過的人：“人事組織部在哪兒？”那人想也沒想，順手一指，說：“你往前一拐，對門的就是?！崩顚氈者M人事組織部，逮住一個領(lǐng)導模樣的人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其實，李寶柱人還未到，栗風江的電話早就到了。栗風江說：“我們礦有一個叫李寶柱的人，今天去了你們那兒。他腦子犯渾，有些弄不清，說話不著邊際，還請多多原諒?！笔形耸陆M織部的人耐心聽完李寶柱的敘說，說：“你反映的是一個問題，我們一定把問題如實反映上去，盡快給你一個答復?！?br/>　　有了市委人事組織部接待，李寶柱回到礦上氣也粗了，話音也高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就調(diào)走了。”有人問他：“調(diào)到哪兒呀？”李寶柱趾高氣揚地說：“說不準?！薄罢f不準是啥意思？”“說不準就是可能調(diào)到市里，也可能調(diào)到省里，還有可能調(diào)到中央。”
　　李寶柱在坑木場一邊上班一邊癡心等待，春去秋來，樹葉紅遍了山。一群大雁排成了人字，嘎嘎地往南飛了。李寶柱也沒有等來一封任命信。李寶柱急了，坐車又跑到市委人事組織部。市委人事組織部的答復不能讓他滿意，李寶柱向人家吹胡子瞪眼，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澳銈兲徨e了人，你們不想方設(shè)法把我的問題給解決了。我就去省委人事組織部。省委人事組織部不給我解決任命問題，我就找中央人事組織部。共產(chǎn)黨的天下，我就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找到省委人事組織部，省委人事組織部怕他麻煩中央，當時的陳思瑤部長親自接待了他。陳思瑤部長充分發(fā)揮思想政治工作優(yōu)勢，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反復向他解釋用人之道。陳思瑤部長說：“你為人民服務的想法是好的，但想法再好，還需要通過正規(guī)渠道來任命。你不是想為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中國貢獻自己的才智嗎？你不是想以自身行為為人民服務嗎？只要有這份心，你就是一塊金子，是金子你就遲早會閃光?！币幌挘f得李寶柱心服口服，讓他無法辯駁。“那好，我回去一定好好工作，希望組織早日考察，爭取早日當一名合格的人民公仆?！笔∥耸陆M織部給他開了一份單位考察證明，蓋了一個章。李寶柱美滋滋地回到了煤礦，把考察信交到了組織部，說：“組織上要你們對我繼續(xù)考察，考察成熟了，立馬任命?！被氐絾挝唬顚氈指鷨挝坏娜苏f：“組織上任命李寶珠任命錯了，這不又名正言順地給我開了一封考察信。委托單位考察，說條件成熟了，就提拔任命。”
　　時光荏苒，三十年過去了。這期間，李寶柱隔三差五地往省委人事組織部跑一次。省委人事組織部的人見了他，每次都說：“現(xiàn)在沒有位置，等有了位置一定提拔任命?！?br/>　　“國家不是二○○八年在北京召開奧運會嗎？召開奧運會不是要建奧運村嗎？實在不行，你們安排我去北京當奧運村村長得了?！崩顚氈f，“我不嫌奧運村村長這職務小。”
　　“行，你這愿望，我們會向中央如實反映?！笔∥耸陆M織部的人說。
　　
　　自從有了省委組織部的委托考察信，李寶柱再也不回老家臨漳了，一心一意地在單位接受起組織的再考察來。為了早日獲得考察任命，李寶柱向礦上要求加入共產(chǎn)黨。礦人事組織部部長栗風江笑了，說：“你不夠格兒。”李寶柱說：“你說我怎么做才能夠格兒?！崩躏L江吭哧了半天，說：“共產(chǎn)黨就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話李寶柱不懂。李寶柱小學沒畢業(yè)，大字不識多少，他不知道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吧督袘n先憂，樂后樂？”栗風江說：“就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崩顚氈闹竽X勺，瞠目結(jié)舌了半天，哦了一聲：“你早這么說，我不是啥都明白了?！崩顚氈氐絾挝?，跟支部書記范保民說：“老范，你得介紹我入黨?！彪S后又跟場長賈恩來說：“賈場長，你得支持我入黨?！敝Р繒浄侗Ｃ?、場長賈恩來相視而笑，說：“要想入黨，光我們支持還不行，還得全場職工都支持你才行。”
　　
　　怎么才能讓全場的職工都支持自己呢？他想到共產(chǎn)黨打天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深得老百姓擁護；雷鋒同志的助人為樂，深得老百姓喜愛。對，咱就學習解放軍提高執(zhí)行力，上級叫干啥就干啥。咱就以雷鋒同志為榜樣，為人民做好事，吃苦在前，享樂在后。打鐵需要自身硬，自身硬了，不怕沒人支持。坑木場地面是土路。遇到陰天下雨，泥濘不堪。利用業(yè)余時間，李寶柱從廠區(qū)建設(shè)工地的垃圾里挑出了一堆半頭磚，拉回坑木場，在行人道上墁了一層磚。人走上去，踩到不平的地方，咯吱咯吱響。每天下班，李寶柱又去水泥裝載點，掃兩三袋子落地水泥。那水泥有泥有煤，灰不溜丟，黑不啦唧，但遇水仍然凝固。李寶柱堅持掃了一個月，在坑木場的墻根兒擺了四十多袋水泥。然后，開袋均勻地撒在墁磚的路上，借了一場細雨，灌滿了磚頭縫隙，凝固了，形成了水泥路。“李寶柱你這是咋了？”有人看了，故意抬頭看天上的日頭，調(diào)笑著說，“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還是剃度出家當了和尚？一心向佛，行起了善?！薄疤枦]有從西邊出來，我也沒有出家當和尚，我學習雷鋒同志呢?！崩顚氈f?！笆钦嫘膶W習雷鋒，還是別有用心？”那人的一句話，讓李寶柱半天沒說出一個字?？幽緢龅睦瞎と笋R夫有五十有九，身懶骨頭軟，干啥都拖后腿。年輕人笑話老馬說：“人家老將出馬一個頂倆，你呢老馬，你頂幾個？”“我頂二分之一個?！崩像R笑笑，“歲數(shù)不饒人，你們不要嘲笑我遲手遲腳，到了我這個年紀，說不定你們還不如我呢?！笨粗像R顛三倒四，拖泥帶水，他們笑，李寶柱不笑。別人有難，正是他大顯身手的好時機。李寶柱不言不語地拾起老馬的活兒干了起來。老馬是木工，木工的主要任務是：量尺寸，解木板。把木頭按照生產(chǎn)單位規(guī)程措施上要求的尺寸，解成木板子。俗話說，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沒有當過一天木工，李寶柱竟也能操作電刨子電鋸。老馬說：“李寶柱，你不用幫我。幫我，我也不請你喝酒。我一個快退休的人了，即使再完不成任務，他們能將我怎么樣？”“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崩顚氈f，“被人貶低，我替你丟人?！崩顚氈央娕僮娱_得滴溜溜的轉(zhuǎn)，嘴上說著，手里一會兒沒閑。老馬感動了：“李寶柱，你這么幫我，你說你到底是圖啥？”李寶柱說：“老馬，你要是有良心，到支部就替我說一句話行不行？”老馬說：“我天不怕，地不怕，你說你想要我罵誰？”
　　李寶柱干完了手中的活，說：“不是去罵誰，而是說我李寶柱在行動上已經(jīng)入了黨了?！?br/>　　
　　二○○八年，礦上翻蓋校舍，資金短缺，號召全體職工家屬集資。李寶柱把全年攢下的工資，還有家里賣豬的錢，湊了一萬捐了出去。當時，伸手接錢的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郭明文的手都顫了。他說：“李寶柱，你這是……”李寶柱嘿嘿笑著，笑里藏著很多卑微。那種卑微，讓人捉摸不透。郭明文說：“李寶柱，如果你不想捐這么多，可以拿回去一些?！钡V上像李寶柱這樣的工人，個人捐款最多五十。即使礦長兼黨委書記的李來旺，也不過捐了五百。捐這五百時，礦電視臺、宣傳部來了很多人，攝像的攝像，拍照的拍照，鑼鼓喧天，很是熱鬧。礦長一年十幾萬，才捐了這么一點。李寶柱辛苦一年，還掙不到一萬，卻要捐出一萬，這豈不是故意要礦長兼黨委書記李來旺的臉面難堪？李寶柱沒有意識到這些，反而倔倔地說：“說出的話如屙出的屎，屙出的屎能再坐回去嗎？”郭明文說：“不能?！薄凹热徊荒埽@錢我就不能再往回拿?！崩顚氈f，“郭書記，你要是真心愛護我，你就讓我盡快入黨吧。”
　　李寶柱表白無遺的話，讓郭明文感到很是突然，當著那么多人竟不知如何回答。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四川汶川發(fā)生了大地震。房屋倒塌、人員死傷無數(shù)。電視上，報紙上，廣播上，一時凈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報道。集團公司召開黨委工作會議，要各礦回去組織職工家屬人人獻愛心，開展轟轟烈烈的捐款活動?；顒右娨暽嫌杏?，廣播上有聲，報紙上有字。會議上沒說捐款具體數(shù)額。但公司領(lǐng)導卻在會議上定了調(diào)兒：在校學生捐款不能低于十塊，職工家屬捐款不能低于五十，在崗職工捐款不能低于一百；礦一般干部，捐款不能低于二百，科級干部不能低于五百，處級干部捐款不能低于一千。這是政治任務，任何人不能推諉扯皮。李寶柱看了那些報道，眼睛就成了水井，東拼西湊，賣了四百毫升血，又湊了一萬元。組織捐款的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郭明文于心不忍，拉住他說：“這次公司有規(guī)定，個人最多不能超過一千?！崩顚氈绷耍f：“汶川發(fā)生這么大的地震，正需要我們眾志成城、共渡難關(guān)，是有力出力，有錢出錢的關(guān)鍵時刻，誰規(guī)定個人最多只能捐一千？我去找他！”
　　郭明文見他激情賁張，欲言又止，事后安排宣傳干事寫了一篇表揚稿，刊登在了公司礦工報上。李寶柱如獲至寶，拿著報紙去找礦長兼黨委書記李來旺。李來旺參加了國家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組織的安全資格培訓班，出差去了海南島。李寶柱又找到人事組織部部長栗風江，把報紙拍到了他辦公桌上：“你說，我現(xiàn)在入黨夠不夠資格？”
　　栗風江看看報紙，又看看李寶柱，說：“等李礦長李書記回來，我就匯報你這事?！?br/>　　礦長兼黨委書記李來旺回來了，看了報紙，又聽了其它人的一些意見，思忖了半天，才說了一句話：“無論他入黨的動機多么不純，但他的實際行動已讓我們汗顏?！?br/>　　就這樣，五十八歲的李寶柱成了入黨重點培養(yǎng)對象。
　　
　　李寶柱的工作熱情倍增。單位安排他干啥，他從不說一個不字。遇到苦活累活，李寶柱總是第一個沖上去。同事誰有個頭疼腦熱啥的需要替班，只要說給他一聲，李寶柱就能頂上去。單位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定，被替班的到了月底開了工資，往往會掏五十塊錢給替班的。關(guān)系好的，不好意思要錢，被替班的割肉打酒，把替班的喊到家里樂和一番。但李寶柱替班，往往被人一根煙就打發(fā)了。以致后來，有人即使家里來了親戚朋友、喝酒上了臉或者幾個人打麻將熬了通宵，他們都找一個正當理由，要李寶柱來替班。他替了班也就等于自己上了班。甚至單位的班長劉海山、副場長馬寶山、場長賈恩來還利用他這一點，把那些最難干最出力不討好的活兒安排給他，說：“這是組織上對你的考驗?！奔热皇强简?，李寶柱不吃飯不睡覺也會把工作干好。更有甚者，問李寶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百煉成鋼，不經(jīng)洗禮不經(jīng)錘煉，不會成鋼。為了煉成一塊鋼鐵，李寶柱吃住在場里，醒來就干活，沒一個準點。往往上夜班進了坑木場，看到李寶柱還在碼放清點坑木，說：“李寶柱怎么還沒下班？”李寶柱停下手頭活，笑出了一臉皺紋，一臉憨相，說：“我以場為家了，上班就是休息，休息也是上班?！?br/>　　于是喜好惡作劇的就借力牽驢，順著他的脾氣，喊他李省長。
　　有人喊，李寶柱就應。
　　私下里，李寶柱跟喊他省長的人說：“一旦我的表現(xiàn)被組織認可，任命書一下來，我就是奧運村村長?！?br/>　　“奧運村村長屬于啥級別？”有人問他。
　　李寶柱說：“正廳級?！毕胂?，又補充說：“和省部級一個級別。”
　　
　　坑木場場長賈恩來就利用這一點，把李寶柱推上了坑木場門崗崗位。
　　看著偌大的坑木場，李寶柱深感責任重大。第一次上夜班，李寶柱翻騰出了多年不穿的羊皮襖。羊皮襖是在運輸區(qū)大巷上班時，礦上發(fā)的勞保用品。棉氈帽是班長劉海山給他的。棉氈帽樣式已經(jīng)過時，沒人戴了。那天，劉海山收拾舊貨物品，翻出了棉氈帽。氈帽面是軍裝綠的布料，藍布里子，呼扇著兩個人造毛大耳朵。劉海山隨手扔進了門前的垃圾桶。上班走時，又看到了它。劉海山看氈帽不壞也沒變形，就拿到了場里，給了李寶柱。就這樣，李寶柱戴上了棉氈帽?？幽緢鲩T崗以前配有手電筒，手電筒沒有了干電池，廢棄在了門崗桌子的抽屜里。李寶柱來了，掏錢買了四節(jié)干電池，搗鼓了半天，手電筒終于又亮了。賈恩來下班路過，看到李寶柱正在修理手電筒，表揚他說：“全國工人階級如果都像你李寶柱這樣愛崗敬業(yè)，我們早就實現(xiàn)了共產(chǎn)主義，還怕什么帝國主義列強？”李寶柱更是得意洋洋：“我是國家后備干部嘛，覺悟自然要比平民百姓高?！?br/>　　
　　
　　夜幕很快降臨了，李寶柱每隔十分鐘順著坑木場的墻根兒轉(zhuǎn)一圈兒。
　　這時間間隔，李寶柱是經(jīng)過精心計算的。偷坑木的賊，踩道望風至少需要五六分鐘。坑木場木垛一垛挨著一垛，圓木、方木、短的、長的、粗的、細的，密密麻麻的，像是一片倒下的森林。想在這片森林當中找到自家需要的木料，沒有內(nèi)線遙相呼應，還真得費一番周折。找到坑木，再把坑木拖出墻外。這些流程一口氣做下來，沒有二十五分鐘辦不成事。所以，李寶柱把巡視時間定為十分鐘。轉(zhuǎn)一圈兒，回到有暖氣的門崗休息一會兒，把手焐在暖氣上，以蘇醒被凍木的知覺。手腳有了熱氣，李寶柱武裝好自己，就又一次鉆出門崗，鉆進刀子似的風里，一處一處認真的查看。其他人看門崗，不像他這么認真仔細，往往都是天未黑轉(zhuǎn)一圈兒，拉著電線桿上的白熾燈。然后回到門崗，把門一上，把長椅子拖到暖氣根，躺倒就睡。外邊下雨下雪，即使下冰雹下刀子也是外邊的事，與己無關(guān)。即使有賊，也不吆喝一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國家的東西，企業(yè)的財產(chǎn)，偷了就偷了，大不了挨幾句批評，寫一份檢查。有的心眼兒活泛，檢查也不寫。早晨起來，看到坑木有拖動的痕跡，拆東墻補西墻，人為的消滅證據(jù)?？幽緢龊芏嗫幽荆l有一個準數(shù)？好忽悠。
　　李寶柱的到來，徹底顛覆了這種觀念。他就像一條忠實的看門狗，不畏寒冷，不辭勞苦，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一圈兒。走東串西，沒一個閑。有時候，李寶柱剛轉(zhuǎn)回門崗，突然聽到外邊有異常聲音，又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咋咋呼呼地吆喝。跑出去了，往往是虛驚一場，不是自己的錯覺就是外邊刮風，刮動了標幫背頂用的細山木。有時候，不是風，也不是錯覺，而是野貓在追捕老鼠時鬧出的聲響。李寶柱彎腰拾起一塊土坷垃或煤矸石，使勁兒擲了過去：“我操你奶奶，把老子嚇了一身汗！”但也有真的時候，那天，夜里溜進來四五個人，準備往外扛幾根檁條粗細的圓木。圓木是從東北運來的針葉松木，木質(zhì)6ab1abe007e76feb824bf35992020168ed90e443f32ae6243e2f7ffe57330f2a細密，是蓋房、打家具的上好材料，用途廣泛。偷坑木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奔圓木而來的。李寶柱跑過去，用手電筒的光束緊緊咬住了他們。他們見事情敗露，無處躲藏，反而不慌了。那個瘦矮的漢子，訕笑著遞來一盒“紅塔山”：“家里蓋房缺幾根檁條，希望你能抬抬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崩顚氈怀赃@一套：“你方便了，那我就犯錯誤了?！币挥嫴恍?，那人又來一計，把煙換成了“大團結(jié)”。李寶柱看了看，笑：“你這是賄賂我，想讓我犯錯呢。呵呵，你打錯了算盤。自覺抵制糖衣炮彈的思想覺悟，我李寶柱還是有的。”“老東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人一抹臉，換了一副面孔，“你別忘了王麥順是咋回事！”“你威脅我！”李寶柱強硬起來，“你再說一句這樣的話，我打電話把公安分處的叫來！”那人彎腰拾起一根木棍，照著李寶柱的后背就是一棍子。事先沒有防備，李寶柱意識到時，腦子已是一片空白。咕咚一聲，像是一袋子糧食倒在了地上。
　　李寶柱醒來的時候，東方的啟明星正眨著眼睛看著他。
　　遠處，風井壓風機還在不知疲倦的吼叫。場區(qū)陸陸續(xù)續(xù)的有了行人的說話聲。上早班的人，有的已到了場里。李寶柱活動了一下腰脊，隱隱地痛。
　　“狗日的，真打呀！”李寶柱齜牙咧嘴地慢慢站了起來，罵了一聲。活動活動腰肢，感覺沒有大礙，圍著坑木場圍墻慢慢地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沒有丟失坑木才長吁了一口氣說：“這也算沒白挨棍子！”
　　
　　坑木場丟失坑木最嚴重的威脅并不是來自農(nóng)村，而是內(nèi)部。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笨幽緢龅墓と艘徊豢可蕉豢克?，就靠著一垛垛坑木，自然要“吃”坑木了。李寶柱沒當門崗之前，這里已有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內(nèi)部人使用坑木，門崗就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見也會裝作沒看見。個別關(guān)系親近的，門崗甚至還會幫忙把車子送出場區(qū)。他使用兩車，你使用兩車，我也得使用兩車。好像誰使用少了，就低人一等。今年，王曉路娶媳婦拉了三車，一車三根，三車九根，都是檁條粗細的圓木。王曉路使了，張成海也要使。王曉路使坑木時，李寶柱還沒到門崗。張成海要使坑木時，李寶柱已經(jīng)受命上崗。李寶柱面對威脅，都沒有說一個“中”字，張成海來了自然碰了一鼻子灰。張成海先禮后兵，好話好說。李寶柱梗著脖子，愣是不吐一個字。張成海說：“我家翻蓋棚戶，需要六七根圓木，李師傅你就當一回菩薩發(fā)一回善心吧?！薄斑@不是善心，這是犯原則性錯誤。”李寶柱說，“我正入黨，正接受省委組織部考察，你這不是要我背離組織叛離黨嗎？”“考察你娘個鳥！”張成海惱羞成怒，說，“你是不是還想挨一棍子?！崩顚氈琼樏H，吃順不吃頂。張成海惱了，李寶柱也不甘示弱，低著腦袋，要張成海往他頭上敲：“張成海，你要揎就往我頭上揎。揎死我算你能耐，揎不死我算你倒霉！”張成海惱怒至極，但他還沒有偷坑木賊的膽量，一是他是礦上正式在冊職工，不敢因小失大；二是李寶柱認識他，一棍子揎下去，他就會吃不了兜著走。結(jié)局不言而喻。
　　李寶柱軟硬不吃，坑木場自此再也沒有丟過一根坑木。
　　賈恩來很是高興，看到李寶柱，說了一句很中肯的話：“世界上的事就怕‘認真’二字，但我們李寶柱同志最講‘認真’?！?br/>　　“我是入黨積極分子嘛?！崩顚氈珠_嘴巴，笑展了一臉苦楚紋：“賈場長，要是省人事組織部調(diào)查來了，你一定要給我說一句好話。”
　　“那是當然?！?br/>　　賈恩來高興了，就有人不高興了。誰？那些在坑木場上班且需要坑木的人。他們?nèi)靸深^跑到礦上說：“李寶柱利用職務之便，中飽私囊。”
　　栗風江說：“李寶柱怎么利用職務之便中飽私囊了？”
　　那些人說：“只要偷坑木的人給他一盒煙，李寶柱就讓人隨便扛坑木?！?br/>　　這事，栗風江不信，錢財生不信，郭明文不信，何大海也不信，李來旺更是不信。李來旺的兒女親家馬鳳山打家具需要兩根坑木，明目張膽地把車開進了坑木場，吆喝上幾個人抬上幾根就走。車出來，門卻鎖上了。李寶柱坐在門崗上，端著搪瓷缸子喝水。咕咚咕咚的，像是牛飲。馬鳳山要他開門，李寶柱說：“你把車上的坑木卸下來，我就給你開門?！瘪R鳳山是誰？是礦長兼黨委書記李來旺的親家，相當于“皇親國戚”。馬鳳山笑著說：“李寶柱，你不認識我？”李寶柱說：“認識啊，你不是礦長的親家嗎？”“知道你還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你這是跟誰鬧難堪呢？”馬鳳山頭上冒出了火?！翱幽臼菄业模瞧髽I(yè)的，是集體的，不是你親家的?！崩顚氈z毫不為所動，“即使礦長要用坑木也得說個一二三。何況你還不是礦長哩！”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馬鳳山?jīng)]辦法，打電話給李來旺。李來旺又把電話打過來，說：“你讓他使幾根吧?！崩顚氈f：“你是領(lǐng)導，說話輕省，以后坑木場對不上賬算誰的事？”李來旺說：“那你想怎么樣？”“開條?！崩顚氈f，“沒條，誰也甭想在我眼皮底下拉走一根坑木?！?br/>　　馬鳳山氣哼哼地出去開回了一張條。條上有李來旺的簽字。
　　李寶柱看了看，說：“不中。”
　　這時，賈恩來也忙跑過來，幫著馬鳳山打圓場，說：“有條，怎么還不中？”
　　“他的條上，沒有說明公用私用?！崩顚氈f，“公家的財產(chǎn)怎么能私用？！”
　　“你……”馬鳳山恨不得一拳把李寶柱打得滿地找牙。
　　
　　李寶柱自接受組織考察以來，很少回老家臨漳了。即使回去，也是匆匆去匆匆來。最多不超過兩天。來到門崗三年，就休息了半天。這半天，還是礦上組織新入黨黨員，到涉縣赤岸村“一二九”師舊址，集體宣誓。宣完誓，很多人在導游的帶領(lǐng)下去觀光了。唯獨李寶柱沒去。他在偉人曾經(jīng)用過的桌凳上寫了一封信。信是寫給中央人事組織部的，他用很簡練的語言，訴說了自己的前因后果，希望組織及時提拔任用，在有生之年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滿篇沒有八十個字，很多還是白字。有的白字也不會寫，就用拼音代替。歪歪扭扭，像是幾十條蟲子爬在紙上。寫完了，李寶柱急著回礦郵走，找到帶隊的栗風江，說：“坑木場的崗位離不開我，我想馬上回到崗位上去?！?br/>　　
　　輕易不出來，好不容易出來一回，反被李寶柱的固執(zhí)掃了游興。栗風江很不客氣：“地球離開誰不照樣轉(zhuǎn)圈？難道坑木場離開你，就不轉(zhuǎn)圈了，就能遭災？！”李寶柱說：“是旅游重要，還是工作重要？”栗風江說：“這不是旅游，這是接受革命優(yōu)良傳統(tǒng)教育?！薄澳恪憬逃愕模凑乙厝?。”栗風江說：“你愿意回去自己坐車回去吧?！?br/>　　坐車回礦的路上，李寶柱思潮澎湃，難以平靜。他認為自己這么做，若干年后一定有人把他這一平凡而又彰顯革命本色抑或勞動本質(zhì)的一面寫下來，發(fā)表在各大報刊上。可不，革命需要奉獻，建設(shè)社會主義小康社會，何嘗不需要奉獻？
　　回到礦上，李寶柱大老遠看見坑木場方向濃煙滾滾。
　　原來，李寶柱出去了，很多人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張成海說：“他個牛犟筋走了，咱們得好好慶賀一番?！庇谑牵贸霾卦趽Q衣箱子里的好煙，拿出已經(jīng)很久不用的電爐子，熱從家?guī)淼娘埐?。電爐子是李寶柱重點監(jiān)控的對象。李寶柱在時，誰也不敢用電爐子。他們一人一根煙，星星閃閃的，噴云吐霧。接上電爐子，屋里頓時有了熱源，暖和起來。屋里暖了，人就活潑了。他們嘻嘻哈哈的，說些不葷不素的話。當然，這些話是指桑罵槐，看似說的是一個與坑木場無關(guān)的話題，到最后一轉(zhuǎn)，無不拐到李寶柱身上。李寶柱鬼迷心竅，想當官想神經(jīng)了。一語未落，一語又起。另一個人說：“這要是在農(nóng)村，李寶柱這病不叫神經(jīng)病，叫氣迷心?！?br/>　　
　　電爐子功率大?？幽緢鲭娋€老化，兩根線短路起了明火。工房的電斷了，張成海支使一個新工人去門崗打電話向賈恩來匯報，說坑木場沒電了，沒法干活。新工人跑出去，又慌里慌張地跑了回來，說：“不好了，挨著電線的那垛坑木著火了！”張成海等人跑出去一看，那火借風勢，已經(jīng)燃燒起來，兩三丈高的火苗吞噬著了臨近的木垛。人慌智短，眾人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李寶柱跑回來了。
　　李寶柱愣了一愣，說：“快，快去打開消防龍頭，還愣著干啥？”
　　新來的工人打開了消防龍頭，消防水帶卻不夠長。很多人提著水桶，拿著水帶咋咋呼呼的，沒一個人敢上去。火勢太大。
　　李寶柱提上一個泡沫滅火器，喊了一聲：“大家不要怕，共產(chǎn)黨員跟我上！”
　　沒人跟他上，李寶柱自己沖上去了。一陣風吹來，火焰包裹住了他。
　　
　　消防車救護隊員接到報告趕來了，火勢很快得到了控制?？幽緢隹幽疽矒p失了三分之一，折價估算：五十余萬的坑木化為了灰燼。
　　救護隊員從灰燼中扒拉出李寶柱時，李寶柱的身體已燒成了一團。
　　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郭明文親自跑到臨漳，把李寶柱的親屬接到了礦上。李寶柱的親屬趕到礦上時，靈堂已經(jīng)搭了起來。李寶柱的靈堂設(shè)在礦醫(yī)院太平間，里邊地方不大，但外邊卻擺了很多花圈。郭明文原以為李寶柱的家屬會來很多人，因公犧牲，三大姑八大姨還能不來幾十口子？帶一個大轎子車去了?；貋頃r，車上就坐了兩個人，一個是李寶柱的愛人，一個是李寶柱的兒子。李寶柱的愛人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一拐一拐的，不帶勁兒。李寶柱的兒子得過腦膜炎，二十多歲了，心眼兒還不夠數(shù)，坐在一旁不停地吃東西。看到有人走過來，他迎上去跟人家說：“我爸……他犧牲了！”那樣子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悲傷。李寶柱的愛人想看李寶柱一眼，礦上沒同意，“人死即安，我們就別再打攪他了?！逼鋵嵤抢顚氈驯粺闪四咎繕蹲樱戳艘彩前卓?，辨認不出眉目。
　　沒看到李寶柱最后一眼，李寶柱的愛人就摟著棺材撫掌慟哭，說：“你個狠心的死鬼，活著時候誆我們娘兒倆，把賣豬的錢都給俺花了，死了也不吭一聲。”
　　他們的哭聲感動了很多人，就連礦長兼黨委書記李來旺、工會主席何大海、生產(chǎn)礦長錢財生，坑木場場長賈恩來都不禁唏噓，說：“李寶柱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名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
　　這時，已是運輸區(qū)區(qū)長的王新亭也來了。他拿著一件羊皮襖，披在了靈柩上：“老伙計，我把羊皮襖賠你了，你就甭再惦記它了！”
　　人事組織部部長栗風江還安排人扯起了一幅橫幅：你雖然不是省長，但比省長都崇高！
　　郭明文看了，一字一頓地念給李寶柱的愛人。
　　李寶柱的愛人聽了，不但沒有收斂哭聲，反而咧開嘴巴又嚎上了，說：“李寶柱！我們娘兒倆算是叫你坑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