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港劇誘惑逃港
我是土生土長的蓮塘坳下村人。這個村莊距離香港的直線距離很近,近得讓許多內地逃港人都羨慕萬分。1980年7月28日,學校正在放暑假。那天中午,我和來仔約好,要跑去香港。我們碰面的地方就在現(xiàn)在的西嶺下附近。你知道嗎?如今,深港跨境的蓮塘口岸就選址在這里。
去香港完全是突發(fā)奇想,我沒跟父母、兄長商量,更沒有把握能夠成功。但我想去香港,這總要找個伴吧,我就鼓動來仔去,我倆那年都是15歲。我跑去香港不是因為想逃避讀書,去賺錢,也不是因為我家缺錢,實在是因為香港的誘惑太大。誘惑我過去的,是香港電視臺,以及電視里的花花世界。
我從沒有去過香港,哥哥逃去香港后也沒有回來過。我對香港的了解全都來自香港電視臺。我家有臺電視機,是爸爸憑過境耕作證去香港用擔子挑回來的。每天晚上,鄰居們都搬著板凳到我家來看電視。憑著天時地利,我每次都占到最好的位置。
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電視劇《天蠶變》和《奇女子》。那時,電視本來就是新奇玩意,更何況是精彩的香港電視劇。里面神秘莫測的武俠功夫,男女主角飄逸的古裝扮相,讓小小年紀的我一時分不清真實世界與虛幻世界。聽著《天蠶變》主題曲,我總以為一覺醒來,我就可以變身英雄,開啟行俠仗義的人生。
那個年代很單純,電視是最大的娛樂。在蓮塘看的香港電視臺,我這輩子記得最清楚。
在梧桐山一帶翻鐵絲網(wǎng)逃港
我們運氣好,一次就跑成功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年之所以成功,一方面可能因為我們是小孩,個子小,目標小。另一方面,可能也跟我們選擇的線路有關。當時在深圳偷渡,按方式可分走路、泅渡、坐船三種;按路線,則有東線、中線、西線之別。我們是走中線,即在深圳梧桐山一帶翻越鐵絲網(wǎng),又可以說是“撲網(wǎng)”。這種網(wǎng)其實是很難翻的,到達邊界還有一段路程,探照燈、哨崗和警犬都是致命的危險。
在當時,采用最多的方法是泅渡,就是從海上游過去,這要水性好。我記得,在那個年代里,鄰居們常常自發(fā)去深圳河練習游泳,其目的就是為了在日后“逃港”時用得上。還有不少孩子從小便被家人灌輸“好好練身體,日后去香港”之類的思想。
但是,光有好水性也不行,在大海里還必須要借助一點工具,這也是五花八門,不勝枚舉。有用救生圈的,有用泡沫塑料的,也有用塑料枕頭的,還有用乒乓球拍劃水的。
早先的籃球膽與足球膽都是不錯的輔助工具,可以用來充當救生圈,幾個單車輪內胎套在一起用,也可以起到相同效果。我聽說最離奇的逃港方式,竟有人到處去搜集避孕套,一并吹起來掛在脖子上,聽說也挺管用。
練好了水性,就可以選擇另外的線路。比如西線,是從蛇口、紅樹林一帶出發(fā),游過深圳灣,到達今天的元朗。這條線也挺難走的,因為要到達這里就很不容易,水面上安排了許多民兵巡邏,控制得相當嚴密。
另一條線路是東線,就是大鵬灣的水路,即在惠陽和深圳之間,距離香港十多公里的水面,要借助自制的橡皮艇才能闖過去。這里海浪很大,很多人被活活淹死。當時,除了西藏、新疆等地區(qū)外,全國各地都有人從廣東逃往香港。那個年代,幾乎全國各地的逃港人都聚集在深圳,都是以這些線路和方式逃入香港。
我們趟過一條小河,翻過一座山,當天傍晚就到了打鼓嶺。
連路都不認識的兩個小孩子,竟然能像變戲法似的跑過香港,真是該放鞭炮慶祝一下啦!我不知道,我家里放了鞭炮沒有。
反正,在那個時候,逃港成功后,逃港者的家里人是要放鞭炮的,鄰居往往還會羨慕地說“這家人喝牛奶咖啡去啦”?!芭D炭Х取痹诋?shù)厥窍愀凵畹拇~。
遭蛇頭軟禁兩千元贖人
我們還沒有到香港,只到了打鼓嶺。這里沒有牛奶咖啡,這里到處是荒山。眼看著天就要黑了,我們又渴又餓,心里倒是覺得奇怪:怎么和深圳一樣,香港竟然是黑燈瞎火的?
雖然逃港是一時沖動的想法,但是,我還是偷偷做了一點小小的準備。我從家里拿了10塊港幣,想著到香港第一天一定很難挨,怎么樣也要買碗飯吃,吃飽了才好去找工作。我還從媽媽的本子上偷偷抄下了哥哥在香港的電話號碼,我想,萬一要餓了,就去找大哥求助。
可是,我的這兩手準備,在荒郊野外壓根派不上用場。這時,叢林間忽然冒出了一個男人,他問我:“小弟,去哪里?”我說:“我去找哥哥,他在香港。”男人說:
“你怎么找他呢?”“我有哥哥電話。”“你過來,告訴我電話號碼,我打電話叫你哥過來接你?!?/p>
小孩子很天真,我也沒有多想,以為他是真心幫我找哥哥,就把電話號碼給了他。阿來也把姐姐的電話給了這個男人。我們跟著他走山路,來到山上一個簡陋的房子里。
后來我才知道,這些人是蛇頭。他們打電話給我哥哥,要哥哥拿著錢來贖人。
當年的港英政府有個規(guī)定;凡是偷渡客,只要能進入香港九龍區(qū)的,全都可以去警察局報到,領取身份證,成為合法的香港居民。所以,偷渡的人翻山走到打鼓嶺或者游泳到新界,都還不算到達香港,只有進入九龍區(qū)才算安全。
后來,哥哥告訴我,通往市區(qū)的各個路口全有重兵把守,并設有收容站,抓到一個遣返一個。當?shù)氐暮谏鐣闹锌闯隽松饨?jīng),他們幫忙聯(lián)系偷渡者在香港的親人,要他們交錢,然后由黑社會想辦法將這些偷渡者偷運入市區(qū)。
第二天,哥哥果然來了。在見到我之前,哥哥已經(jīng)給了蛇頭兩千塊。
從學徒到香港名廚
總算到了香港,首要的事情不是找份工作,而是辦張身份證。我辦身份證只花了50元錢。
填資料的時候,我沒想過要謊報年齡,后來我才知道,沒有成人身份證其實并不太好找工作。不少人為此虛報了幾歲。
我們差不多是最后一批辦身份證的人了。從1980年10月24日開始,香港開始禁止給逃港者合法身份,沒有身份證就是非法居留,要被遣返?,F(xiàn)在想想,我真是運氣好。
1980年8月27日,我的身份證就辦下來了。
做生不如做熟,大哥在酒樓做,他跟一位認識的廚師長打聲招呼我就去上班了。
讀書時我很調皮,到香港打工就不敢調皮了,也吃了不少苦。
師傅是沒有菜譜的,菜譜記在他們的心里。有機會看師傅做菜,心里很佩服。我們什么都沒見過,過去那邊就是一張白紙,連很普通的東西都覺得很好。后來我才知道,要做一名廚師,沒有五六年是學不到東西的。就像我現(xiàn)在在深圳開酒樓,培養(yǎng)一個廚師仍然要四五年時間。
第一個月,我領到了900塊錢。那時大哥已經(jīng)是大廚,每個月有五六千元。我一個月的工資比爸媽一年賺的錢還多。爸爸是副村長,媽媽是普通社員,每天計工分賺1塊1毛、9毛錢,一個月賺不到30塊。我們家一年才殺一頭豬,兩地收入懸殊可想而知。
干了9個月后,我的工資就調高了300塊,一個月有1200塊。1982年,我的收入有2000多了,1984年就達4000塊。
直到1985年,我才第一次拿到勺子。后來我換了幾家酒樓,崗位也逐漸從切菜配菜,做到點心師傅、燒味部師傅、二廚,直至主廚。
1986年,我第一次回到蓮塘看望家人。母親問我:“你在香港做什么?”我很自豪地說:“我在香港酒樓做大廚?!蹦菚r,我剛剛升為主廚,雖說不上衣錦還鄉(xiāng),但也比較風光。因為內地大城市都流行請香港的大廚。香港廚師很神秘,我頭頂?shù)墓猸h(huán)很耀眼。
1990年,朋友在廣州開酒樓,邀請我去給他做大廚,收入比香港高,每個月有兩萬多塊人民幣。干了5年,因為朋友經(jīng)營上的各種原因,我又回到香港,香港世道仍然不錯,就又干了11年。
20世紀90年代之后,我的同事、師傅相繼離開了香港,有的移民出去做老板,有的回到內地做餐飲。
我回到了蓮塘,與三個朋友合開了間酒樓,回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無論逃到哪里去,我還是屬于家鄉(xiāng)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