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是跟夜班司機交接的時候。出租車司機樊小樂暫時先把車子開到自家樓下。他媳婦住進醫(yī)院剛剛做完手術，今天下午，醫(yī)生囑咐樊小樂給他媳婦弄個熱水袋，醫(yī)院晚上有些冷。沒辦法，樊小樂只好趁交接班之前這點時間回趟家。車子剛到樓下，就下起了小雪。樊小樂把車子往后倒，可車子沒退多遠，他忽然從反光鏡里看見一個銀灰色的人影，那人影晃了兩晃，跌倒在地……
　　不好，撞人了！樊小樂感覺車身子微微一顫，他大腦頓時一片空白……左右一看，沒人。跑！他一踩油門，車子消失在夜色里。
　　樊小樂的車子七拐八拐，跑出好遠，駛上另一條路。樊小樂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兒了，手心全是汗。他找了個僻靜地方把車停下，跑到車后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沒發(fā)現磕碰的痕跡，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撞了人，本該立即查看被撞人傷勢如何，即使被害人死亡，再重也只是個肇事；而不但沒停車，還逃離了現場，這樣做再輕也是逃逸！
　　既然知道這些道理，樊小樂為什么要逃跑呢？那是因為，只一眼就認定被撞的不是別人，那件銀灰色風衣清清楚楚地提醒他，這次撞倒的恰是他提起來后背就涼的老冤家！
　　這老冤家叫依明泉，是個退休老太太，樊小樂住五樓，她住四樓。小樂是今年剛搬過來的，搬家的那天，搬家公司的員工正忙著，老太太就敲開他家的門：“你們放東西不可以輕點兒嗎？剛才弄出那么大的響聲，跟鐵匠鋪似的！”剛才樊小樂不小心將一個高壓鍋碰掉了，鍋蓋、蓋簾、氣閥滾了一地，那還會沒響聲嗎？樊小樂趕緊連連點頭賠不是?？衫咸廊粐Z叨不休：“往后是鄰居了，希望咱們能和諧相處，請你們做事別那么毛躁?！狈沸睦锔C著氣，退休前你不就是街道老大媽嗎，啥了不起的，沖老百姓指手畫腳，你當我是幼兒園的孩子，還用反復嘮叨？他一句話把老太太噎了回去：“不就掉個鍋嗎，我夠抓還是夠判，咋道完歉你還沒完沒了的？往后你瞧著，要是再有這么一回，我自己抽自己的嘴巴！”
　　據說人要倒霉喝涼水也塞牙。沒過多久，樊小樂就栽在了老太太手里。這天他媳婦擰開水龍頭一看，喲，停水了。她就那么開著，為的是來水時可以聽見。沒想到這節(jié)骨眼社區(qū)來電話讓她去辦醫(yī)保卡，水龍頭忘了關……等媳婦被鄰居喊回來時，屋里已經積了半尺深的水！樊小樂回來，就見那依老太太臉色慘白地堵在四樓樓道上，一把將他拽進了屋：“年輕人，你說怎么辦吧？”樊小樂一抬頭，見人家裝修華麗的天棚跟噴壺似的嘩嘩淌水，腦袋一下子就大了：“大媽，您看……等過幾天賺了錢，一定幫您修。”
　　“修理？”老太太板著臉，從沙發(fā)上拿起一張寫過字的宣紙，紙上淋滿了污水，有些地方已經破了，“淋壞了天棚我不心疼，可你能修理好這個嗎？它是我的命呀。氣死我啦，你給我出去！”
　　打那以后，樊小樂進樓道都躡手躡腳，到三樓停下觀察一番，才做賊般地溜上去，生怕跟依老太太相遇。一張毛筆字，上面連個章都沒有，絕對不是名人字畫，她竟然說比天棚貴重，這不是訛人又是什么？這老太太出奇的刁鉆呢。膽戰(zhàn)心驚地捱了幾個月，得，今天又把她給撞倒在地，你說樊小樂不趕快跑，再讓她給纏上，這是非還能有個完嗎？
　　樊小樂狠抽了自己好幾個嘴巴。怎么辦？這一帶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沒安裝監(jiān)控設施。此時候雪下得急了，他剛留下的車印立刻會被蓋住。也就是說，剛才他開車撞人，不會有人知道。
　　趕到交車地點，樊小樂將車子交給接班的師傅。這時候，他緊張的心情逐漸松弛下來，剛才怕的是擔個肇事逃逸的罪名，老婆正住院，兒子剛讀初中，他再給逮進去，日子還怎么過呀。然而現在也不敢說太平無事呀，法網恢恢，說不定他撞人時，樓上恰巧有個居民正往窗外看，那不就發(fā)現了他。那依老太太年紀大，就算摔得再輕，也難免不損壞零件，萬一死過去了……樊小樂嚇得趕緊閉上了眼睛。
　　如今樊小樂進退兩難。先給老婆打個電話？可他老婆住院這事人人皆知，要是老太太真出了事，要是他當時碰巧被人看見，那警察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醫(yī)院！樊小樂不敢打給老婆，打給小舅子吧，岳母在醫(yī)院陪護，讓小舅子去探聽一下虛實，如果警方行動了，那就趕緊離開這座城市……
　　樊小樂邊撥號邊祈禱，老天，小舅子的電話可別沒電呀，我夠背的啦。哎，一撥，通了！樊小樂高興得腿肚子直哆嗦：“鳴泉，我是你姐夫……你現在在哪兒呢？”
　　“姐夫，我在醫(yī)院呢。你熱水袋咋還不送過來？”
　　樊小樂馬上就把手機關了！我的媽，真是怕什么有什么，小舅子是個生意人，平?？偸敲?，怎么他也去了醫(yī)院？莫非是警方叫他過去的？難道是警察讓他誘自己去送熱水袋，好就地抓捕……
　　怎么辦？樊小樂越想越感覺自己已經在警方的監(jiān)控之中，甚至身邊走過一個小學生，他都以為是警方的線人！他慌慌張張又鉆進另一條胡同。拍了拍口袋，今天全部的收入不過三百元，按剛才想的，他必須逃到偏遠省份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躲避……這點錢怎么可能撐到那邊？樊小樂再次打開手機，剛打開，小舅子的電話就進來了：“姐夫，你怎么關機了？”
　　“我換電池。你有啥事？”樊小樂邊聽電話邊留心，看小舅子有沒有破綻露出來。這時，小舅子把電話遞給他媳婦了：“小樂，你今天咋的啦？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咱樓下的依大媽提著禮物來看我啦，這說明跑水的事得到她原諒了?！?br/>　　“什么？那老太太去了醫(yī)院？”樊小樂一驚一喜，驚的是老太太親自去醫(yī)院難道為打探情況去了？喜的是不管如何，能親自去醫(yī)院，就證明她至少沒出大事！
　　“這個點兒你該交完車了吧，快給我送熱水袋呀?！崩掀旁陔娫捓锉г股狭恕?br/>　　樊小樂不敢回家，就近買了一只熱水袋往醫(yī)院跑。老婆肯定不會害他，即使被警察逼得說了假話。管他呢，反正老太太沒死，就算被警方逮到，也比逃到外地強，那滋味沒受過，但他可以想象得出。
　　樊小樂趕到醫(yī)院時，依大媽已經離開了。依大媽真是來看望他媳婦的，媳婦告訴樊小樂，老太太說了，上次跑水她態(tài)度不好，后來覺得自己不對，想道個歉，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老太太還說，樓上樓下住一回，是緣分呢，咱往后得和諧相處不是。聽到這話，樊小樂真是萬分羞愧啊……他跟媳婦商量，等出了院，一起去給老人家賠個情，往后兩家一定和諧相處。
　　轉眼，媳婦出了院。兩口子帶上禮品，去敲依大媽家的門，沒反應。打聽鄰居才知道，也就是出事那天晚上，依大媽因坐骨摔傷也住了院。好嘛，這不明明是被車撞那下造成的！夫妻倆特別內疚，大媽可能正提著禮物下樓，不知道撞她的是誰，堅持著去看了樊小樂的媳婦，之后才去看的??！這次無論如何也要當大媽的面把事情說清楚，否則，兩口子后半生這良心上過不去！
　　到了醫(yī)院一看，依大媽安詳地躺在病床上，對小兩口不住地稱謝。樊小樂鼓起勇氣承認了那天的事，表示愿意承擔一切后果。大媽開心地笑了：“樊小樂啊，有你這句話，大媽的心一下子晴朗了。大媽沒看錯，你是個好孩子?！?br/>　　那天樊小樂的車到了樓下，依大媽看得清清楚楚，她提著禮物匆匆下樓，想打樊小樂的車去醫(yī)院，正好把誤會解開。然而，樊小樂由于焦急，將她碰倒在地。大媽望著匆匆逃離的汽車，心里很不是滋味：小伙子知道撞了人，這是要逃跑吧。假如不是自己之前跟他有誤會，他不會就這么開車逃跑，這以后可怎么辦……那全是她老太太的過錯呀。依大媽知道樊小樂家的情況，也能猜到他心里一定很矛盾，就忍著痛先去看望樊小樂媳婦，希望樊小樂別做蠢事。
　　原來是這樣！
　　大媽告訴樊小樂和他媳婦，兩次發(fā)火是她不對，可都有原因。她老伴有心臟病，睡午覺時，樓外有家飯店開業(yè)，一聲禮炮，給嚇犯了病，沒搶救過來……樊小樂搬家時，恰好是她老伴去世七天的日子，摔出來的響聲，刺激了大媽，這才去樓上嘮叨；那天跑水，又恰是老伴去世“五七”，她拿出老伴留下的唯一一份書法作品，睹物思人，哪知道漏水了，放在桌子上的書法被泡壞，叫她如何不急……如今她早想通了，東西是短的，可人是長的呀……所以依大媽主動與樊小樂和解，又忍著痛阻止了他進一步做傻事。
　　“孩子，幸虧你沒逃走。那樣即使警方不追究，你的工作也會丟，家里怎么辦哪？”
　　大媽一句“孩子”，把樊小樂夫婦倆的眼淚給叫出來了。他倆感動地說：“媽媽，以后我倆就是您的兒子、兒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