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客廳的電話機旁,拿起電話,我恍惚了一下,右手食指停在電話鍵上,好久,腦子里一片空白,突然明白,媽媽真的不在了——這個電話,已經不存在了……
媽媽真的不在了
那天晚上,想把從老家?guī)Щ貋淼幕鸨呼~做了,洗干凈小魚仔之后,猶豫不知是該先用油炸一炸還是放在蒸鍋里蒸一蒸。我要問一問。于是,走到客廳的電話機旁,拿起電話,我恍惚了一下,右手食指停在電話鍵上,好久,腦子里一片空白,突然明白,媽媽真的不在了——這個電話,已經不存在了。
很長時間,我都不肯在心里承認這個事實,只是像鴕鳥一樣地認為,只要把頭埋進沙里不去想這件事,它就根本不存在——媽媽從來不曾離開,從不曾。
當我知道病床上深度昏迷的媽媽不可能像十個月之前那樣蘇醒過來,一點點認出我們,一點點開始回憶起生活中的種種,當我知道,媽媽不會再給我們任何驚喜時,我就變得迷茫起來,每天如在夢境里一般。
夢里的我,常常行走在霧氣蒙蒙水草飄搖的河岸邊,看不到前路,身邊一切都模糊迷惑,伸出手去,觸到的只是流動的灰綠的濕霧。靜謐遼闊的世界,什么也看不清。我會慌張起來,卻喊不出聲音。
我不愿和別人交談,只是如常地上班下班。
也不再哭,眼睛的空洞就像我迷失的內心。
媽媽走了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身世和身份都可疑的人。那種虛空的感覺一直蠶食著我的腦子,于是,一部分的記憶,就憑空消失了。
她是否快樂幸福
她牽過我的手吧?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她親吻過我吧?在我還在襁褓里的時候?她帶我去看過什么電影嗎?好像是《尼羅河上的慘案》,她嘲笑我從小就只對偵探片感興趣。她帶我去大澡堂洗過澡吧?那樣的擁擠著的赤裸的女人身體,她似乎也抱怨,要是個男孩,就不用她這么辛苦帶著了。
二十年前她挑剔我所有的男朋友,每一個她不喜歡的男孩都被她嚇跑,留下了她喜歡的。十五年前我懷孕的頭幾個月她一個人留在深圳陪我住在單間的宿舍里,說是為了她的小外孫,逼我吃我最討厭的胡蘿卜和豬肝。
五年前她念叨我穿的T恤太短,抬手露出了腰,這兩年她不準我冬天穿裙子,說對關節(jié)不好,老了會得關節(jié)炎。
她會在早上7點打電話來,告訴我今天有點冷,要加件外衣。那是我最忙亂的時間,恨得我要摔了電話。
她喜歡在冰箱里囤積大量的物品,自己所吃有限,無非是這個是你愛吃的,那個是他愛吃的,最后,常常是過期后她自己偷偷吃掉,不舍得丟棄一點食材。
她一直想將她的信仰強加于沒有信仰的我。她對于沒有信仰的我的來世,很是焦慮。為此她不厭其煩,不怕我口出不祥,再三再四要感化我。我只為和她作對,堅決不從。其實,我早就想告訴她,我是信的。
更令人難以說出口的是,水燒開了,她還不讓我添水,說會燙著。我只有自嘲:你女兒已經40歲了。
同事來家里,她能在我接個電話的短短三分鐘時間里,打聽出我共事三年也不知道的人家的家底,窘得我無言以對,提醒這樣是不合適的。但,同事和她都歡歡喜喜的樣子,一致說沒事沒事。過后,人人都說她蠻好玩的。天呀,這算什么。
說真的,我從來不覺得她有多好。她似乎從不寵愛我,我們不擁抱,牽手都會有害羞的尷尬,我們的感情缺乏表達的形式,也沒有溝通。
我不知道她是否快樂幸福,她也不過問我除了吃穿以外的生活。我的失眠她覺得不可理解,她說你不要想太多就會睡著。我只有對她苦笑。
人世間最踏實溫暖的所在
我始終認為,她的世界,不值得我看懂,她一直天真,從不復雜;而我的世界,與她,卻仿佛隔著遙遠的恒河。
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這樣快的離開,再不回來。我以為,她是我宿命里的糾結和不解,會跟隨我的一生,她應該永存??伤褪沁@樣讓人措手不及說走就走了,讓人無法相信。
這個周末的中午我去接上補習班的兒子,他十五歲了。面臨中考壓力的小孩,這樣的年紀,變化無比巨大,他敏感、沖動、沉默、冷漠、叛逆。
我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我不懂他的成長,我不知道這個從小感情上和我黏糊糊的孩子,是怎樣一點點變得疏離和陌生起來的。我努力學習去認識長大的現(xiàn)在的他,而每天的相見或說話卻都成了一種較勁和對峙。我們互相折磨。
相愛的人總是要互相折磨嗎?當年的我,難道也是這樣讓媽媽覺得可怕的嗎?我怎么會到今天才明白。
轉進菩提路,那條樹影斑駁的小路,菩提葉深深淺淺的顏色在風里招搖在陽光里燦爛,我就這樣沒有頭緒地想起她,突然淚流滿面。把車靠在路邊停下來,伏在方向盤上慟哭。兒子不吭一聲。
重新發(fā)動汽車,看到后視鏡里兒子的臉仍是對激烈情緒的淡然和忍耐。他早已不像小小的孩提時候那樣,用眼神、語言或肢體來表達感情了。他深深隱匿自己的心情,他只問一句:你怎么了?
我說沒什么,我想我媽媽了。
我希望,現(xiàn)在,這一刻,媽媽正在家里在廚房里,有藍艷的火苗舔著鍋底,她帶著熱氣騰騰的過日子的那股子勁頭在等我回家吃飯。她是這人世間最踏實和溫暖的所在,哪怕她從不說愛我。
我沒有后悔,卻總是想起張棗的那句詩: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這一生,很多事都不確定,未來是未知,但只有一點我很肯定——她離去后的位置,無人可以替代。永遠。
而我,已經失去她了。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