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有很多種,他是屬于非常勤勞但沒有計劃,有錢就吃光用光的那種人。即使是經常地為錢煩惱,但他還是在冬天和夏天里快樂地盤算
約翰打電話給我,跟我說他在監(jiān)獄里。我嚇了一跳??戳丝词謾C上顯示的號碼,確實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來的。他說已經在監(jiān)獄里待了超過二十四小時了。
我覺得奇怪,原本說好是來我家干活的,兩個禮拜前我請他在院子里挖一個小池塘,又準備在池塘的旁邊蓋一個日式的亭子。因為之前他耽誤了時間,所以周末也來干??墒亲蛱焱砩?,他又打電話來說朋友叫明天去釣魚不來了。
“明天是禮拜天,放一天假吧?”他央求我。怎么會跑到監(jiān)獄里去了呢?他說因為沒有系安全帶,被警察追停。然后警察發(fā)現他沒有汽車保險,車牌過期,還有一張三年前的罰單沒有付。這樣,他就進了監(jiān)獄。
美國的監(jiān)獄很容易進,哪怕是夫妻吵架,有一方試圖動手,而另一方打電話報警,警察一來,試圖動手的那一方就得進監(jiān)獄,不管你有沒有真的動手。而像約翰這樣的例子,更是不由分說,人送進監(jiān)獄,車也被拖進警察局的停車場。
但雖是容易進,也容易出,只要你有錢。
在監(jiān)獄里,規(guī)定一天可以打兩個電話。讓你通知家人或者朋友,交錢把你保出來。約翰打電話給我是想讓我保他出來。因為上面的三個原因,他必須先付清三個罰單,總共加起來要付一千二百塊錢。我是他所有認識的人當中,唯一能付得起這個錢的人。他說只好打電話給我。假如今天我不把他保出來,他將會被送進另一個監(jiān)獄。那就需要更多的錢才能把他保出來了。
“那樣的話,”他說,“我可能得永遠待在監(jiān)獄里了?!彼猿暗卦诒亲永锖吡艘幌?,也許是故意把事情說得嚴重一點。
我聽他這么說,只能按照他說的先去達拉斯警察局。今天正好是禮拜天,城里的街道上不見一人。我平時很少進城,一進城就轉了方向,好不容易花了四五十分鐘才找到那個非常有名的,當年刺殺肯尼迪總統(tǒng)的兇手待過的監(jiān)獄。
那個付錢買保的窗口排了六七個人,一個女黑人胖子坐在里面,從裝有厚厚的防彈玻璃的窗口底下慢條斯理塞出半張紙來,讓來人填寫要保的人的姓名及社會安全號碼等,然后慢吞吞地、毫無表情地在電腦上打來打去,再去打印機那里拿回一張打印好的文件來,接著又打來打去,再去打印機……然后收款,再將打印好的收據交給付款人。那個被擔保的人就會在半個小時后從大廳的左側通往牢房的過道被釋放出來。
每一個到窗口的人,她都是這么重復著。外面的人沒有一點怨言,機械地排著隊,耐心地等著,想著各種各樣的心事。
有一個人排在我的后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另一個墨西哥人閑聊,說他禮拜五擔保了十八個,昨天擔保了十五個,今天是七個。我想,他大概是哪個律師行專門做這種保釋官司的吧。
在美國,遇到這種事情,除了家人和極要好的朋友幫忙,再就是這類律師了。但是那個被擔保的人,不僅要付給警察局錢,還得付給律師費用。
我交了罰款,趕快開車離開達拉斯城,去另一個叫勞勒的城市。因為約翰被抓的時候是在勞勒市的街道上,警察在查他的案底的時候發(fā)現他那張三年前在達拉斯就欠下的罰單。所以舊賬新賬一起算,我必須先到達拉斯警察局交那張罰單之后,再到他被關押的勞勒市監(jiān)獄去交另外兩張罰單。好在這兩個城市相差不遠,走高速公路大約需要四十分鐘。
“你一定要在下午五點之前趕到?!奔s翰在電話里跟我說,“監(jiān)獄下了班就慘了!”這時候已經是三點多鐘。
約翰今年32歲,路易斯安那人。兄弟姊妹五個。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家庭婦女。他告訴我,因為天氣寒冷,父親總是在冬天的時候沒有太多的工作可做,小時候的生活非常清苦。母親必須在夏天的時候就開始準備漫長的冬天的食品。在他們住的那個小鎮(zhèn)里,只有一千多人,全是白人,沒有其他人種。
我認識約翰是去年9月的事。那時候,我決定將我家前門的露臺擴大,讓露臺上有更多的空間,想象著在大自然里高朋滿座、品茶吟詩的意境。我在網上找到兩家專門做這類工程的公司,讓他們來估價,約翰給我的價格僅僅是另一家的三分之二,在我看完他之前幫別人設計施工的各種陽臺的CD之后,我確定要他來做。他帶了幾個工人,第二天就將兩個大工具箱運進我家的院子里……
他對工作認真仔細,而且手藝相當不錯。我問他跟誰學的干這行?他告訴我,因為他們小時候住的地方是沼澤地,經常要修建新的地基,好讓用車廂做的房子放在上面穩(wěn)固一些。所以,每次都是他和弟弟幫著父親的。
“家里沒什么可干的,所以到達拉斯來?!彼谋砬榭瓷先ズ苌駳猓桓眮韺α说臉幼?。我也為我找到他來做這個工程而高興。
達拉斯的9月仍然是烈日炎炎,在太陽底下站一會,就會有一種要被太陽曬化了的感覺。所以約翰經常會赤膊上陣。
我一向不喜歡文身的人,當我第一次看到約翰的腰間赫然文著一只像老鷹般巨大的動物,幾乎覆蓋了整個腰間,心里很不舒服??墒撬^對不是我印象中那種“文身的流氓”。
有一天,趁他在樹陰底下歇息,我問他身上文的是什么?他說是一只燕子。我覺得很好奇,干嗎把燕子文在身上?他說,他的三個最要好的朋友在一年之中相繼過世了。那跟這文身有什么關系呢?
他告訴我,兩個好朋友同時在一次重大的車禍中過世。另一個朋友自從太太跟了別的男人走了之后就開始酗酒,半年之后,因為酗酒過度死亡。他好像自言自語,眼睛毫無目的地望著遠方,陷在深深的回憶之中:“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很瘦很瘦,倒在地上,已經死了一天了……唉。”他突然回過神來:“那一年,我掙扎得好辛苦,完全無法擺脫生活中沒有他們打來電話的寂寞?!?/p>
“你聽過血燕啼歸嗎?”他頓了頓,“所以我就去文了這只燕子,你看?!彼み^身,指著燕子。我看見燕子的嘴上叼著一個字幅,上面用英文寫道:人生轉瞬即逝,天堂見!“身體的這部分最敏感,最怕痛,我文這只燕子的時候沒有讓打麻藥,這跟心里的痛來比,已經不算什么?!蔽铱此男那楹孟裼只謴偷街?,他站起身,微微地沖我笑了笑,回到了工作之中。
在那整個的夏天里,每次我看到他身上的那只燕子,都會想起他的這個故事。
我發(fā)現約翰不會理財是在圣誕之前兩天的時候,他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他剛剛打來的一只鹿?!笆且恢徽穆箚??”我覺得好奇,“我又不會殺,拿來怎么辦?”他說:“我要回家過圣誕,可是沒有錢,假如你買了,我找地方幫你加工成鹿排和煙熏鹿腸,那是非常美味的。”
我不知道一個月前我付給他的兩萬塊錢的工程費他花到哪里去了。但是聽他說沒錢回家過圣誕,就決定買下來?!岸嗌馘X?”我問他。
“350塊錢好嗎?”還沒等我回話,他又接著說,“來回路費要200塊錢,再要150塊錢買點小禮物……”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了兩聲,等著我的回應?!澳羌庸ぢ谷獾馁M用是多少呢?”“大概是150塊錢,一個月以后可以拿到加工好的鹿肉?!蔽乙凰?,乖乖!他要回家過圣誕,我得花五百塊錢,那鹿肉我還真的沒什么興趣??墒恰昂冒??!蔽衣龡l斯理地答應了他。
他興奮起來:“我現在來拿錢好嗎?”“不是送鹿肉的時候才付錢嗎?”我故意道?!澳?、那我就沒有錢回家了?!彼绷耍拔覝蕚涿魈彀崖顾腿ゼ庸ぞ蛣由淼??!彼穆曇衾锍錆M了失望?!吧蟼€月我付給你的那么多錢呢?”我問他。“我的開支很大呀?!彼洁熘?。我知道,他是那種完全沒有計劃不懂理財的美國人。
等他來拿那五百塊錢的時候,居然帶來一個釣魚竿作為圣誕禮物送給我。“等夏天的時候帶你去釣魚?!彼匦χ?,接過錢跟我說,“明年見!”就開著他那輛紅色的大卡車順著莊園彎彎的小路消失了。
一個月之后,他果然送來兩大包真空包裝的鹿肉,并且仔細地告訴我怎樣先腌制好,再用多大的火候煎鹿排,又告訴我怎樣將煙熏鹿腸裹在發(fā)好的面里,放在烤箱里多少分鐘。“會了嗎?”他歪著頭,等待我的確認。我完全無心,家里人聽說有鹿肉,沒有一個報名要嘗的?!澳锹谷獠恢酪诒淅锓哦嗑媚亍!蔽倚睦锵胫?/p>
那天他離開我家的時候說他正在找新的活做,“再找不到活干,下個月就沒錢付房租了”,看他的樣子,并沒有那么著急,還有十幾天呢。而我卻實在替他犯愁,下個月,不會再來找我吧?
下個月很快就到了,他沒有來找我,我心里暗暗高興,他一定找到活干了。
我家的院子里有一個池塘,里面養(yǎng)了一些日本錦鯉,因為池塘太大,加上又養(yǎng)了鴨子,平時幾乎看不到鯉魚。我又想請他在大池塘的另一邊,離房子不遠的地方再挖一個小一點的池塘,只養(yǎng)鯉魚。
記得那天打電話給他的時候,問他在干什么?“一點小小的活兒?!彼麘醒笱蟮兀桓睙o精打采的樣子。我告訴他我的想法,他一下來了精神,連忙說:“好哇、好哇,那我什么時候來?”“等我籌到錢的時候吧。”我故意賣關子,他一下急了:“我下個月的房租還沒著落呢,現在開工吧?我沒事做,手也癢癢呢?!?/p>
美國人有很多種,他是屬于非常勤勞但沒有計劃,有錢就吃光用光的那種人。即使是經常地為錢煩惱,但他還是在冬天和夏天里快樂地盤算著如何去打獵或者釣魚的事情。
這樣,他那兩大箱工具又搬進了我的家。他說,要我先把錢付給他,因為他要付房租。我就把工程費用付給了他,說好材料我自己買的。第二天,他居然打電話給我說這幾天不來了,因為他弟弟住在阿肯色州,后天要結婚,他得去參加婚禮。
我問他:“那假如我沒有給你錢你會去嗎?”“沒錢就不去了。我弟弟比我小一歲,我們感情很好的。”我沒辦法,只好同意他去,說好五天后回來。
達拉斯的2月已經是春暖花開一片生機了,約翰回來后工程做得特別慢。我上班下班回來幾乎沒有看到有什么進展。我打電話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我去釣魚的,明天釣了送給你?!蔽覛獾迷陔娫捓锎蠼衅饋恚骸澳阌型隂]完?明天不準去釣魚!你得盡快把我的活干完,完了之后你愛到哪到哪,我不吃你的魚!”
我想他一定是嚇了一跳,愣在那里半晌沒出聲?!昂冒?。”過了一會,他低低地說,“對不起?!蔽蚁薅ㄋ谑熘畠纫欢ㄒ瓿?。真后悔工程還沒做,就先把錢付給他。
第二天,我下班回來,他得意地站在挖了有四尺深的大坑里說:“挖好了,明天可以鋪橡皮布放水了!”我只是不動聲色,并沒有表現高興的樣子:“什么時候蓋亭子呢?”“明天啊,最多三四天亭子就能完工?!彼U有把握地說。
勞勒市的監(jiān)獄沒有達拉斯監(jiān)獄那么大,大廳里不見一人,幾個百葉窗都嚴絲合縫地關著。我看了看手表,才四點十五分。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在窗口邊的墻上貼著說明,要求來人撥打墻上掛著的電話,通知里面的人。我照著做了,果然有人接聽電話,問擔保誰,我報了約翰的名字及社會安全號,那人說“好的,等一下”,就掛斷電話。
不到十分鐘,出來一個帶著槍的女警察,要我把錢交給她,同時給了我一張收條就進去了。又過了十幾分鐘,那個門又打開了,約翰從里面走出來,他看見我連忙說:“謝謝你、謝謝你!”就徑直朝大門走出去。
站在門口,他抬起頭看著藍藍的天空,微風輕輕地吹拂著旗桿上的星條旗:“自由真好。昨天的這個時候我在里面?!彼檬种钢干砗蟮谋O(jiān)獄大樓,微微地笑著,輕輕地說。然后望著我,說:“真的謝謝你。”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見他的那輛紅色的大卡車已經停在了莊園的草坪上,太陽還沒有出來,他已經來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