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人的生存能力是極強的,在中國,從浙江到新疆,從西藏到東北,到處都有河南人,他們是華夏大地的吉卜賽人。
鐵道以北
我是1963年生人。凡是上了點歲數的人,都知道在這一年之前,中國發(fā)生了一場大饑荒,歷時三年,餓死了很多人,史稱“三年自然災害”??紤]到父輩們艱難度過了三年忍饑挨餓的日子,身體素質、健康狀況都不是很好,所以我們從娘胎里就先天營養(yǎng)不足。在那個年代出生的孩子,普遍個子不高,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是在西安市北郊一個叫做“道北”的地方長大的。道北是一個具有文化意味的地名,它不是特指某一個地理位置,而是泛指一個區(qū)域,其正確的含義應該是“鐵道以北”。西安的“道北”,就指的是隴海鐵路以北的地區(qū)。在這個區(qū)域內,居住著七八十萬人,其中以河南人居多。
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大批河南人為了躲避戰(zhàn)亂和饑荒,紛紛沿鐵路線西逃,從中原進入陜西,一路尋找能夠安身立命的家園。從潼關到寶雞,隴海鐵路線星羅棋布大大小小的城市和車站,到處都有河南人的蹤影。
他們大多是貧窮的失去土地的農民,逃難時,挑著扁擔步行到陜西,一頭是幼小的孩子,一頭是屈指可數的家當。陜西人形象地稱他們是“河南擔”。
河南人的生存能力是極強的,在中國,從浙江到新疆,從西藏到東北,到處都有河南人,他們是華夏大地的吉卜賽人。
相較而言,尤以陜西的河南人居多,這是因為陜西與河南相鄰,而且陜西有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自古就有“關中熟,天下足”的說法。陜西南有秦嶺,北有長城,東面的潼關地勢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谷諔?zhàn)爭中,日本人橫掃中原,到了潼關,就再也無法前進一步。河南人躲避中原戰(zhàn)亂,第一個落腳點就是陜西。
背井離鄉(xiāng)
那時的陜西人很排外,看不起外地人。由于土地肥沃,出產較豐,陜西人的小農意識很濃厚,保守而自負。“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對陜西人來說,此生足矣,所以絕少有出來打工的,都守在家里??箲?zhàn)期間,國民政府西遷,西安成了抗日前線最大的城市,這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西安的繁榮。
當時,西安有兩個行業(yè)特別火:鐵路運輸和紡織業(yè)。鐵路自不必說,西安就在隴海鐵路線上,紡織業(yè)要歸功于戰(zhàn)爭,上海的資本家為躲避日本人,紛紛移資到西部,加上關中地區(qū)盛產棉花,西安就成了首選的紡織業(yè)生產區(qū)。我家所在的大華紡織廠,就是那時候建起來的。火車站也在太華路附近。
鐵路需要人,紡織廠也需要人,但是,在陜西人看來,出外謀生是丟人的事,只要能吃飽穿暖,就絕不會離開家到工廠去做工,報酬高也不去。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凡是到工廠做工的人,一定是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
陜西人不打工,河南人打。河南人背井離鄉(xiāng),有飯吃有房住就是好日子。當時逃荒躲戰(zhàn)亂的河南人,紛紛進鐵路和紡織廠當上了工人,已經安頓下來的河南人又給家鄉(xiāng)的人捎信,父帶子,老攜幼,小叔子喊老舅,鄰居拉街坊,一批一批的河南人輾轉相告,都來到了西安安家落戶。當時,以火車站和大華紡織廠為中心,河南人越聚越多,逐漸形成了河南居住區(qū)。
由于其地理位置在鐵路以北,習慣上被稱為“道北”,在這個區(qū)域內生活的人就被稱為道北人。這里邊河南人占了大多數,陜西人反而鳳毛麟角。工廠和社區(qū)使用的語言是河南話,沒有人或很少人講陜西話。
當你問一個人的籍貫,得到的回答有兩種:一,河南人;二,此地人?!按说厝恕本褪顷兾魅?,被河南人輕蔑地稱為“老此”。在道北地區(qū)生活的陜西人,很不招河南人待見。
外揚的家丑
抗戰(zhàn)期間,很多人逃國難,最有錢的人都跑國外去了,比如美國什么的;一般的富人也逃到個好地界,比如重慶、成都、昆明之類。管子云:“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钡疥兾鱽泶蚬さ模际浅粤松项D沒下頓的窮人,他們的教養(yǎng)程度如何可想而知。在紡織廠上班的河南人大多沒什么文化,說話也粗魯。
他們見面打招呼,一般是以罵人話開始的。比如說,兩人見面,老張會對老李說:“日恁姐,你去哪兒了?”老李回答:“尻恁娘,我上茅房了?!眱扇嘶チR,絕不說明他倆有矛盾,或者關系不好,恰恰相反,越親熱越罵得難聽,說明關系越近乎。
家丑不可外揚,河南人不,他們解決家庭矛盾猶如召開新聞發(fā)布會,整個街區(qū)的人都知道。你經??梢钥吹秸煞蛟诮稚献分掀糯?,或者當媽的舉著雞毛撣子追兒子,一邊追一邊用最難聽的詞匯高聲咒罵。鄰居不勸猶可,一有人勸,他們就更來勁了。
陜西人常說,“當面教子,門后勸夫”,河南人不,他們是屬火藥的,遇事一點就著,而且絲毫不顧忌當時的環(huán)境,不顧當事人的面子。河南人常說的一句話:“他不給我面子,我把里子都給他撕了!”
大人都這樣,孩子的行為舉止粗魯無禮,就沒什么可奇怪了。在我小時候生活的社區(qū),臟話、罵人話、低俗的玩笑,整日充盈耳際,打架罵街的事,天天發(fā)生。衣衫撕爛、頭破血流的孩子,回家洗洗貼片膏藥,換件衣服就又上街去玩,跟沒事人似的。
盡管道北人有這樣那樣的缺點,盡管他們沒有教養(yǎng)見識不高,可如果你認為他們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不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那你就錯了。他們知道自己不好,沒有活出個人樣來,他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孩子們將來有出息。最有力的證據,就是道北人普遍重視對孩子的教育。
即使在“文革”期間,張鐵生交白卷,黃帥在課堂上“造反”,成了全國皆知的新聞人物,社會輿論在大力宣揚“讀書無用,造反有理”的時候,道北人也很重視教育,其突出表現就是尊重老師。
道北人尊師是有名的,只要你是老師,在道北人眼里,基本上就成了天神,就是皇帝,你說的話,會被道北人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
陜西還是河南
當時我家所在的大華紡織廠,有自己的學校,分別是“附小”和“附中”。學生大多數都是河南籍,陜西籍的學生寥若晨星,純屬“少數民族”。
不幸的我,就是這寥若晨星的陜西籍學生中的一員。
我之所以覺得不幸,不是恥于與河南人為伍,而是為自己不是河南人而難過。孩童時期的我,由于打小就生活在河南人的社區(qū)里,就覺得河南人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
以此推理,全世界的人大概都像河南人這樣生活,我甚至認為,至少全中國的人都會說河南話。大家都喝胡辣湯,都把饅頭叫饃,把粥叫稀飯,在一鍋開水里撒些面粉,攪拌成糊狀,全家人每人盛一碗當飯吃,美其名曰“甜湯”。我打小就說河南話,身邊的伙伴都是河南籍的孩子,我按照河南人的方式生活,玩河南孩子的游戲,用河南方言罵人,但是很遺憾,我不是河南人。
我的父母都是陜西人,父親是陜西澄城縣人,母親是西安市人,但是,因為我們生活在大華紡織廠,耳濡目染,逐漸被同化了,無論生活習慣,行為舉止,都像河南人。母親由于十來歲就到紗廠做童工,不知不覺改了口音,說一口流利的河南話。我的哥哥姐姐也是如此。我們一家七口人里,只有父親說陜西話。
在道北地區(qū),如果你是陜西人,真的很不幸。河南人很排外,尤其排斥陜西人,他們輕蔑地稱陜西人為“老此”。有時和河南籍的同學打架,本來兩個人打得難解難分,勢均力敵,或者陜西籍學生還占了上風,然而只要對方學生喊一聲“老此打咱河南人哩”,形勢立刻就會發(fā)生變化,街邊路過的素不相識的河南小孩就會沖上來幫他的忙。
在道北,陜西人就是異族,不受人歡迎,一般情況而言,你最好夾著尾巴做人,因為你是如此的勢單力薄,河南人可以輕易地把你變成過街老鼠。
基于這樣嚴酷的現實,在學校里,陜西籍的學生從不主動向別人說自己是陜西人,因為大家都講河南話,只要你不說,誰也不知道。
事實上,很多陜西籍的學生都不知道自己是陜西人,原因在于父母兄妹都說河南話,他就認為自己是河南人。我就是這樣,很多年以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河南人,只不過父親湊巧說陜西話而已。
這種觀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當學校要求學生填寫家庭情況登記表時,我在籍貫這一欄里毫不猶豫地填上了“河南”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