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擾電話
我走進客廳,看見媽媽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眉宇間頗有憂色,連我進門她都不聞不問。
我輕喚一聲:“媽?!?/p>
媽媽見是我,帶笑迎上來,拉了拉我的衣袖,壓低嗓子道:“我給你留了碗湯,是蓮藕煲排骨,你最喜歡喝的?!?/p>
“媽,”我正色道,“我跟您說過多少次了,別再留湯給我,我是不會喝的。”
“可是這煲湯,是我用自己的錢買的蓮藕和排骨,不是你哥哥出的錢?!眿寢屇俏谋砬檎媪钊诵奶?,瞧她的樣子,要再說下去,就只差沒流涕抹淚了。
母女倆于是在廚房里相對而坐,我喝著媽媽用她棺材本的錢買的蓮藕排骨湯,媽媽呢,嘴角帶著一抹蒼涼的滿足端詳著我。
“媽,”我一本正經地道,“待我年底一畢業(yè),找到了工作,我們一起搬到外面住,此后就不必再瞧哥哥和嫂嫂的臉色過日子了?!?/p>
媽媽的臉色一黯:“到時再打算。”
我知道媽媽心里不快活,于是轉換話題,問道:“怎么整間屋子靜悄悄的,嫂嫂出去了?”
若在平日,看完了傍晚的香港電視劇之后,待新聞報道一結束,便是嫂嫂用電話的時間了。用電話騷擾他人的時間。
當著嫂嫂的面,我當然沒罵出聲,但暗里忍不住要啐一口:“這變態(tài)的女人,雞婆!”
我就不明白,像爸媽這么老實敦厚的性格,怎會生下我哥哥這樣一個對父母不孝對朋友不義對妻子不忠,出口成“臟”,視一毛錢如大車輪,見高拜見低踩的陰險小人的兒子?挖心掏肺說一句,我做妹妹的,對這哥哥的品行,實在不敢恭維。嫂嫂呢?她豈止是個潑婦,還是不折不扣的悍婦。每每他們夫妻間鬧得轟轟烈烈不可收拾,哥哥爭辯一句,嫂嫂便回應以尖叫抗衡,偏是哥哥根本不吃這一套。吵到最后,沒有可以吵的了,哥哥依舊風流快活去,嫂嫂便把滿肚子的氣,全發(fā)泄在打電話上。
開始,我是蠻同情她的。日子一久,我便由同情而轉為不忿,不屑。
那是因為嫂嫂由原來翻閱電話簿,隨便撿個號碼撥,對著話筒大罵人家祖宗十八代,演變到后來,也不罵粗口了,如果接電話的是婦女的聲音,她便表示要找對方的丈夫,并且哭哭啼啼說什么被搞大了肚子要尋死覓活的,再不,就說什么要是對方不肯與丈夫離婚便搞到對方家破人亡諸如此類完全不負責任的話。而如果接聽電話的是男人的聲音,她便用一副悲憫的告密口吻,說人家老婆背著丈夫勾搭誰招惹誰地紅杏出墻……她如此這般,比大罵人家祖宗十八代,那殺傷力,可厲害、嚴重百倍。
接聽電話的,不管是男或女,只要輕信她的話僅僅一成,都夠死了。自己婚姻不幸福,卻要肆意去破壞人家的大好家庭,嫂嫂這種行徑,不叫變態(tài)叫什么?一想及嫂嫂講電話時那種得逞的詭笑,直覺就像一股強大的電流由頂端沖下,流竄四處叫人驚悸,我不由得嘆道:“媽,她近來可是更猖狂了?”
媽媽一副愁容:“她不在我才敢講,你嫂嫂實在太過分了!”
媽媽繼續(xù)說道:“她最近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大堆的名片,有當經理的、有做廣告員的、有任職記者的……三天兩頭頻繁地打電話去騷擾,唉,又不知誰倒霉了,你知道啦,這年頭,出來跑社會的男人,偶爾有艷遇外遇,又有啥出奇呢,結果給你嫂嫂誤打誤撞碰上了,不鬧得人仰馬翻,風風雨雨才怪。”
我冷哼:“這種女人,不教訓她一頓是不行的!”
媽媽急得不行,哀求我:“浩敏,你千萬別再和你嫂嫂吵了,上次還嫌鬧得不夠嗎?”
提起上次的事,心里不免有氣。上次,是因為我在旁聽她用盡字典里最骯臟、惡毒、淫穢的詞句,朝著話筒咆哮、吼叫、怪笑,說人家的老公怎么跟她搭上了,彼此間又怎么愛得銷魂蝕骨的一大堆,她歇斯底里的程度完全如演戲,令我渾身發(fā)毛。如果不是聽到話筒里的另一端,傳來女人嚶嚶而泣的哭聲,我也不會按捺不住地沖上前,搶過嫂嫂手中的話筒,重重地擱上,朝她鼻尖指喝:“陳玉鳳,你有完沒完?你要鬧到人家離婚收場才肯罷休!”
當時,嫂嫂氣得什么似的,撲上來要打我,我閃開,她撲個空,跌倒在地,嘴里流水似的咒罵著:“嚴浩敏,你憑什么管我的事?又不用你付電話費!你不想想,你住的、吃的、用的、穿的,那一樣不是你哥哥的錢?你再多管閑事,瞧我不把趕你出門……”
我當時也氣岔了,回敬她道:“陳玉鳳,請你弄清楚一點,我住的,是我爸爸生前買下來的屋子,我用的、穿的,和我讀書的費用,是用我自己當家教賺來的錢,至于吃的,我從今以后,不回家吃飯就是了!”
就這樣,上次一鬧,我自此三餐都在外面解決,有錢便吃雜飯,沒錢便啃面包,哥哥知道后,也沒任何表示,媽媽愈發(fā)不敢言語了。事實上,爸爸一死,媽媽也沒好日子過,她在家里,身份宛如菲傭,倘若屋子不是爸爸留下的,我們母女倆的處境,就更慘了。
“浩敏,”媽媽勸說,“你嫂嫂的事,你不要管?!?/p>
我只差沒咬牙切齒地發(fā)毒誓,惡狠狠地道:“我怎么不管?哪天我搬出去了,我也如法炮制,來個以牙還牙,瞧她奈我何!”話聲剛落,便聽到開門的響動。
現(xiàn)在是八點左右,夜貓子的哥哥肯定回不來,那么進門的肯定就是嫂子了。
果然,她才一進門,便迫不及待地撥電話。須臾,便傳來她那把豁亮的聲音:“哈羅,請問羅先生在嗎?”
“羅先生,我是許太太?!?/p>
“還有哪個許太太?不就是你太太勾搭那位姓許的太太哦?!?/p>
“什么?我胡言亂語?如果我無證無據,我夠膽打電話給你?”
“本來你太太跟我老公的事,只要她不再來纏我老公,過去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了,可是你老婆剛發(fā)誓答應我不再與我老公來往,不久又出雙入對地跟我老公去酒店開房。”
“我冤枉你老婆?不信?你自己去喜來登酒店查一查,4月13日那天,是不是有個姓許的在那里開房?還有,4月13日下午1點到3點這段時間,你問一問你老婆,她去哪里了?”
“我冤枉她?我老公全都招認了,羅先生,你這頂綠帽,夠大頂了吧!”
嫂嫂一擱下話筒,立時嘿嘿地笑得直喘氣。
這女人真是瘋了!媽媽一邊搖頭,一邊使勁把憤怒的我扯回房間。洗了澡后,溫習了一會兒功課,我也就歇下了。夜半尿脹醒來,下床如廁去,經過客廳的時候,但見嫂嫂在聽著電話,一只手卻蓋著話筒,不讓對方聽到她在忍俊不住。我沒理會她,徑自走向廁所去,背后,傳來她一聲高一聲低的哽哽哭音。
天!僅僅在一瞬間前,她還在笑呢。
只聽她咽咽地道:“羅先生,我沒冤枉你老婆吧?我老公什么都跟我招了,他說是你老婆勾引他的,他又說,你老婆的隱私部位有塊胎痣,我沒講錯吧?我老公如果把我給拋棄了,我?guī)е齻€孩子,只好去跳樓啦,嗚嗚……”
待我如廁出來,客廳里傳來她心花怒放的口哨聲。我關上房門,忍不住啐一口:“死雞婆,變態(tài)女人!”
回到床上,睡下,不知怎的,夢里,盡是哭得哀痛欲絕的泣聲。我直覺那是羅太太的哭聲。
翌日,我如常地出門上課去。途徑樓下的小公園,一張石椅上,坐著一位少婦,我經過她身邊時,不經意地看她一下,這才注意到,那完全是一張悲哀的臉龐,她的眼神茫然,又極深陷,透露出太多的身心倦態(tài)。
那少婦,似曾相識,卻一時間又想不起在那里見過?;蛟S也是住在這一帶公寓的居民,因此有一點點的印象。
我趕著去上課,也沒多加思索,直至下午時分,回家打個轉,準備洗個澡再去上補習課,甫踏進屋子,再見到那張早上在公園里所看到的哀傷臉孔,我這才恍悟:原來少婦是嫂嫂的朋友,難怪我覺得似曾相識。
我完全沒有意思要偷聽她們談話的內容,但那少婦與嫂嫂在沙發(fā)上交談,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傳到我耳里來。
“……我老公要是相信我是清白無辜的,我又何至于搞到走投無路,在你家樓下直坐了一個早上才敢哭著上來找你呀?”
“會不會是你老公想甩掉你,故意搞出來的把戲?”
“不會吧,我老公一向很疼我的……”
“不然,那個自稱是許太太的女人,又怎會知道你在床上的隱私?”
“我也想不透呀,對方怎會連我隱私部位有塊胎痣也知道,不然我老公又怎會信心十足呢!”
“那你老公追問你4月13日下午那段時間去了哪兒?你又怎么回答呀?”
“我答不出來呀,都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事啦,我怎么記得呢?總之我沒去過喜來登跟男人開房……”
至此,再明白不過,那少婦原來就是昨晚被電話騷擾的羅先生的太太。
與此同時,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只是覺得可怕。這是一個陰謀,在暗中進行,而羅太太被蒙在鼓里,恐怕她給冤死了,都還不知道陷害她的人,是我那位與她情同姐妹,無所不言的嫂嫂。
我在房中,惴惴難安地踱步,一遍遍如是自問:我該不該揭穿嫂嫂的陰謀呢?我該不該告訴羅太太,其實打電話陷害她的那個許太太就是嫂嫂呢?
待我下定決心要揭穿嫂嫂的真面目,沖出房,卻發(fā)現(xiàn)羅太太已經離開了。我又沖本能地出大門,直追到樓下,終于看到羅太太的背影。我一路追一路高喊:“羅太太,羅太太!”
隔著丈來遠,就在羅太太準備越過馬路的那一剎間,她分明聽見我在后面的喊聲,驀然回過頭來。她來不及問,我來不及說,但見一輛飛駛而過的貨車從她身上輾過,然后我便看見鮮血四濺,腦漿橫飛,羅太太的身子軟綿綿地倒下……
沉默的電話
我本能地發(fā)出一聲接一聲的尖嚎,慘叫,怎么也提不起勇氣去瞧一下倒在血泊中羅太太的尸體。我最后只有顫巍巍折返回家?;氐郊?,門開處,還沒瞧見嫂嫂的人,先聽見她在講著電話。
“……李太太,我可不是善男信女,你老公搞大了我的肚子,要拍拍屁股就溜?沒那么容易!”
“你問我想怎樣?那還不簡單,我要他跟你離婚,然后跟我結婚!”
“不肯?沒得商量?信不信我上你老公的公司大吵大鬧?瞧到時誰沒臉?”
“我說得出做得到,你老公即使躲到伊拉克去,我也有辦法抓他回來,搞大了我肚子想不認賬?可以!拿十萬元來,我就放他一馬,少一個崩,都沒情講!”
嫂嫂在那里洋洋得意地數(shù)落,奚落下去,冷不防我在她后面一撞,手一顫,話筒滑落在地。我也豁出去了,朝她大吼:“陳玉鳳,你有完沒完?你這變態(tài)女人!”
話筒中傳來“噗”的一聲,對方掛斷了線,嫂嫂方猛翻白眼,朝我兇神惡煞地厲聲道:“嚴浩敏,你少管閑事!”
我哭了起來:“羅太太死了!”
她拿眼瞅著我:“哪個羅太太?”
“還有哪個羅太太?”我虛弱地慘叫,“不就是剛剛上來找你訴苦,卻不知道打電話陷害她的人就是她的好朋友你陳玉鳳的那個羅太太!”
她的臉色倏地一白:“她死了?”
“她下樓才走至路口,便給車子撞死了!”
“她給車子撞死,關我屁事?”嫂嫂的臉色又馬上恢復一貫的輕蔑神情。
“陳玉鳳,你還是人不是?”我氣得兩膝不住顫抖,胸膛一股氣直往上涌,指著她鼻尖說,“不是你搞的鬼,羅太太就不會哭上門,她不哭上門,我就不會做好心追下樓,也就不會一路追她一路喊她,她也就不會在準備越過馬路時聽到我的喊聲而回頭,也就不會因此給貨車當場撞死了……”我說著說著,聲淚俱下。
嫂嫂聽了,愣了一愣,睜大雙眼死死地瞪住我好半晌,冷笑道:“呵哈!原來羅太太是給你這臭八婆害死的,有人想做好人,結果弄巧成拙,成了殺人兇手,嚴浩敏,你自己闖了禍,還惡人先告狀!”
我一時語塞,只曉得哭。媽媽不知什么時候悄然出現(xiàn),半扶半攙地把我扯回房里。我心痛如絞,頭痛如裂,哭倒在媽媽懷里:“媽,我不知道會這樣的,我不過想喊住羅太太,告訴她一切是嫂嫂搞的鬼,可是她聽到我的喊聲轉過頭來時便給貨車撞死了,媽,我不是殺人兇手,要害她的人其實是嫂嫂……”
我當下便病倒了,一陣熱一陣冷的,在床上翻來覆去,蒙朧間,仿佛看到羅太太一張哀傷臉孔,像擴大十倍似的,湊到我的眼前來,只聽她怨怨艾艾地哭問:“嚴小姐,你叫我什么事?”
我哭得聲嘶力竭:“那個打電話給你老公陷害你的人便是我嫂嫂,那個許太太就是我嫂嫂呀!”
我猛然驚醒過來,只聽見自己的哭喊聲在房里回旋著,定睛一瞧,哪有羅太太的鬼影?看看桌上的鬧鐘,噢,都已午夜十二點了。此時此刻,羅太太可能躺在醫(yī)院的太平間等待解剖,抑或是羅家已領回并設了靈堂為她的亡魂超度?這么一個鮮活的生命,還來不及為自己洗刷冤情,便魂歸黃泉了。一想及此,我登時一顆心撲通一跳,就像掉進冷水里去了。
煩躁間,有一把鏘鏘亮亮的聲音傳進房來。不消說,又是嫂嫂在講電話了。我不假思索地走出房間,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嫂嫂這次講電話的聲音,是一種斬釘截鐵,沒有回轉余地的決裂語氣,只聽她道——
“什么?姓劉的不在?騙鬼啊,他分明是躲我!”
“好!我就當他不在家,劉太太,我們都是女人,有什么話不妨攤開來講,你老公是人渣啊!我明天就召開記者會,讓全世界的人都認清楚他的衰樣!”
“我冤枉姓劉的?要我拿出證據來?那還不簡單,明天的記者招待會,你也來聽聽!”
“不是我八卦,像姓劉的這種衰人,十世沒老公,都不要也罷……”
說著說著,又轉為嗚咽之音:“劉太太,我也是受害人呀,我死鬼老公留下的遺產,都給姓劉的騙了七七八八了,我為了他,還墮過三次胎,他人面獸心啊,連我十八歲黃花閨女的妹子也上了,又勾引我的表嫂……”
“姓劉的他不會有好下場的,他會得到報應的,嗚嗚……”
嫂嫂一擱上話筒,便捧腹大笑。
我一字一字地問她:“你不怕自己也沒好下場?得到報應?”
她故作驚惶狀:“是呀,我好怕呀!”說完,愈發(fā)笑聲震瓦。
“羅太太死得真冤?!?/p>
“千錯萬錯,是閣下的錯?!?/p>
“陳玉鳳,你不信有報應這回事?”
“信呀!我怎么不信?我現(xiàn)在就等著瞧,你害死了羅太太,會有怎樣的報應?!”
“好!撇開羅太太這筆不算,你整天如此惡作劇,打電話騷擾他人,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輕則令人家吵起架來,重則會導致人家離婚收場的,甚至比想象中更不堪的后果,你陳玉鳳還會樂此不疲地打電話?”
“照你這樣說,我豈不成了大罪人?嚴浩敏,你也太幼稚了?你自己笨也就罷了,可別把人家也當成傻瓜,你以為單憑我在電話里的三言兩語,就有本事拆散人家的婚姻?”
“自己的婚姻不快樂,為什么要人家來陪你活受罪?”
“嚴浩敏,你講什么?”
“我講的是事實,像你這種變態(tài)的行為,上帝都不能寬赦!”
“我做錯了什么?我不過生活無聊苦悶,打打電話,跟人開開玩笑,打發(fā)一下時間而已,你咒我?你為什么不去咒你哥哥?如果你哥哥待我好,我又何至于如此?那些接到我電話的人,如果不是身上有屎,我的玩笑又怎會起任何作用?他們夫妻倆要是恩愛,千軍萬馬也沖不開拆不散,更何況是區(qū)區(qū)的一個玩笑電話?”嫂嫂的真面目完全露了出來,她面孔上的憤怨、憎恨、苦澀、不甘、無奈、郁痛,絲絲入扣。
她是真的瘋了。多么變態(tài)的女人,她把所有的話反過來說,黑的可以說成白,白的可以說成黑的,卻又自以為再正確沒有。是世人對她不起,不是她虧欠世人。再跟她扯下去的結果,也只有不歡而散,我于是怏怏郁郁地站起身,準備回房去。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這么晚了,會是誰打來呢?夜半電話響,在我們嚴家倒是罕見。嫂嫂坐的地方,最靠近電話機,理所當然由她接聽。
“喂!”
“喂喂喂!找誰?”
“他媽的!”嫂嫂重重地摔下話筒,嘀咕道,“不知那個王八蛋三更半夜睡不著來尋開心。”
啊哈,風水輪流轉,嫂嫂一定接到粗口電話。仿佛洞悉我心思般,她猛翻白眼,啐道:“如果是粗口電話,我就和他對罵,斗粗,偏是一聲不響,真是氣壞了!”話聲一落,電話鈴聲又響起了。
嫂嫂不接,任由它響。我也不接,徑直回房。那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聲浪分外震耳,在寂靜的屋里,在寂靜的深夜,就像有千言萬語要說說不出,焦急、求懇、迫切……
嫂嫂到底是按捺不住去接聽。
“喂!”
“喂喂!”
“死剩種,夭壽鬼!”
分明是先前同一個人打來的,唉,嫂嫂騷擾人家多了,如今也總算領教被人搗蛋的滋味。我在房里,聽著外面的電話鈴聲每隔十分鐘便會響起,然后是嫂嫂一連串的粗口回敬,以及摔話筒的聲響。如此達十數(shù)次之多,才告平靜下來。我后來去如廁,經過客廳,發(fā)現(xiàn)電話機的插頭被拔了出來,可見嫂嫂著實被騷擾電話弄惱了。
又過了不久,哥哥喝得醉歪歪地回來。隔著墻壁,隱隱傳來他翻腸攪胃的嘔吐聲,以及嫂嫂的咆哮。我躺在床上,雖覺得喉干舌燥,四肢乏力,卻無論如何睡不著,千頭萬緒全涌上來,惴惴難安之際,忽聞電話鈴聲又朗朗大作。
那電話機的插頭不是給嫂嫂拔出來了嗎?我沒去理會。我聽見哥哥開門咚咚地跑去客廳,須臾,電話鈴聲停止,只聽他唧唧咕咕不知在講什么,復咚咚地跑回房去,語氣極盡不耐煩地高聲道:“玉鳳,你的電話,三更半夜,不懂哪個死八婆打來的!”
我聽見嫂嫂在罵哥哥:“你神經病呀,電話機的插頭都給我拔了出來,哪來的電話?瞧你醉到糊里糊涂!”
“我是喝多了兩杯,但還沒有醉,腦袋還清醒!對方要找許太太,我還糾正說這里只有嚴太太而沒有許太太,我還問對方打什么電話號碼,她講的號碼一點也沒錯?!备绺缬诛w快地補充了一句,“她說她是羅太太!”
然后我又聽到嫂嫂一路咕噥著跑去聽電話。
“喂喂!”嫂嫂在大力擱上話筒后,便來敲我的房門。
她滿臉陰霾,眼睛像噴火一樣,見了我,便罵:“是不是你把電話機的插頭弄回去的?”
“不是我!”
與此同時,電話鈴聲再次大響。我?guī)缀跏菗渖锨白テ鹪捦?,電話那頭是完全的沉寂,聽筒里是我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喂!”
“喂喂喂!”
我與嫂嫂面面相覷。
“喂喂喂,找誰?”
回答我的仍舊是那一片莫名的空白。
“喂,你是誰?”
“喂喂,你是誰?你找誰?”
“喂喂喂,為什么不出聲?”
電話那頭依然是完全的沉寂。我煩躁不安,以及更多的顫悸地擱上電話。
須臾,鈴聲再次響起,我抖著手去接聽。
“喂喂喂!” 回答我的仍舊是一片莫名的空白。
“喂,怎么不說話?”
“喂喂,你到底要找誰?”
電話那頭依然是完全的沉寂。就在我大力地擱上聽筒的那一剎,我聽見了,我終于聽見了,一聲很清晰的綿邈之嘆息,低沉而悠長,從電話的那頭傳過來。
頓時,我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頭上來了,兩腮滾熱,喉頭好像被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陣陣的刺痛起來,我聽見自己歇斯底里地對嫂嫂直叫:“羅太太!羅太太!”
嫂嫂的臉色大變,卻強作鎮(zhèn)定。
“對方自稱是羅太太?”
“她一句話也沒說。”
“那你又怎么一口咬定是羅太太打來的?”
“我聽到……我聽到她的嘆息聲,那一聲幽幽然的嘆息聲,很凄涼,很恐怖……”
“你別疑神疑鬼,不過是一聲的嘆息……”
“我發(fā)誓一定是她!”
“嚴浩敏,我陳玉鳳要聽信你的話,多少條命都不夠給嚇死啦!”
“但我肯定打電話來的是羅太太,剛才哥哥接聽時,對方都自稱是羅太太!”
“你哥哥喝醉酒,胡言亂語,你沒喝,也講瘋話!”其實,嫂嫂的一張臉是陰晴不定的,看得出,她在竭力克制著不露一絲懼疑。
也沒等她同意或開口,我蹲下身準備拔掉電話機的插頭。
電話再次響起。
與此同時,窗外響起犬吠,沿著我們所住的公寓一帶,一只仿佛是負了重傷的狗,控訴般的發(fā)出哀號,然后是狗群的狂吠,那種吠聲在黑夜里聽來,十足鬼嚎。我馬上聯(lián)想到,羅太太的陰魂就在窗外蕩來蕩去。心念一動,愈發(fā)毛骨悚然。
電話機的插頭被拔出了,電話鈴聲也告中斷,但是我整個人已瀕臨崩潰的邊沿,頃刻間,我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哭,愈發(fā)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嘔出來似的,當然是因為害怕過度的緣故。
待媽媽聞聲出來把我攙扶回房時,我已成哭成淚人,躺在床上,床單也漸漸濕了,冰涼的水暈一直浸到肩膀底下,凍得我渾身酸痛,腦門子更是直發(fā)脹。
翌日早上,我聽到嫂嫂向哥哥要錢。
“我要到電話公司一趟,把電話號碼改改?!?/p>
“無端端的改什么電話號碼?”
“什么無端端,我接那些騷擾電話接到手軟?!?/p>
“那一定是你得罪了什么人,給人家疲勞轟炸大罵祖宗十八代了?”
“去你的烏鴉嘴,我陳玉鳳行得正,坐得正,得罪誰了?”
“那到底你接到怎樣的騷擾電話呀?”
“三更半夜,也不曉得哪個王八蛋惡作劇,老是撥咱家的號碼,卻又不出聲,氣死我了?!?/p>
“不聽就是了?!?/p>
“不聽?任由電話鈴聲響下去,吵醒整棟公寓的人,不給左鄰右舍罵死才怪呢!”
“索性把電話插頭給拔掉,不就是了。”
“拔掉?萬一有什么緊急電話要打進來,怎么辦?”
“好啦好啦,不用多說了,換新號碼,打電話到我公司來,通知一聲?!?/p>
中午時間,電話公司的工作人員上門來了,他們走后,嫂嫂那把豁亮的笑聲在屋里回旋。
“我才不信邪!”嫂嫂連門也沒敲,便徑自進我房來,一副天塌下來也不恐慌的神氣與語氣,“嚴浩敏,你要自己疑神疑鬼搞垮了自己的身體,那是自作自受,我才不會陪你活受罪,算命先生說我時運高,再兇猛的厲鬼都沾不到我的衣角!”
我虛弱地叫:“陳玉鳳,就當作是我疑神疑鬼自作自受,但是,羅太太的死,你一點都不內疚?”
“我內疚!”嫂嫂裝腔作勢,“是呀,我好內疚,內疚到現(xiàn)在就要打電話作樂,平衡一下情緒?!?/p>
一群受害者
嫂嫂故意不關上我的房門,好讓我耳朵受罪。
“喂,這里是不是姓汪的呀?”
“我找汪太太。”
“呵,汪太太,我叫雪莉,我是汪先生的……我是他在外頭的……女人……”
“汪太太,我本來也不想打這通電話給你的,可是我有了BB,我不能再無名無份跟著你老公,我要向家人有個交代,我要BB出世后能見得光……”
“什么?我誣賴你老公?你老公是廿四孝丈夫?從來沒有夜歸的記錄?汪太太,你躲在家里吃安樂茶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對著的都是四壁墻,根本上就跟社會脫了節(jié),現(xiàn)在的男人,出來偷吃,不一定要在夜晚的,你老公跟我幽會,都在午餐時間,你沒聽過‘午妻’這字眼么?”
“汪太太,你聽我說,我是不敢提出過份的要求的,只要你肯接受我,我這輩子給你做牛做馬都毫無怨言,不然,我也只好一死了之了……”
趕在這時候,門鈴大響。媽媽去開門。然后聽到她老人家的聲音:“家嫂,是找你的?!苯又荒幸慌穆曇粲煽蛷d傳來。
男:“請問你就是陳玉鳳?”
女:“這位是我丈夫,他姓李?!?/p>
嫂嫂:“我都不認識你們?!?/p>
男:“既然彼此不認識,那你昨天又打電話到我家來,還聲大夾惡?”
女:“我就是昨天被你打電話騷擾的李太太?!?/p>
嫂嫂:“你們兩個在講些什么,我都聽不明白?”
男:“你昨天不是在電話里告訴我太太,我搞大了你的肚子嗎?”
女:“你還要我跟丈夫離婚,然后你再跟我丈夫結婚?!?/p>
嫂嫂:“你們胡說八道些什么?”
男:“你不是說,叫我拿十萬元出來,才肯放我一馬嗎?”
女:“你還說,少一個崩,都沒情講呢!”
至此,我也就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了。呵哈,嫂嫂這次可糗大了啦。雖仍頭暈身熱病懨懨的,但又按捺不住要看場好戲,于是強撐著起床,但見一對中年男女,以咬牙切齒之勢向嫂嫂展開一場攤牌式的對話。
男:“陳玉鳳,我與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居心何在?你要如此破壞我的大好家庭?”
女:“你不用不承認,你昨天沒打過電話找我?”
好一個潑辣的陳玉鳳,把臉一沉,冷哼道:“不錯我是陳玉鳳,可是你們兩個又有什么證據說我昨天打過電話騷擾你?”
男:“本來是無證無據的,可是你這種卑鄙無恥的勾當,連鬼也看不順眼,為我們夫妻抱打不平!”
嫂嫂:“你講什么鬼話?”
女:“那的的確確是鬼告訴我們的話,一切也就真相大白!”
嫂嫂:“你們再鬼話連篇地胡說八道,瞧我馬上報警,告你們硬闖民宅騷擾他人安寧,且要你們賠償我的名譽損失,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女:“不懂是誰告誰?陳玉鳳,昨天你打電話來的全部內容,我們都錄了音。”說著,從手袋里掏出一卷錄音帶,有恃無恐地揚了揚。
男:“當然,雖然我們家里的電話機安裝了錄音,但要查出誰在惡作劇,倒也不易,如果不是羅太太做了鬼托夢給我們……”
女:“羅太太托夢給我們,哭著說她也是受害者之一,是她把你的名字,地址講給我們知道的?!?/p>
嫂嫂的臉色很難看。
男:“如果我把這件事鬧上法庭,陳玉鳳,有你受啊!”
女:“可是我們夫妻倆的心肝沒你這般毒,這次我們放過你,若有下回,瞧是誰吃不了兜著走?”
臨走時,那女的,又冷冷地拋下一句:“陳玉鳳,羅太太的鬼魂要我代問你一聲,還夠不夠膽接聽她的電話?”
那對李姓夫婦一走,嫂嫂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軟倒在地。她的神色很疲憊。一雙手緊緊地按著胸口,仿佛一顆心抽痛得厲害。她三番幾次要撐起身,都不成功。
當眼光與我接觸時,顫聲道:“浩敏,是幻覺吧?怎么我也疑神疑鬼了?”
就在兩人面面相覷的當兒,門鈴再次響起。我也在抖著,害怕,說不出話來。
媽媽應門去,旋即又帶進一對男女。不是先前那李氏夫婦,這一對,比較年輕,男的很英俊,女的好嬌艷,儼然一對新人。
嫂嫂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那男的,已搶前一步,冷峻的神色,平板的語氣:“你就是陳玉鳳吧?”
嫂嫂的喉嚨仿佛被人扼緊,一張臉憋得紅里發(fā)紫,喘著粗氣說:“你們是誰?”
男:“我姓劉?!?/p>
女:“我是他太太?!?/p>
嫂嫂顫巍巍地撐起身,卻不料推翻了茶幾,哐朗朗一陣響。
男:“陳玉鳳,昨天你打電話到我家來,恰巧我不在,并非有心躲你,現(xiàn)在我親自上門拜訪,有什么話,你不妨當著我太太面前,明明白白攤開來講?!?/p>
嫂嫂:“我又不……認識你……我怎會……打電話……給你……呀……”
男:“你當真不認識我么?”
嫂嫂大力搖頭。
男:“可是昨天你打電話到我家來,罵給我太太聽,說我是人渣,又什么斯文敗類又什么衣冠禽獸的,指我騙財騙色,還說今天就要召開記者會,怎么?自己說的話,這么快便忘記得一干二凈了?”
女:“陳玉鳳,你說你為了我丈夫,總共墮過三次胎,還真瞧不出,你這種人,能夠生孩子!是了,你那十八歲黃花閨女的妹子呢?你那位表嫂呢?現(xiàn)在我丈夫站在這里,你怎么不叫她們出來?瞧到底是誰人面獸心?到底是誰會得到報應?”
嫂嫂渾身亂顫:“又是羅太太叫你們來的?”
男:“是?!?/p>
女:“羅太太昨晚上托夢給我們,她說她死得冤?!?/p>
嫂嫂指著我,尖叫:“害死羅太太的不是我,是她呀,是我小姑嚴浩敏!”
我心亂如麻,目眩膝軟,有口難言。
女:“且不管怎樣,羅太太的死,與你脫不了關系,不是你的惡作劇電話,她也不會遭遇車禍。”
男:“陳玉鳳,自作孽,不可恕,我們夫妻二人可以不追究你昨天的騷擾電話,但是羅太太要我轉告你,既然你這么喜歡打電話消遣人家,她以后夜夜跟你煲電話粥呀?!闭f完,一陣風似的出門去了。
羅太太來了
靜默兩分鐘之久,嫂嫂才發(fā)出那驚心動魄的狂叫。她東倒西歪地一路撲回房里去,一聲聲狂叫著,眼神黯淡無光,面容更是像一張白紙。
嫂嫂把自己關在房里有好半天,出來時,拼命揪著自己的頭發(fā),見了媽媽,便問:“剛才是我做噩夢吧?沒人上門來過吧?”
媽媽閃身,避而不答。
見了我,又問:“今天一整日都沒人上門來吧?”
我無言以對。
她復跌跌撞撞地坐到沙發(fā)上,猛拍胸口,喃喃自語:“不怕不怕,我今早才換了個新的電話號碼,根本沒有誰知道,沒有誰會打電話來的?!?/p>
話聲剛落,電話鈴聲大響。嫂嫂霍地起身,然后整個人如遭雷擊似的倒了下來,睜著一雙恐懼絕頂?shù)难劬Γ浪赖勺№憚拥碾娫挋C。
那電話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分外的震耳,刺心。媽媽遲疑著,不敢去接。我在避無可避的心態(tài)下,取起聽筒。
“喂!”
“哈羅,這里可是姓方?”
“不是?!?/p>
“噢,打錯電話。”
我如獲大赦地松了口氣,緩緩地擱上了電話。
嫂嫂的一張臉扭曲著,又像笑,又似哭:“羅太太?”
“搭錯線。”
“真的?”
心念一轉,氣她在劉氏伉儷面前指控我是害死羅太太的兇手,于是改口:“假的。”
“大白天的,都這么猛呀!”
“不然怎叫冤魂?”
“她……想……怎……樣……呢……”
“冤有頭,債有主,她是報仇來了?!?/p>
“可她明明是給車撞死的呀,是你害的……”
“不錯羅太太是給車撞死,但她泉下有知,也會原諒我的過失,我不過要做好心通風報信,好讓她知道引發(fā)她家變的惡作劇電話,是你搞的鬼……”
“我不過是想跟她開一開玩笑……局面一僵……我到時自會出來解釋清楚……打……圓……”
“陳玉鳳,可是之前你并不是這樣子講呀!”
“我……我……”
“羅太太的鬼魂,分明是沖著你來的!”
“你……你……”
“還什么我我你你的,搞到如此田地,我也唯有見步行步,命我只有一條,羅太太如果要我償命,我也認了,可不像你陳玉鳳,死到臨頭,還這副德性,可沒污辱了陳這個大姓才好!”
我顫巍巍地折回房,倒在床上,這才像一步登天一樣,虛得一點力氣,一點勁兒也沒有了,睡倒下來直喘氣,如此折騰了兩天,是鐵打也熬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但蒙朧間,隱約聽到大門開關的聲響,是嫂嫂抑或媽媽外出呢?唉,都自身難保了,管它呢,其實,也避無可避,怕無可怕了。
醒來,夜色正濃。睜開雙眼的第一個反應,以為自己在睡夢中被人抬到廟里去了。因為房里的墻壁,窗門都貼上了道符,橫也有,直也有,斜也有,倒也有,那一張張寫滿符咒的黃紙,瞧得我滿心疙瘩。
我喊:“媽,媽!”
媽媽聞聲而至。
“你醒啦?”媽媽趨前,摸摸我額頭,道,“浩敏,擔心死媽了,好啦,退了燒,觀音菩薩保佑?!?/p>
“天,怎么把道符當墻紙呀?”
“你還不是全靠這些神符保命!”
“嫂嫂呢?”
“我哪里曉得她上哪兒去了?我顧自己女兒都來不及?!?/p>
“她出去很久了?”
“我去神廟討道符時還見她歪倒在客廳唉唉哼哼,回來便不見她了?!?/p>
“她會上哪兒去呢?”
“浩敏,不是我這做家婆的黑心,管她去哪里,生也好死也好,總之這次羅太太的死,你是無辜的,是你嫂嫂連累了你。”
“媽,我睡了的時候,電話可曾響過?”
“沒有哇?!?/p>
要來的,終歸會來,羅太太的鬼魂若是千方百計要上門尋仇,縱有滿屋滿壁的符咒,也驅之不去。
門鈴在這時候響起,我對媽媽作無奈一笑:“不會又是啥先生啥太太,在夢里得到羅太太的指示,摸上來找嫂嫂算賬吧!”
呵哈,居然不是。但門開處,卻見嫂嫂披頭散發(fā),臉色死灰,雙目紅腫,嘴角涎著唾沫,奄奄一息地被兩個女人左攙右扶地帶回家來。
其中一個女人滔滔不絕:“阿鳳和羅太太是好朋友,兩人情同姐妹,下午她到羅太太的靈堂,哭得天崩地裂,話都說不出一句,又是用頭撞棺木,又是猛磕地板,任誰勸都勸不住呀,羅太太的尸體已送到殯儀館,今晚超度,明天便安葬了,嚴老太太,你的媳婦傷心過度,也就別讓她再到喪禮來了,真心講一句,瞧你媳婦哭靈的勁兒,任是鐵石心腸也要同哭一聲,羅太太生前交到這么一個好姐妹,算是她的福分了,她自己的老公都沒怎么哭呢,這年頭,老友比老公要有人情味啊……”
我和媽媽唯有服侍嫂嫂躺下,讓她睡去,才掩上房門。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媽,您也累了吧?早點睡,嗯?”
“你也早點睡去?!?/p>
“我遲一點才睡,我等哥哥的門?!?/p>
“浩敏,你哥哥哪用你等門,你是在等電話吧……”
知女莫若母。
“浩敏,你要跟羅太太的鬼魂談判?”
“媽,我們理虧,沒資格談判,不過開誠布公問她,想怎么樣而已,總勝過日夜擔驚受怕,提心吊膽受煎熬,長痛不如短痛?!?/p>
“那么,媽陪你等?!?/p>
嫂嫂的房里傳來一聲慘嚎。原來她魘著了,想必夢到羅太太來索命。她在床上翻滾著,掙扎著,唯不曾醒來,但嘴里發(fā)出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干嘔聲。
我嘆息:“瞧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怪可憐的,媽,您那兒子此時此刻,恐怕正在花天酒地,左擁右抱,有說有笑,也許笑的正是家里的黃臉婆,說的也正是她!”
媽媽不覺哽咽地垂下頭來:“陳玉鳳是對我們母女過分了些,刻薄了些,想深一層,她之所以待薄家婆小姑,也無非是因為那股郁氣憋在心頭難受,不發(fā)泄在咱母女身上,又能找誰作出氣筒呢?”
我苦笑:“她另一個宣泄的方式就是打惡作劇電話?!?/p>
“這到底是誰的錯?”
我們母女倆,就在昏暗的燈光下相對而坐,等一只冤死鬼的電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電話鈴聲不再響動。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母女倆誰也不說話,即使說話也只是讓那漫長的沉默得到一點點的休息。倒是嫂嫂的房里,時不時,便傳出她在夢魘中干噎的聲音。
等呀等,等到墻角的落地大鐘開始報時,沉重的當當……十二聲巨響……半夜十二點了。在一片嗡嗡的余響中,那鐘擺猶自在我的兩只耳朵之間蕩來蕩去。趕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大響。我?guī)缀跏菗渖锨白テ鹪捦?。電話那頭是完全沉寂的,聽筒里是我自己的沉重呼吸聲。
不管那莫名的空白,我急急地道,流水式的臺詞:“羅太太,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死得好冤,好凄涼,你的死,我和嫂嫂都要負責任,但現(xiàn)在,我嫂嫂也給唬得剩下半條人命了,至于我,我知道這場劫數(shù)是躲不過的了,你要我的命,我也只好賠上,但請你以后不要再來騷擾我家,一切不關我媽的事,況且她年紀一把,受不起驚嚇的,如果你手下留情網開一面,讓我嚴浩敏茍活,以后初一十五清明中元生忌死忌,我當給你磕頭跪拜上香焚箔……”
沒等我說完,電話掛了線。
媽媽顫聲追問:“怎啦?”
“她收了線?!?/p>
“會不會再打來呢?”
“不曉得?!?/p>
嫂嫂的房門忽然打開,但見她拼命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光著腳板,面容青蒼,嘴唇灰紫,眼神黯淡無光,見到媽媽,便問:“羅太太的電話,是不是?”
見了我,又問:“是羅太太打來的?”
那一晚,我等至天亮,電話沒有再響過。那一晚,哥哥也沒回來。
翌日上午,嫂嫂娘家的人得到消息,便趕上門,由她的兩位兄弟拖拽著送去醫(yī)院,嫂嫂被拖著踏出我們嚴家的門口時,披頭散發(fā),雙目怒睜,一雙手仍死勁地抓住被她用菜刀斬得稀爛不堪的電話機,沸沸揚揚地罵:“我都換了新號碼,有本事你打呀,去閻王那里告狀呀,我驚都未驚過,我鬼都不怕……”
就這樣,嫂嫂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哥哥單方面申請離婚獲準。話說回來,打從嫂嫂揮著菜刀把電話機斬個稀爛不堪的那刻開始,我清楚地意識到這是嫂嫂的世界末日,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專打搗蛋電話氣焰熏天的陳玉鳳了。
我和媽媽也在嫂嫂去醫(yī)院不久,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當日便搬了。媽媽淌著淚對我說:“浩敏,我等不到年底你畢業(yè)找到工作才搬出去住,那間屋子,我呆不下去,我怕我也會發(fā)神經,我先把棺材本墊出來就是了?!?/p>
我們母女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小房棲身。
房東太太在客廳里裝了一部電話,她不止一次笑容可掬地道:“嚴小姐,你要用電話請自便呀,不用客氣,你的同學朋友親戚什么的要打電話來,也可以的?!钡覐膩砭筒话炎夥刻幍碾娫捥柎a給任何人,甚至也沒有去記那號碼。
尾 聲
經過羅太太一役后,我一聽見電話響起,整個人,總禁不住地一麻。我連見到電話機都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沖動。媽媽呢?搬出來后,她倒是快活,輕松了。
她老是慶幸:“浩敏,是不是?一搬出來后,啥陰影都給擺脫了?!?/p>
至于嫂嫂,在哥哥的陪同下,有回我和媽媽一起去探望她。她被關在一間小房里,披頭散發(fā),面黃肌瘦,形容憔悴地蜷縮在角落里,膝上擺著一部玩具電話。
她用哭笑不分的聲音在講電話。
“喂,林先生嗎?”
“我姓龍,我老公姓楊?!?/p>
“什么事?你的家事加上我的家事呀,你老婆勾引我老公!”
“沒有證據我敢打電話給你呀?好,哪日你老婆和我老公再去幽會,我給你打報告,咱聯(lián)手捉奸……”
我不忍聽下去,含淚轉身。媽媽唉聲連連。哥哥呢?他哭呢,雙肩輕抖,雙手掩臉。一邊哭,一邊走。媽媽示意我上前幾步撫慰哥哥一兩句。
我快走幾步,一手輕輕搭在哥哥的肩上,另一手,趁他不防,猛然拉開他掩臉的手,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臉上不但沒有一滴眼淚,而且漾滿了半輕視半帶勝利的笑容。
“做戲!”我朝地上啐了一口,拖了媽媽疾步離開。
哥哥做戲,是意料中事,但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比做戲更絕。
那是三個月后的事情。
一天晚上,我為了替媽媽取一些東西,要回舊居一趟。我留有鑰匙,所以沒有知會哥哥一聲,便徑自上舊居去,門開處,但聞一片笑聲、歌聲。
屋里一班人,有男有女,在唱卡拉OK,唱的是“友誼之光”。我一眼就認出,當中一個中年男士,就是曾經偕同太太登門直斥嫂嫂不是的李先生。還有,另一對人,不就是劉氏伉儷嗎?我死死地瞪著屋里一班男男女女在同歡共唱,立在原地,心里只嗡嗡地發(fā)空。
然后我緩步走向哥哥,不由分說,拉他到陽臺處說話。
“嚴浩正,你要甩掉陳玉鳳,大可直言?!?/p>
“浩敏,你說什么?”
“你明白我說什么的?!?/p>
“浩敏,你……”
“你在電話機里裝上竊聽器是不是?抑或錄音器?”我悲哀地道,“你原本的計劃是怎樣的呢?找人恐嚇她?勒索她?好啦,搞出羅太太事件,你逮著這個大好機會,來個天衣無縫的電話追命,嫂嫂果然就給你三兩下手腳嚇瘋了,如此干凈利落地便把她名正言順地給撇了,高招高招,只是嚴浩正,你怎么這么快就得到羅太太遭車撞亡的消息?”
哥哥不語。
“是媽媽害怕我會受到警方盤查,才急急在第一時間打電話告知你事情的真相?”
一定是。
“那晚上的電話插頭,也是你偷偷插回去的吧?還有電話里傳來的那一聲幽幽嘆息,也是你安排的,倒是那夜的犬吠,不過是巧合?!?/p>
一定是。
哥哥的臉色便是答案。
我離開舊居時,并沒有搭乘電梯,而是一頭走一頭掉淚地往下狂奔,在其中一個轉彎處,身子往下一挫,渾身發(fā)軟,就勢蹲了下去,蒙住臉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