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莉噠穿一條草綠色的吊帶裙,小巧迷人的鎖骨磷光閃閃。她歪起頭來笑,笑聲清脆如一串珠子。她嘴唇挺厚,下巴很翹,鼻子稍有些塌。她是那種風情萬種的女孩,她萬種風情,我當然要勾引她。
那天我喝高了,老荒趁機將一碗全羊湯潑上我的胸前。石榴打來電話,說,有個美女粉絲想見你。我說過夜還是包月?她罵我一句,說,你愛來不來。我聽到那邊響起“咯咯咯”的笑聲,明亮,悅耳,那笑聲顯然不屬于石榴。
我和老荒趕到的時候,莉噠正無所事事地點起第二根香煙。她不是將煙叼在嘴里而是咬在嘴里的,煙霧中,她微微上翹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小小的可愛陰影。她像一個活動的瓷娃娃,額頭光潔,眼神清澈。她朝我笑,身子往里縮縮,恰到好處地給我騰出一個位置。我滿身膻氣地擠坐在她身邊,我想我給她的第一印象也許是一只喝醉的公羊。那是小城最具偽風情的酒吧,石榴給我們點了調(diào)成七層的雞尾酒,我們坐在塑料紫荊簇擁的秋千上,輕輕地蕩,輕輕地蕩。我不知道當時的背景音樂是《秋日的私語》還是《水邊的阿狄麗娜》,我總是分不清這兩首曲子,就像我總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真正擁有過莉噠。
石榴的介紹極其馬虎。她說,這是莉噠,這是海亮,這是老荒,就再也不肯說話。她摸到莉噠的香煙,彈出一支,指尖間裝模作樣地夾著,粗短的手指與纖細的香煙極不協(xié)調(diào)。后來她試圖喝掉七彩雞尾酒的最底一層,卻沒有成功。
昨天石榴留我過夜,她讓我極度瘋狂。她的頭發(fā)又長又密,她的耳朵薄如蟬翼。她像一只粉紅色的螳螂仰躺在同樣粉紅色的大床的邊沿,床頭柜上躺著我薄薄的詩集,封面上的我裝模作樣地捂住嘴巴,一雙眼睛大而無神。石榴說她喜歡我的眼睛,淡黃色的眼睛,像玉,像玉米,像玉米粒,像玉米粒的胚芯,水色充足,深不見底。她喜歡吻我的眼睛,她說她真想跳進去洗個澡。她像蛇,像蛙,像毒蝎,像柔軟的河蚌……
是老荒介紹我認識石榴的。我和老荒在街邊的棋攤旁結(jié)識。棋攤擺在一棵法國梧桐下面,石刻的棋盤,石雕的棋子,兩個石墩默默對弈。無所事事的我從棋攤旁邊走過,被同樣無所事事的老荒喊住。哥們,殺一盤!老荒甩著他的長頭發(fā),說。老荒棋藝精湛,棋藝精湛的老荒喜歡將象送過河,配合以車馬炮卒,將我殺得落花流水。他美了一個下午,然后,安慰性地請我吃飯。吃飯時他介紹說,其實我是一個詩人。
于是我知道詩人的象可以過河。
我的第一首詩是在認識老荒半個月以后寫出來的。老荒買了一份《威海日報》、一份《威海晚報》、一份《威海廣播電視報》、一份《威海衛(wèi)文學》、一份《威海文藝》、一份《無花果文藝》、一份《中產(chǎn)者》、一份《立交橋》,他讓我從每份報紙和雜志里面隨意抄下一句話,然后分段,去掉標點符號,我的第一首詩便誕生了。后來那首詩刊登在《威海日報》“詩前沿”欄目,據(jù)說那個蓄著大胡子的叫做醉東風的副刊編輯激動得熱淚盈眶。
于是我成為小城繼老荒和石榴之后的第三個詩人。后來石榴將老荒開除出詩人隊伍,她說他太過成熟太過復雜太過世故太過功利,有悖詩人的純粹,有損詩人的尊嚴。詩人都該是嬰兒,石榴甩著她的長頭發(fā)說,純粹并且直接。
我喜歡叫她“仙鶴女神”——她高我整整一個腦袋——除了粗短的手指,她無比修長。她應該給綽號“周胖子”的又矮又丑的我一種壓迫感,但事實是,我常常讓她在被壓迫下意亂情迷忘乎所以地喚我“哥哥哥哥哥”。那一刻詩人的價值和尊嚴真正地體現(xiàn),那一刻詩人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滿足感、自豪感和成就感。
石榴介紹我認識莉噠,所以,其實,在我試圖背叛石榴之前,石榴或許早已將我背叛。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我們相互背叛,就少了指責和傷害,就可以將過錯推給對方。盡管背叛的過程鬼鬼祟祟,但結(jié)果卻是皆大歡喜。
雞尾酒是世界上最難以下咽的酒。它沒有白酒熱烈,沒有紅酒甘醇,沒有清酒淡雅,沒有啤酒暢爽,總之它不再是酒——幾種酒摻到一起,便不再是酒——就像幾種詩歌摻到一起,便不再是詩歌;幾種風格摻到一起,便不再是風格;幾種快樂摻到一起,便不再是快樂;幾種愛情摻到一起,便不再是愛情。其實我不配談論愛情。愛情對我來說是奢侈品。我距離愛情太過遙遠。盡管我熱烈地期盼愛情,可是當愛情試圖降臨,我就會逃之夭夭。
我們換到一家歌廳繼續(xù)喝酒。我端著肩膀縮著脖子吼了一首《我和你》,我看到沙發(fā)上的莉噠花枝亂顫。燈光下她的額頭泛起緞子般微藍清冷的光澤,那光澤令我癡迷,給我安慰。
于是我吻了她,一手撐住墻壁,一手攬緊她的腰。她向我靠近,身體柔軟,下巴勾出明亮的弧線。我知道她是不安分的——她的一根手指在大腿上打起拍子;她笑起來有細密清晰的鼻紋;她還喜歡玩弄自己的頭發(fā):發(fā)梢繞上食指,繞來繞去,繞來繞去——面相書上說這種女人難免淫蕩——莉噠還是女孩,盡管她試圖讓自己更像女人,可是她仍然是女孩——就算她是女孩,她總會長成女人——女人不過是女孩的商標,于我于她們,皆無不同。果然莉噠沒有拒絕我的舌頭,她探了身子,她的胯骨發(fā)出“咔嚓”一聲脆響。那時老荒剛拉石榴出去,他沖我遞一個眼色,他總是善解人意。我想莉噠只有二十二歲吧?或者二十歲,或者十七歲,十六歲……她的嘴唇?jīng)銮胰彳洠纳囝^滑且靈巧。我對她說我們應該找到地方休息一下,莉噠點點頭。同意高見。
那是一個叫做“四季春”的個體旅店,院子里有一壟小蔥,一群正在啄著小蔥的雞崽,一叢薔薇,一只正在啃著薔薇的兔子,一輛嬰兒車,一個正在推著嬰兒車的女人,一個水龍頭,一個正在就著水龍頭洗頭的男人。進到房間以后我繼續(xù)親吻莉噠,我感覺她的嘴唇一點一點變得滾燙,呼吸一點一點變得急促。我說我得先洗個澡,莉噠笑著說,去吧。浴室的蓮蓬頭只能噴出冷水,我打著哆嗦將每一個毛孔都清洗干凈。我披著浴巾出來,莉噠正對著鑲在墻上的鏡子跳舞,她僅用腳尖支撐起嬌小的身體,她為我旋轉(zhuǎn)一個美妙的三百六十度,胳膊如同多情的雪鰻。我說莉噠,你也去洗個澡吧!她說,好。她仍然跳著令我眼花繚亂的舞蹈,她用七個連續(xù)的三百六十度將自己送進浴室。一會兒她出來,濕淋淋的頭發(fā),濕淋淋的眼睛,濕淋淋的身體和表情。浴室的水是涼的,她說,你該跟我說的。我說不,剛才我洗的時候,水還是熱的。我擁抱她,親吻她,她輕哼起來,雪鰻般的胳膊急不可耐地纏上我的后背,然而當我試圖開始,卻突然遭到她頑強的抵抗。她往后躲閃著,指甲深深嵌進我的手背。我說,莉噠你放松。她說,你放開。我說莉噠我愛你。后來她奪門而出,衣冠不整。隔著窗戶我看到她站在院子里整理衣衫。
我難受,我像吹起的即將爆炸的氣球,尋不到釋放的出口。我把電話打給石榴,讓她速來,石榴說她喝醉了,正躺在一個花園的長椅上睡覺,我問她什么花園,她說她也想知道。她還說她走了很遠,她懷疑那個花園屬于越南。那天我是在肉肉那里解決的。那天肉肉誠惶誠恐地將我接待和服侍。肉肉是我在小城的另一個女人,人如其名,她像一坨柔軟的海蟄。
我認為我和莉噠之間再不能發(fā)生任何瓜葛。很顯然我認錯了目標,她外向,青春,健康,活潑,不羈,然而她不是隨便的女孩。她純潔,純凈,純粹,純美,因此她沒有拒絕我的親吻,所以她拼死守護她的童貞。我希望遇到隨便的女孩,做夢都想,可是她不是。
石榴說莉噠只是路過這里。她要去北京,那里有她的男友。你可千萬別打她的主意,石榴警告我說,她還是未成年少女。我聳聳肩,巨掌搭上她的肩膀。我當然不會再打她的主意——我得替詩人們維護起碼的尊嚴。
一個月以后莉噠給我打來電話,說她要來一趟威海。我問又是順道?她說不,專程去看你。我說打算獻身了?她笑。笑聲從遙遠的成都傳來,卻如同在我的耳邊搖響一串風鈴。我還聽到高跟鞋敲打木板的聲音,蓮蓬頭噴出冷水的聲音,季風掠過柳梢的聲音,薔薇鼓出花苞的聲音,我猜她也許站在一面巨大的鏡子前面跳起輕盈的舞蹈,她肩膀裸露,亭亭玉立,她的嘴里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嚼著口香糖,她讓我想起一個同樣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嚼著口香糖的早熟的火辣的濕漉漉的叫做洛麗塔的美國女孩。連她們的名字都是那般相像。莉噠,洛麗塔。莉噠,洛麗塔。莉噠和洛麗塔。莉噠或者洛麗塔。我想她們都應該快樂并且安靜地生活在我的詩歌里。
整個上午我心神不寧。她說她將與我共進午餐,可是過了午飯時間,她仍然沒有與我聯(lián)系。我想打她電話,終是算了。也許她的電話只是惡作劇,只是她對我的沒有惡意的報復。我不怪她。她怎么做我都不會怪她。我吻了她,她拒絕了我,她是正確的。對一個只想跟女人上床的男人就應該堅決并且無情地拒絕。
可是莉噠沒有拒絕我。她在午后終于撥響我的電話,她笑著說可以開飯了嗎?當然可以。我請她去最好的館子,我給她點了鮑魚,點了參蝦蟹,又點了威海衛(wèi)純生啤酒。她說我應該再點一盤菠菜,我說菜已經(jīng)夠多,她說不,我想再補一點鐵,變得更加結(jié)實。我認為她不需再補。盡管如此我還是為她點了一盤菠菜,她果然將那盤菠菜打掃精光。那天她吃得很多也喝得很多,那天她變成傳說里的饕餮。我去洗手間回來,她已經(jīng)站到桌邊,搖搖晃晃,滿目緋紅。她將口香糖黏上瓷磚般光滑的額頭,她的手中舉著一個美麗的蚌殼,她說我即是蚌,色即是空。我說你喝醉了,你應該休息一下。她笑。笑聲從喉嚨里蹦出來,咯咯咯咯咯,連成緊密明亮的一串。我知道她為何而笑,我想她肯定憶起上次。我越過一叢薔薇,繞過一輛嬰兒車,邁過一只兔子,我?guī)缀鯇⑺нM房間。我去浴室沖澡,出來,她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沖我笑,我說浴室的水是涼的,她再笑。她說我可以不洗澡嗎?一只白日里出沒的丑陋的蚊子偷偷落上她的脖子,那里有一根若隱若現(xiàn)的淡藍色的血管。突然那血管輕輕抖動,她站起來,迎向我。我聞到她暖烘烘的甜。
我不會客氣。我親吻她的手指,我嘗到鐵的味道鈣的味道,我嘗到她的鹽和火焰。
她終與我上床。更多時我寧愿相信這是一個圈套,她假裝喝醉,然后將所有責任推給我。這是小女孩的慣用伎倆,以昭示自己多么可憐多么無辜?;蛟S這也是我的一個圈套,我在啤酒里加上足量的味精以使啤酒成為無堅不摧的春藥,我引誘她進到一個充滿情欲的房間,然后圍一條白色浴巾出來并將她親吻。這是男人的慣用伎倆,這伎倆對某些女人攻無不克。不管如何我占有了她,她是一個女孩,更或者她不過是一個女童——這個世界總是怪異地順從某些陰暗的想法。
她從嘴里呼出甜絲絲的口香糖的氣息,她的呻吟就像玉鳥的叫聲或者百靈的哨聲。我喜歡她的呻吟,她的笑聲,她的仰起很高的脖子,她的俏皮的可以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的下巴。我還喜歡她的眼睛,她的額頭,她的鼻子,她的光滑的腿,所有有關她的一切。我連她的酒嗝都喜歡。我連她的名字都喜歡。莉噠。莉,噠,舌尖輕點上腭,由里至外,彈兩下。莉——噠。有時她變成荒漠,變成戈壁,飛砂走石,天地混沌;有時她變成草原,變成牧場,水草豐盈,花香襲人。后來我看到她的眼淚,她不是處女,但我堅信那是處女的眼淚。
黃昏時她登上返程的飛機。我勸她住下來,她沒有。她始終沒有在小城過夜,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她懼怕所有陌生的黑暗。夜里我喚來老荒和石榴,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天就亮了,我看到莉噠的身影從窗外一閃而過。那當然是幻覺,此時的莉噠,身在遙遠的成都。
所以似乎,這就是結(jié)束。接下來我該擁有莉噠而非占有莉噠,或者我該失去莉噠而非放棄莉噠。都不是。這只是一個引子,我真正想說的,其實是我和石榴的故事。
石榴曾一度懷疑我有新疆血統(tǒng),理由是我與眾不同的淡黃色眼球。她問過我好多次,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敢告訴她那其實是黃疸性肝炎的結(jié)果。所以,很多時,我對石榴,遠沒有石榴對我那樣坦誠。
我們一起吃飯喝酒,多是石榴埋單。石榴有一個“美的”家電專賣店,我和老荒去找她時,她的腦袋總是扎在一堆單據(jù)里拔不出來。老荒說這樣的女人做不了詩人,理由不是她做生意,而是她將生意做得太好。詩人就應該吃不飽穿不暖,貧窮,落魄,狼狽,得過且過。老荒目光深遠,詩人怎么可以坐在轎車里呢?詩人怎么可以不去富士康而吃紅富士呢?老荒暗下將她開除出詩人隊伍,卻不肯將她開除出朋友隊伍——老荒喜歡坐在轎車里,老荒喜歡吃紅富士,老荒更喜歡在吃飯的時候,有人埋單。
因為順利發(fā)表的第一首詩歌,我請老荒吃飯。老荒拉來石榴,我們便認識了。那天我對石榴沒有太多印象——那時我非常單純——我根本沒想勾引她更不敢奢望有一天我會跟她上床——那不是我寫詩的目的——我寫詩的原始目的只為虛榮只為在下象棋的時候可以將象送過河——我只記得石榴很高,很瘦,很安靜,眼睛很大,頭發(fā)很順——當她端起酒杯,我只記住她與身體極不協(xié)調(diào)的粗短手指——似乎只有這些,我對她的印象極為模糊,總之所有有關第一次的記憶都是模糊的,直到半年以后我的第二首詩歌終在《收獲》雜志發(fā)表,她主動請我吃飯。
我第一次吃到鮑魚第一次喝到真正的白蘭地,我想這就是詩歌魅力和價值的體現(xiàn)。我毫不客氣地將自己當成詩人,那天我就差弄一頂煙囪般的帽子扣上腦袋。那天詩人很快將自己灌醉。老荒說,詩人醉酒是一種品質(zhì)。
我不想過多描述石榴的清純和淫蕩,但事實是,石榴的確是天使與魔鬼的混合體。她真實,她虛幻;她強勁,她孱弱;她干凈,她蕪雜;她豐富并且貧脊,高貴并且輕賤。我醉了,可是我依然清醒,我記得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閃過的每一個念頭。我對老荒說,你該回家陪玉罕了。老荒便知趣地走開,一邊走一邊回頭,沖我擠眉弄眼。我對石榴說,你該去看看我的書房。石榴便心有靈犀地跟我走。我將她帶到我只有十幾平方的住處,那里除了一張床和一把椅子再也擠不下其他東西。后來我們躺在床上休息,突然她小聲哼唱起來:搞藝術的男青年,有一部分只愛他的藝術……我嚇了一跳,忙爬起來看她,她卻閉著眼睛,撲的一聲笑了。她俯下身體吻我的臉,她的耳朵溫潤如玉,薄如蟬翼。
我很難定義石榴與我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朋友?當然是,卻比朋友深入許多。情人?有點像,似乎又比情人疏淺許多。記得有一次石榴在深夜給我打電話,說她胃痛,說她痛得想死去,說她身邊沒有別人,說她需要我的幫助,我想了想,抽掉一根煙,又看看躺在床邊的鞋子,終未離開溫暖舒適的被窩。那時我正摟著一個嬌滴滴的四川女孩,那女孩眉眼細長,皮膚白皙,說同樣嬌滴滴的四川方言。那段時間我非常迷戀她嬌小結(jié)實的身體??墒呛髞砦衣犝f她其實是吉林人,再后來我聽說她其實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于是我備受打擊。到那時我才憶起石榴和她的胃,我打電話給她,問她胃怎么樣了?她沉吟片刻,說,沒事了。我說那你過來吧!她說好啊好啊!等她的時候我去門口的洗浴城洗澡,再一次遇到一個自稱來自四川巴中的甜絲絲香噴噴的愿為我奉獻的女孩。那天我沒有上當,那天我和石榴度過最為美妙的一個夜晚。假如我仍然套在那個吉林女孩的謊言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時間給此時的石榴打上一個電話。
我拈花惹草,石榴是知道的,她并不計較。甚至,有時候,她會在我的挎包里塞上安全套。石榴說她不想看到我被感染,她說還有,你在外面怎么都可以,但是假如你把女人帶回來,我會殺了你。
我認為她有些過分。身體是我的,住處也是我的,她既非我的妻子也非我的情人,我愿意帶誰回來,她無權(quán)干涉。并且我堅信,就算我真把女人帶回來,她也不會殺我。她不能,不敢,不忍,不舍。她崇拜我,迷戀我,我是她的神。
我從未將那些女人帶回來只有一個理由:我不想她們見到我的窘迫。
盡管偶爾和不同的女人交往,可是莉噠之前,我只與肉肉和石榴保持著近似固定的性愛。石榴是知道肉肉的,當我與肉肉上床,她便可以從我的身上嗅到肉肉的氣味。到那時她便勸我再洗一次澡,甚至親自上馬,從里到外,認真給我沖洗。她鄭重并且虔誠的表情常常令我產(chǎn)生錯覺,認為自己在剎那間變成一個君主或者一個帝王。
石榴和莉噠在一個詩歌論壇上認識,聊得很是投機,彼此留了電話,便成為朋友。后來莉噠為石榴傳來照片,石榴說只需一眼,她便確信這個女孩注定將與我發(fā)生一些什么。我問她那為什么非要給我們介紹?石榴甩甩頭發(fā),說,是莉噠想見你。
莉噠想見我,她對石榴說她迷戀我的詩歌。可是就算莉噠想見我,石榴完全可以拒絕。她可以撒謊說那幾天我正好不在,或者,她可以跟莉噠挑明我們的關系。然而她沒有。她善良并且坦誠。
我從肉肉那里出來,石榴給我打來電話。她說她剛剛在那個未知的花園里睡醒,身上落滿使者鴿子的和平屎……現(xiàn)在我去陪你?我說我怕我不行。她說你和莉噠做過?我說我沒有,我說我們只是擁抱接吻……我和莉噠,全身而退。她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為你們驕傲。她摟緊我的脖子,紅唇燦爛。那天她再一次為我張開潔白的翅膀……
她枕著我的胳膊,給我講她的故事。她說十七歲那年她喜歡上一個男人,男人有高挺的鼻梁和蒼白的皮膚,修長的手指和頹廢的表情,男人三十八歲,彈并不好聽的鋼琴,畫并不好看的油畫。她與男人約會,引誘男人進了她的屋子,上了她的床??墒亲詈笠豢蹋腥藙x住了。男人不敢要她。男人說我知道你只有十七歲。男人還說只需一眼,便能夠看出她是處女。我可不想負責任。男人攤開兩手,無比坦誠地說。她如章魚般纏上男人的身體,靈巧的舌尖彈擊著男人的耳臺,她說我不要你負責任,我只要你要我??墒悄懶〔⑶夜虉?zhí)的男人終沒將她進入。
一整夜相擁而眠,甜蜜幸福。第二天男人離開,她追上去,從后面抱住男人。她說她永遠記得男人對她說過的最后一句話,男人說,浴室的水是冷的,別洗澡。
最后一句話?
最后一句。石榴說,從此以后,他拒絕再見到我。
那個夜里她無比憂傷。她十七歲,她有權(quán)將櫻桃般的身體獻給一個成熟的男人,有權(quán)得到并且享受性愛。然而成熟的男人其實只有兩種,一種不想負責任,一種只想負責任,前一種不敢要她,后一種她不敢給。然而她渴望性愛,性愛不僅是一種情趣,更是一種拯救,一種信仰。欲望如同種子,生根,發(fā)芽,慢慢長大,越來越大,終長成另一個她,與她糾纏,與她撕扯,與她重合,將她吞噬,然后,開花,結(jié)果,落下新的種子,生根,發(fā)芽,慢慢長大,越來越大……
然后呢?
然后便遇到你。
中間那些年呢?
沒有中間那些年。我閉上眼睛,睜開眼睛,便遇到了你。
我從未問起石榴的過去。我不問,石榴也不說。我猜她肯定有過一個紛亂并且沮喪的青春,然后,多少年過去,她長成為水邊獨立并且靜默的鶴。她的雙乳間文著一只美麗的蝴蝶,她常常說,她一覺醒來,蝴蝶落上去了。
可是那一刻我想起莉噠。我確信石榴不是在講自己的故事,她說的是莉噠。莉噠將故事說給她聽,她將主人公換成自己。女人們喜歡將別人的故事變成自己的故事,用來取悅男人,達到目的,或者與這個世界進行無奈地抗衡。故事并不精彩,卻無比憂傷。世間不乏精彩,世間唯缺憂傷。憂傷應該是詩人的品質(zhì),詩歌的品質(zhì),文學的品質(zhì),藝術的品質(zhì),人類的品質(zhì),世界的品質(zhì)。莉噠用她纖細修長的手指將自己變成虛假的女人,她的嘴里咬著一條毛巾,眸子里閃爍出處女圣潔的光輝。
我在機場送走莉噠,我在機場遇到石榴。石榴知道莉噠偷偷來到這個城市,我想她長長的細腿上肯定長了無數(shù)個嗅覺靈敏的鼻子。我笑著說真是巧啊!石榴說一點都不巧,我是跟蹤來的。我說你等不及了?石榴說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比老荒無恥多了。
那是我們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石榴對我很是敷衍。我遺憾,可是我可以接受。我知道從明天起,石榴將變成老荒的天使、魔鬼、粉紅妹妹、知心姐姐和充氣玩偶,她將對老荒百般服侍,就像服侍我那樣。然而這沒有關系。這一點關系都沒有。老荒是我的兄弟、恩師和貴人,盡管他曾經(jīng)做過一些錯事,但終究是我的兄弟、恩師和貴人,我愿意將性感迷人的石榴與他分享。這些年我一直自私貪婪地獨霸石榴,我對老荒,心懷愧疚。
我從后面抱住石榴。我說有一天夜里,我見到一對糾纏一起的男女。他們站在一棵合歡樹下激烈地爭吵,突然男人想要離開,兩腿卻被女人緊緊地抱住。于是男人掏出一把刀子,虛張聲勢地比畫著,說,不松手我就捅你一刀。女人仰起臉說你捅吧你捅吧你使勁捅吧!于是男人就往她的胳脯上捅了一刀,動作極快極輕。男人往前走,女人再一次將她抱住。男人說不放手我就捅死你。女人說你捅吧你捅吧!男人就又捅她一刀。這一刀捅在后背,女人愣了一下,身體拉開成弓,說,好痛。男人一腳將女人踹開,往前走,兩腿卻再一次被抱住。男人說你真想死么?女人說,捅不死我,你就別想離開。男人就再捅她一刀。這一刀捅在左乳,我知道十幾分鐘以前那乳房還被男人捂在手里。男人開始奔跑,然他再一次被女人緊緊箍住。女人仰起臉,說,你得救救我,我好痛,痛得離譜。她血淋淋的身體被男人向前的腳步拉長,她就如同一條僵直的被擠扁的毛毛蟲。無論如何美麗的女人一旦變成毛毛蟲便不再美麗,她骯臟,惡心,可怖,邪惡。于是我見到男人的刀子流星雨一般落下,每一次,女人都會先愣一下,再抖一下,然后從嘴里喊出一聲,痛??!男人就像在切香腸,在切蘿卜,在切韭菜,在收割一片成熟的莊稼。他的身上沾滿女人的鮮血。女人終于不動,我想她是被自己的鮮血淹死的。也可能她悲傷而死??傊懒?,但絕不會因為男人的刀子。男人不會殺死她,男人絕不會對剛剛與她做愛的女人下此毒手。男人不會,不敢,不舍,不忍。然而身邊的女人,正在變得冰涼。
那天我替女人報警。我聽到早已死去的女人說,不要。
故事講完以后,我變得疲軟,石榴變得冰涼。
他為什么要殺死她?
不知道。
你為什么告訴我這個?
不知道。我推開她,說,縱是如花美眷,也敵不過似水流年……你走吧!
似乎這才是真正的結(jié)束。我將擁有莉噠而非得到莉噠,我將失去石榴而非放棄石榴。都不是。這同樣是個引子,我想說的,其實是我和老荒的故事。
老荒長我六歲,身材魁梧。他的床頭常年滾動著兩個十公斤重的啞鈴,這讓他的胸前凸出兩坨啞鈴般堅硬的肌肉。其結(jié)果是每一次與人吃飯,老荒都會借故脫下外套和襯衫,讓兩坨胸大肌兀自蹦跳。所以在別人那里,老荒有一個可愛的外號:老肉雞(肌)。
老荒常常在我面前談論一些我根本沒有聽過的名字:華茲華斯、惠特曼、馬蒂、裴多菲……后來便談到海子,后來必然談到海子——他便紅了眼睛,談到海子必然紅了眼睛——然后流下眼淚,紅了眼睛必然流下眼淚。他常???,喉嚨里發(fā)出哽咽之聲,眼淚一抹一大把,然而我卻總是懷疑他的多愁善感是因為餐桌上的洋蔥頭,所以我和石榴為他另取了一個外號:蔥頭王子。
他不喜歡這個外號。有一天中午我去找他,摁響門鈴,卻不見有人出來開門,側(cè)耳細聽,便聽到玉罕的呻吟。那呻吟一聲高一聲低,憑聲音我就可以輕易判斷此時的老荒是在進入還是在撤出。后來門終于打開,我看到玉罕歪在沙發(fā)上,唇如紅櫻,腮若桃花。
夫妻在中午做愛,這并不稀罕??墒侨绻阒滥翘煸绯坑窈钡哪赣H剛剛因車禍去世,你也許會對老荒和玉罕的火熱行為感到震驚。
幾年前玉罕患上一種罕見的疾病,她對空間、距離和體積突然產(chǎn)生出怪異的錯覺,并且愈來愈嚴重:她會將一個剝開的橘子當成悉尼歌劇院并試圖鉆進去欣賞歌舞,她會在離你很遠的地方伸手作握手狀然后對為何握不到你的手大惑不解,她會在橫穿馬路的時候?qū)柴Y而來的汽車毫不理睬,她會將一只壁虎當成鱷魚,將一只蜘蛛當成螃蟹……更為嚴重的是,她常常將大海當成藍天,然后張開雙臂,一腳踏進去……那時候老荒便萬分沮喪。他帶玉罕四處求醫(yī)問藥,卻不見任何成效。后來老荒終于放棄,他說他命該如此。除了工作,除了和我們一起喝酒,老荒幾乎將自己囚在家里陪伴他的玉罕。有那么一天,睡夢里的老荒差點被他美麗溫柔的玉罕當成一只誤闖家中偷食香蕉的小猴子砍死。
老荒是狼狽的。這當然影響到他對女人的追求。他早我六年認識石榴,可是他只能違心地說他早已將石榴當成了哥們。所有泡妞不成的男人都會這樣替自己開脫,包括我。
我們在歌廳喝酒,我的旁邊坐著莉噠,莉噠的旁邊坐著石榴,石榴的旁邊坐著老荒。我對莉噠有想法沒辦法,老荒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后來我為莉噠吟誦一首《我和你》,老荒站起來熱烈鼓掌,莉噠縮到沙發(fā)里脆笑。再后來老荒拉上石榴直奔“丫可惜”全羊館,老荒善解人意,我感激他。
可是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石榴喝得酩酊大醉,為何老荒這般清醒?我打過電話給老荒,我讓他找一下石榴,我說石榴喝高了,不知躺在哪個花園里睡覺。放心吧石榴肯定沒事。那邊的老荒字正腔圓,現(xiàn)在我得在家里陪著玉罕。我問你們又喝了多少?老荒說至少兩箱。我問在哪喝的?老荒突然大了舌頭?!把究上А?。他醉醺醺地說。
老荒和石榴,極其可疑。我找到“丫可惜”全羊館的老板,問他昨天老荒來過嗎,老板說,來過。我塞他一包香煙,老板說,來過,又走了。我又塞他一百塊錢,老板說,來過,帶一個女的,又走了,沒呆一分鐘。我說謝謝,晚上我們過來喝酒,這一百塊錢是預付款。我看到老板撓撓頭皮,尷尬地說,我知道。
晚上我們擠在包間,暢談文學。老荒再一次哭起來,這次他為瘋狂絕望的顧城。我無意中碰掉筷子,彎腰去撿,卻發(fā)現(xiàn)老荒的小腿肚上印著五個特別清晰的趾印。那是獨屬于石榴的趾印,鶴的趾印,我甚至可以看到趾印上那顆暗紅色的美麗的痣。顯然幾秒鐘以前石榴的赤腳還被老荒憐愛有加地夾在兩腿之間,顯然他們的關系終于順應然后超出了我的猜測。就在昨天,石榴還溫柔地躺在我的床上,說,我為你驕傲。她摟緊我的脖子,輕撫我的臉頰。她眉眼精致,紅唇燦爛。她為我張開潔白的翅膀……
我問老荒玉罕怎么樣了?老荒說還那樣。我問老荒真打算這樣一輩子?老荒問什么意思?我說再找個女人如何?老荒看看我,看看石榴,說,咱們喝酒。
我的石榴對我不忠。我的石榴終于對我不忠。我不計較,我不恨她。我既沒有恨她的資格,更沒有恨她的理由,我甚至連“原諒”或者“寬容”兩個字都不配說。既然她可以和我睡覺,也可以和別的男人睡覺。老荒比我?guī)?,比我健壯,比我成熟,比我幽默,比我紳士,儒雅,比我假紳士,偽儒雅。我想假如我是老荒,我會攻無不克。
可是老荒不再是詩人。是石榴將老荒開除出詩人隊伍。所以后來,我想,她終于來到或者回到她所說過的失蹤的“中間那些年”。
我佯裝不知。我繼續(xù)與老荒喝酒,與石榴做愛,可是我能夠感覺出老荒的不安和慌亂,石榴的顢頇和敷衍。盡管她的表情和身體都極其投入,可是我還是能夠感覺到她的敷衍。情緒的敷衍。靈的敷衍。靈魂的敷衍。做愛是需要靈魂的。與愛人,與情人,與陌生人,皆應如此。有一次我故意對老荒說石榴變了——石榴的石榴裙還是石榴的石榴裙,可是石榴的石榴裙里的石榴般的內(nèi)容再不是石榴的石榴裙里的石榴般的內(nèi)容。說完后我盯住老荒的臉,我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極其輕微地抽動一下。他笑,喝一杯酒,點一根煙,手不停地抖。
我相信那時我的目光,鋒利得如同一柄手術刀。
可是我偏不揭穿。我由著他們。只是當我從老荒身上聞到石榴的氣味或者從石榴身上聞到老荒的氣味,我就會很不開心。于是我去肉肉那里,盡管肉肉遠不及石榴漂亮遠不及石榴風情遠不及石榴帶給我的快感強烈,可是她身上只有我的氣味。我在肉肉那里繼續(xù)著君主或者帝王般的待遇,偶爾我甚至會將自己的一整夜慷慨地賜給海蟄般可憐的肉肉。肉肉越來越老,越來越胖,眼袋凸出,皺紋堆積,頭發(fā)干枯,皮膚粗糙,走起路來肥膘橫飛,腹部那道清晰丑陋的傷疤愈來清晰愈來丑陋。她對我說那是剖腹產(chǎn)的結(jié)果,我當然不愿意相信。
我想老荒有了石榴,應該變得專一。他那樣善良,那樣淳樸,他有專一的理由??墒俏义e了,因為莉噠第二次來到小城。
莉噠第二次來到小城,其實先我見到老荒。老荒幾天前給莉噠打電話,為一組臭不可聞的歌頌大海的詩歌,然后他約莉噠來小城玩耍并承諾帶她上船,莉噠婉言謝絕。可是幾天以后莉噠突然想見見我,恰巧老荒那天再一次將電話打過去,莉噠就對他說了。于是老荒拍了胸脯,說去機場接她。老荒在機場將她劫走,并在一個包子鋪熱情將她款待。莉噠問海亮和石榴呢?老荒說海亮去海南島了,石榴去石景山了。莉噠說她驀然生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看老荒,頭頂明明長出犄角,嘴巴里獠牙閃現(xiàn)。
胸前系著潔白的餐巾的老荒心花怒放吃下二斤包子喝下二兩頤陽補酒,他向莉噠介紹說這是濱城最好的包子鋪,“老榮城”包子名揚天下,很多海外游客慕名而來。莉噠說怎么見不到老外呢?老荒說現(xiàn)在是旅游淡季,再說日本人韓國人馬來西亞人不都和中國人一個模樣?來小城不吃“老榮城”包子等于沒來,海參鮑魚大龍蝦,哪里吃不到?然后老荒建議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他說他知道郊區(qū)有一家“海棠旅店”很不錯,干凈舒適,院子里開滿粉紅色的海棠。關鍵那里離機場近,如果莉噠累了,可以直接從床頭跳上飛機。莉噠說可是海亮和石榴呢?老荒說海亮去海南島了呀,石榴去石景山了呀。后來我問老荒假如那時莉噠將電話打給我們怎么辦?老荒說,那我就跟你們說,我跟莉噠開玩笑呢。
可是莉噠竟沒有給我們打電話。她甚至隨老荒去到那家旅店。所以我認為那時的老荒其實距離成功只有咫尺之遙。莉噠沒有看到一株海棠,院子里只戳著一棵掛果的梨樹和一個白色的牌子,牌子上寫了張牙舞爪的“鐘點房18元”。莉噠說男人可以有很多缺點,唯獨不能夠撒謊,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撒謊,尤其是只為和女人上床撒謊。莉噠說老荒很節(jié)儉,很帥氣,很健談,可是他在半個小時里,竟將她欺騙三次。莉噠說想上床就上床,大大方方說出來,有什么大不了呢?她同意或者拒絕,都是對他的褒賞。并且,問題的關鍵是,那一次她來小城,本就是想與我或者老荒遭遇一場真正的性愛。莉噠說詩人存在的價值在于消滅所有謊言而不是創(chuàng)造新的謊言。莉噠說,老荒不再是純粹的詩人。他怎么可以這樣?
我慶幸老荒這樣。假如老荒不這樣,他就既占有石榴,又占有莉噠。我可以允許他占有石榴,但我絕不允許他占有莉噠。我認為他不配。石榴是一個石榴,莉噠是一朵石榴花。石榴是一只蝴蝶,莉噠是蜷縮的蛹。石榴是高山平臺,莉噠是未知的山谷。石榴是豐饒的土地,莉噠是一片荒灘——老荒是農(nóng)人,但不是拓荒者。
我靜靜地躺在莉噠身邊,手指掠過她金黃的頭發(fā)。我說今晚就住下吧,她說不,我得回去,我說你為何突然要來?她說,我想你了。然后她咯咯地笑了,手指張開,捂了嘴,肩膀緊緊縮起。她是那般嬌小那般瘦削,我懷疑她小小的肩膀一捏即碎。后來她再一次將我擁緊,我親吻她的鎖骨,我在那里嘗到鈣和鐵,鹽和火焰。我在她的鎖骨上看到奇妙的年輪,我一圈圈數(shù),得出結(jié)論:我的莉噠十七周歲,屬蛇,處女座。
我再一次想起洛麗塔。洛麗塔是虛構(gòu)的,是平面的,是黑白的,是夢境的,然而洛麗塔又是真實的,是立體的,是彩色的,是現(xiàn)實的。我知道世界上有太多男人迷戀她,迷戀她精致并且小巧的五官,迷戀她被水珠打濕的緊貼肉身的白色連衣裙,迷戀她的矯牙器和香口膠,迷戀她濃密濕潤的睫毛和鮮艷柔軟的嘴唇,迷戀她跪倒在地扮成狗的模樣和無所顧及的哭泣,迷戀她的幼稚、膚淺、任性、艱澀、挑逗、風騷、狂躁和小聰明,以及,她必然的死亡。他們不說,但他們內(nèi)心如此。并且,在洛麗塔面前,他們絕不會產(chǎn)生哪怕絲毫的慈父之感——迷戀小妖精洛麗塔與父愛沒有關系,與曾經(jīng)的少年時代更沒有關系。他們只是戀童。戀童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的本身,即為男童——長成男人形狀的男童——使用信用卡、開著汽車、有家庭的男童——只有男童才會喜歡洛麗塔這樣的小女孩,才會生出與她做愛甚至長相廝守的幼稚想法——當然,我也是——男童。是的我是男童。所有的詩人都是男童。詩歌不是春藥,詩歌歌頌愛情。幼稚,青澀,直來直去。青蘋果般的味道。青檸檬般的味道。青茅草般的味道。雨過濕地的味道。是的我迷戀洛麗塔,就像我迷戀莉噠。是的我迷戀莉噠,就像我迷戀洛麗塔。我迷戀她給我?guī)淼哪吧泻团d奮感,迷戀她剛剛綻放或者尚未綻放的身體,迷戀她草綠色的吊帶裙,墨綠色的手提袋,水滴形狀的耳環(huán),貝殼串成的項鏈,香口膠,針織帽,貼上去的文身和傷痕,插在襪子里的手機和MP3,香甜如芙蓉花般的氣味,大笑,舞蹈,喘息,夢囈,還有她的純真,生澀,輕佻,狂熱,以及我所不知的隱藏在這些簡單的表象背后的深刻。我貪婪地親吻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如同兩粒剛剛被冷水浸泡過的玻璃球。
那以后莉噠又來過四次。最長一次,她在小城逗留了整整十二個小時。黎明時我擁她入懷,黃昏時她離我而去,十二個小時里,我們像春蠶一般孜孜不倦。她想為我跳一曲剛剛學會的舞蹈,我說別,留下一次。她給我看她的腳踝,那里似乎埋了一顆尖尖的酥脆的核桃。然后她告訴我她要去看他的男朋友,去北京。我說我呢?她再一次咯咯地笑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再與老荒聯(lián)系。后來我認為我有些過了,他的那些缺點我也有,我的那些優(yōu)點他都有,其實他只是我的影子,無論之于石榴還是之于莉噠,我僅僅比他幸運一些而已。我請他和石榴去“紅番茄酒吧”喝七層的雞尾酒,他和石榴擠坐在纏繞著塑料紫荊的秋千上,輕輕地蕩,輕輕地蕩。偌大的酒吧只有我們?nèi)齻€人,窗外蟬鳴如鼓,屋內(nèi)針落有聲。后來我說我給你們作首詩吧!《夏天》:季風掠過平原,夏天過去了,我把她藏進一個細節(jié)。然后便是秋天,秋天一無所有。完了。
兩個人狂笑不止。他們說,無聊透頂。
是這樣,無聊透頂。我真真切切感受到我們?nèi)齻€人呆在一起真是無聊透頂。不僅無聊透頂,還別扭,壓抑,無所適從,如坐針氈。我離開,我對老荒和石榴說,祝性生活愉快。
莉噠最后一次過來找我,已是深秋。她仍然穿著那件草綠色的吊帶裙,蕭瑟之中猶若一朵綠色的火焰。她說我們該結(jié)束了,我說可是我們還沒有開始,她說不,我們結(jié)束了,我問為什么,她說我有男朋友,我說你以前就有,她想了想,說,我是良家,我想安穩(wěn)。我滿意這樣的回答,可是我不滿意這樣的結(jié)局,我抱緊她,我聽到她每一根細小的骨頭全都發(fā)出“咯嚓咯嚓”的脆響。
莉噠最后一次過來找我,我竟沒有與她時時廝守。我找到老荒,將這件事情告訴他。老荒沉吟片刻,攤開雙手,說,我深表遺憾。然后他開始談論石榴,他說女人與女人,還真是不一樣。比如石榴的結(jié)構(gòu),與玉罕就大不相同……我的手里捏著酒杯,我對石榴和玉罕毫無興趣。后來我將一杯酒全都潑上老荒的臉,又將一碗全羊湯全都潑上他的胸前。是的我想起來了,莉噠第一次來到小城那天,老荒也將一碗全羊湯全都潑上我的胸前。那時我們正好談到石榴,我說,石榴與肉肉,結(jié)構(gòu)并不相同……
我、老荒、石榴和莉噠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喝酒,我和老荒擠坐于一個秋千,石榴和莉噠擠坐于一個秋千,秋千輕輕地蕩,輕輕地蕩,我們?nèi)缤潇o并且機械的鐘擺。后來我送莉噠去火車站,進到候車室,走上站臺,踏上列車,并在列車啟動的時候,仍然不肯下來。那天我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流下眼淚,我想停下,卻怎么也停不下來。第二天我在一個叫做“泊頭”的小站下車,我扎進一個酒館里喝了很多酒,然后提著三瓶衡水白干擠上返程的列車。我像一只單腿獨立的仙鶴擠在一群民工隊伍里,我一手抓著酒瓶一手攥著火腿腸,我不停地喝,不停地喝,直到嘴巴里噴出淡藍色的火焰。我看到莉噠貼在窗玻璃上,笑著跟我招手,當然這只是幻覺,我想此時的莉噠,已經(jīng)身在京城。我是被老荒背出車廂的,我永遠記得老荒令人作嘔的酸臭的后背。然后我失去意識,直到第二天才蘇醒過來,我看到老荒和石榴在我醒來的同時轉(zhuǎn)身離去,我看到床頭的白開水、香煙、水果、餅干以及解酒的蘋果醋和蘿卜汁。孤獨排山倒海般朝我襲來,我驚惶失措地爬起,腦袋卻重重撞上墻壁。突然我意識到我永遠失去了莉噠,以后,不管我如何想她,都不會再見到她。莉噠從世界上永遠消失,就像一個很小的氣泡,越吹越大,越吹越大,斑斕絢麗,終于嘭一聲迸裂,從此煙消云散。
似乎這才是結(jié)束。我失去老荒,失去石榴,然后失去莉噠。不是。這仍然是個引子,我想說的,其實是我和肉肉的故事。
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我在一個建筑隊開塔吊。建筑隊久居山上,塔吊氣沖霄漢,每一天,我都像一個猴子般攀上爬下。那時我非常瘦非常自卑,我做夢都想不到若干年以后我會成為詩人并能夠獲得一個“周胖子”的榮譽外號。我坐在高高的塔吊棚里遠眺或者俯視城市,我認為城市就像灰色的或者黑色的擁擠在一起的或者摞列在一起的切得方方正正的或者沒有規(guī)則的臭豆腐或者臭雞蛋般臭不可聞或者令人癡迷。建筑隊只有四十多人,四十多人里只有一個女性,她就是肉肉。
坐在塔吊棚里俯視城市的時候,我常??梢钥吹饺馊?。她在臨時搭起的工棚前撅起屁股濯菜或者切菜,碩大無朋的屁股常常令我懷疑我所看到的不是一個女人的屁股而是富饒并且神奇的非洲大陸。肉肉黑。奇黑。萬分黑。非洲黑。黑到即使穿著白色的裙子,我也能夠看到她鍋灰般的底色。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我的飯盒里總是有肉。有時一片——我自言自語,肉;有時兩片——我自言自語,肉肉;有時三片——我自言自語,肉肉肉;有時四片,我自言自語——肉肉肉肉;最多時八片——我自言自語,八片肉!我開始留意工友們的碗,我發(fā)現(xiàn)他們只有一碗漂了幾滴油星的能夠照出影子的菜湯。我感到我年輕的尊嚴正在經(jīng)受無情的踐踏,于是有一次,當我的飯盒里再一次出現(xiàn)兩片肥肉,我毫不猶豫地將整飯盒蘿卜湯重新扣進大鍋。
肉肉!我粗著嗓子說,給我再盛一遍!
肉肉的外號由此而來。她不解地看看我,忙不迭地給我另盛一遍。這一次她舀給我五片肉。五片肉排列成整齊的梅花形狀,就像麻將牌里的五筒。
我再一次將飯盒倒扣。重舀!我說。
肉肉終于理會我的意思。她沖我尷尬地笑,她的樣子就像一匹干渴的河馬。她夸張地閉上眼睛,可是我的飯盒里還是出現(xiàn)兩片肥肉。睜開眼睛以后她嚇了一跳,試圖將兩片肥肉重新舀出,我急忙捂住碗,后退兩步。這次你不是故意的。我說,暫且饒過于你。
后來我離開建筑隊,來到錫鑲廠;后來我離開錫鑲廠,來到漁具廠;后來我離開漁具廠,來到鋁合金廠;后來我離開鋁合金廠,來到啤酒廠;后來我離開啤酒廠,來到服裝廠;后來我離開服裝廠,來到皮鞋廠。我的生活動蕩不安,我吃不上早飯,吃不飽午飯,吃不飽晚飯。再后來我決定一個人闖出一番事業(yè),我買來鞋楦、皮革、大底、襯底、鞋花、反腦、鷹嘴鉗、沖子、磨砂機、縫紉機……開始制鞋。我給我的產(chǎn)品取名“兩間房”牌,這緣于我只有兩間屋子的廠房,更緣于我所制成的皮鞋多在穿上一個星期以后便斷成毫不相干的兩截。正是那段時間我開始與肉肉約會,我想那因了我寂寞并且淺薄的青春。
肉肉經(jīng)常過來看我,在白天,或者在夜里。白天時她倚著門框,默默看我,看一會兒,轉(zhuǎn)身離去,我站起來,取下她插到門縫里的信封,信封里多會疊著一張或者幾張鈔票。我不喜歡肉肉,可是我喜歡那些鈔票,所以我對她的拜訪,并不反感;夜里時她依然倚著門框,依然默默地看我,我忙著手里的活,聽到她濃重的牛般的喘息?;仡^看,院子里并不見她。我沖黑暗里喊,齜牙!喘息停止,黑暗里閃現(xiàn)兩線雪白。每一次我都用這個方法找到肉肉,我想她混到南非或者贊比亞的婦女堆里,絕不會被人認出。
我的皮鞋廠接近倒閉,我朝不保夕。如果不是肉肉將我接濟,我可能活不到現(xiàn)在。那時肉肉在一家酒店當服務員,身體如氣球般越吹越大,令我倍加羨慕。有一次她對我說他們有一箱過期的青島啤酒要倒掉,問我有沒有想法。我問她過期多久,她說不到一個月吧!我問她長出浮萍沒有?她說好像沒有。我馬上扔掉手里的鷹嘴鉗,我說走??!等菜么?
那天我干掉整整一箱青島啤酒,躲在她的雙人宿舍,啃著她從廚房為我偷來或者討來的火腿。我感到非常盡興,她卻在一邊抹起眼淚。我去了七趟洗手間,我想那天我尿出了一個大西洋。最后一趟回來,我對肉肉說我給你出個歷史題吧!鄭和一生,鞠躬盡瘁。他七下西洋,并死在下西洋的途中,請問,鄭和死在哪一次下西洋的途中?肉肉盯住我,撕扯著手娟,淚眼婆娑。我躺下來,說,你她娘的到底能不能答上來?然沒等肉肉回答,我就睡著了。我占據(jù)了整張床,所以半夜時分,肉肉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擠過來,手足無措地躺到我的身邊。是冬天,肉肉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爐,讓我舒坦,給我安慰。我發(fā)誓我只為取暖,我發(fā)誓無論喝酒以前還是醉酒以后都沒有與她做愛的心思。之前我有過很多次性愛,有時用左手,有時用右手,她是我的第一個女人,待我知道,一切都晚了。
我害怕,后悔。我想抵賴,我不想負責任。好在肉肉大徹大悟,她并不奢求我能負責任。后來我曾遠離她兩年,再后來我再一次厚了臉皮去她那里取暖——一個窮小子想尋到一次性愛并不容易,我對自己說,聊勝于無。
我?guī)缀踝霰槭澜缟纤械墓ぷ?,直到許多年過去,當我成為一個詩人,我依然生活動蕩。我住在只有十幾平方的屋子里,屋子沒有窗戶,逼仄并且陰暗。很多次肉肉求我去她那里,不是偶爾去一次而是長久入住,可是這根本不可能。肉肉又老又丑,我厭煩她。她仍然在那個酒店上班,現(xiàn)在她是酒店唯一的女廚師,我這里是她到酒店的必經(jīng)之路,然而我絕不允許她進來看我。我知道她經(jīng)常躲在附近偷窺我,我看不到她,卻能夠感覺到她。有時夜很深,當我從石榴或者別的女人那里回來,我便會強烈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對我的迷戀和依賴,遠比石榴強烈。
我成為詩人,肉肉對我澎湃的迷戀里又注入了崇拜的血液。后來因為詩歌我認識了石榴,我愿意用肉肉的一生來換取石榴的一夜;后來因為石榴我認識了莉噠,我又愿意用石榴的一生來換取莉噠的一夜。正所謂“五岳歸來不看山”,我想就是這個意思。
我失去石榴,可是我還有莉噠,我認為莉噠終有一天會守到我的身邊,永不離分。我的自信膨脹到極點,它讓我保持著盲目并且弱智的樂觀??墒俏义e了,莉噠走的時候那般絕情,也許她一直把我當成一個電動自慰棒,就像我一直將石榴當成一個充氣玩偶。我日夜將她思念,我想我的思念每天都在變得如男童一般純真。
終于那天,我允許肉肉走進我的屋子。肉肉幾乎將整張床攤滿,她波濤洶涌,黑浪澎湃。我高喚著莉噠的名字,敬業(yè)的肉肉一一替她回答。
我坐在椅子上抽煙,我叫肉肉快滾,她卻賴著不走,非給我講她的故事。她說她十七歲那年想與喜歡的男人來一場真正的性愛??墒翘^成熟的男人并不信任她,他認為這不過是小女孩的圈套,以此牽住他的一生。他說只憑顏色他便能夠分辨女孩還是女人,他理智得如同手術臺前的主刀大夫,事實上他就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胸外科大夫,留著平頭,戴著眼鏡,皮膚蒼白,煙癮很大。他有家庭,有一個做護士的妻子,有一對漂亮的龍鳳胎。她不想喜歡他,從看他的第一眼就不想喜歡他,可是她還是喜歡上他。他并不否認他喜歡她。他說等兒女們長到十八歲,也許,他就與她結(jié)婚。她算了算,那時他不算太老,那時她尚年輕??墒撬炔患傲恕K炔患?,不是因為年華似水,紅顏易老,而是因為,她好像撐不到那一天了。
她撐不到那一天了。她患上一種罕見的疾病。她的骨骼一點一點變得疏松,終會同餅干一般酥脆。這也許需要十年,也許需要五年,也許兩年,也許,待明天睜開眼睛,她就變成粉塵?,F(xiàn)在她還可以跳舞,可是她能感覺到她可憐的骨頭即將支撐不住她的體重。她能夠聽到骨頭的脆響,她清晰地看到紅色的骨膜從她的骨頭上紛紛脫落,如同飄離的紅色塵埃。一陣風就可以將她折斷,一片枯葉就可以將她砸個跟頭,她死去,然而在她的男人面前,卻仍然是完整的。
我憂傷不已。這當然不是肉肉的故事,這故事屬于莉噠。莉噠將她的故事告訴石榴,告訴肉肉,卻唯獨不告訴我??墒鞘澜缛绱酥?,她為何偏偏選中了我?后來我想,她的選擇也許并非有意,她從月亮上摘下一滴露水,隨手一甩,那露水,正巧砸上我的額頭。
幾天后她來到小城,與我道別。她說她將久居北京,我們的故事應該到此為止。我將她攬腰抱起,她已經(jīng)變得很輕。我低頭看她的腳踝,那里依舊完美。我說莉噠,她說嗯?我說留下好嗎?她笑。她的笑聲有如一串清脆的風鈴,飄啊,飄啊,又被冷風扯得粉碎。我將莉噠抱上床,莉噠說,你輕點。
我很輕。我怕弄痛我的莉噠,我怕弄傷我的莉噠。我?guī)ノ业淖√?,我知道肉肉探照燈般的眼睛近在咫尺。到處都是柳絮和楓葉,羽毛和塵埃,到處都是細雨和花粉,白色和紅色的雪。我捏著莉噠的肩膀,我在她即將風化的骨頭上,再一次看到絕望的年輪。
我們在酒吧里喝酒,我和老荒擠坐于一個秋千,莉噠和石榴擠坐于一個秋千,秋千輕輕地蕩,輕輕地蕩,我們?nèi)缤潇o并且機械的鐘擺。是老荒打破沉寂,他說他和石榴已經(jīng)訂婚,打算元旦正式搬到一起。我猛一哆嗦,杯傾酒灑。我說這不可能,石榴是你最好的哥們。老荒聳聳肩膀,掏出一個紅色本子,我看到兩個甜蜜的腦袋緊緊靠在一起。我開始對老荒肅然起敬,幾近膜拜——他不可能不知道我跟石榴的事情,可以將石榴當成情人,他怎么可以和石榴結(jié)婚呢?我想他瘋了。他不再寫詩,于是瘋了。當詩人停止寫詩,必然瘋掉。
無人談及莉噠的病情。我們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刀鋒,卻只能被切割得鮮血淋漓。后來我送莉噠去火車站,進到候車室,走上站臺,踏上列車,并在列車啟動的時候,仍然不肯下來。我們將一個蘋果分開,各自啃掉一半,我們走到車廂連接處,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搓滅最后一個煙蒂,我說他承認你是女人了?
他承不承認都沒有關系,莉噠說,反正他不再可以。
不再可以?
他被藏獒咬中下體……他做了這么多年醫(yī)生,卻醫(yī)不好自己……他是為保護妻子被藏獒咬中的,那時候,他與妻子剛剛離婚……他終于知道了我的故事,我指的不是薄膜,而是骨頭……他為我的骨頭與妻子離婚,而不是我的薄膜……骨頭與薄膜哪個更重要?哪個更脆弱?……你說我應該慶幸,還是應該悲傷?
所以你去陪他?因為他不再可以?
不是我要陪他,而是他想陪我……
這不一樣。
一樣。
不去行嗎?
不行。
留下來好嗎?
不好。
莉噠再一次笑起來,如同風過風鈴。她的笑聲很快煞住,我看到她的脖子蹦起一根淡藍色青筋。我看著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我們不再說話,各自扭了頭,看窗外轉(zhuǎn)瞬即逝的風景。列車在一個小站停下,莉噠看看我,說,還不回去?我說,一起。莉噠笑笑,列車再一次啟動。當列車駛出第五個小站,我終于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我不愿承認悲傷,可是眼淚將我出賣。
我和莉噠幾乎同時跳起,沖進列車上的洗手間。我們幾乎將門砸開,然后反鎖。我們親吻,擁抱,在狹窄的空間里忘情旋轉(zhuǎn)。夕陽為莉噠鍍上一圈美麗的金色輪廓,那輪廓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模糊,我知道,終有一天,她會突然斷裂。
列車均速行進,咣當咣當,咣當咣當,我和莉噠在冰冷的鐵軌上滑翔。我們是兩只蝶,兩只鶴,兩尾魚,兩條水蛭,兩枚滾燙的子彈,兩根極輕的羽毛。我們讓鐵軌變成柔軟的藤蔓,開出艷麗的花朵,然后充滿悲傷。莉噠開始呻吟,眼睛緊閉,鼻子上滲出細小的汗滴。我輕捏她的腳踝,我聞到收獲之后的土地的芬芳。我聽到她的骨頭發(fā)出咔咔的脆響;我看到她的皮膚閃起點點微弱的磷火。我滿足、貪婪、吝嗇并且深刻地感覺到她。我感覺到她的抽搐,她的恐懼,她的悲傷,她的最為徹底的打開和包融。我想起第一次,她往后躲閃著,尖銳的指甲深深犁開我的后背。我想起第二次,她赤裸身體坐在椅子上,我嘗到她的鈣和鐵,鹽和火焰。我想起第三次,她為我跳起哀艷的舞蹈,我想起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我知道不會有第七次。第七次,上帝要休息,他不會幫助我們。每一次我都那般愛她。每一次與每一次的漫長等待里我都更加愛她——愛得夸張,愛得離譜,愛得神經(jīng)質(zhì),愛得讓人崩潰。是的我是一個男童。是的我是一個少年。是的我是一個老人。是的我是一條水蛭,一條公狗,一條溝,一條運河,一縷煙,一只即將死去的螳螂。陽光,草地,花園,水珠。撫摸,擁抱,欲望,沖動。草綠色的吊帶裙,黑色的指甲油,調(diào)皮的矯牙器,無處不在的香口膠。閃爍磷光的肩膀,弧線優(yōu)美的腳踝,白如雪鰻的臂,伸手可握的足。陽光里的塵埃,發(fā)酵過的麥粒,紅色的五角楓,漫天大雪。雞尾酒,嬰兒車,芙蓉樹,拍打礁石的海浪。又圓又矮的鼻子,下巴上的痣,吐氣如蘭。莉噠,我的小蟋蟀,我的小母貓,我的虞姬,我的索命鬼。我的三色堇,百合,紫羅蘭,我的莉噠,我的洛麗塔。莉噠和洛麗塔的香口膠。莉噠和洛麗塔的吊帶裙。莉噠和洛麗塔的赤腳,悒憂,不諳世事,縱情大笑。莉噠和洛麗塔的骨頭,血液,悲傷以及深刻。莉噠,洛麗塔。洛麗塔,莉噠。莉噠,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靈魂,我的罪惡。莉噠,空山新雨后,一樹梨花壓海棠。
有人敲門。又有人敲門。我將莉噠抱起。我再次將莉噠抱起。莉噠變成一根七彩的羽毛。她在我的懷里燃燒,終成灰燼。
我在小站下車,擠過人群,踏上鐵軌。我沿著鐵軌往前,我看到廣袤的田野和成群的綿羊。一列火車疾馳而來,我在列車即將撞上鼻子的時候躥上站臺,又在列車剛剛離去的時候再次跳上鐵軌。我將電話撥給老荒,老荒問我在哪里,我說,鐵軌上。老荒于是慌了,他沖電話喊海海海海海……子!老荒的表現(xiàn)夸張滑稽,令我開心不已。我笑,我被警察拎起。
我?guī)е鴿M血管的酒精回到小城。醒過來時,我看到老荒和石榴的背影。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我吃光所有的水果和餅干,喝光所有的白開水和蘿卜汁。然后我起床,疊被,掃地,拖地,關門,上鎖,走上樓梯。我想也許我應該告別這間沒有窗戶的屋子了,它是老荒的貯藏室——老荒和玉罕的腳下,踩著我的天空。
我敲門,我看到花枝招展的玉罕。我將鑰匙扔過去,她伸手接過,動如脫兔。我問她病好了?她點頭。我問她怎么治好的?她說詩歌。一切都因為詩歌。她開始寫詩,病就好了?,F(xiàn)在她火眼金睛,身手矯健,可以在三米之外用一枚大頭針將一只蒼蠅射死。玉罕臉色紅暈,體態(tài)輕盈,我聞到她的身體深處散發(fā)出一波又一波的青草氣息。然后,我看到一個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從洗手間里慢騰騰走出。
也許我應該回到肉肉那里去了。肉肉三十八歲,她比我年輕很多。她有眼袋,有皺紋,有白發(fā),有肚腩,小腹上有一道丑陋的傷疤。她說那傷疤是因為多年以前的一次剖腹產(chǎn),我當然不愿意相信。
我躺在地板上翻看雜志,肉肉的拖把從我面前靈巧地抹過。她與我結(jié)婚很多年,她叫我老公,她是我的妻子。
似乎這才是真正的結(jié)束。我失去石榴,失去莉噠,我身心疲憊地轉(zhuǎn)了一圈,用時太久卻終于回歸。然而,都不是。這也可以是一個引子,當小城的詩人突然多起來,故事仍然可以開始。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
責任編輯:彭新
博士點評:
迷亂的文字、迷亂的故事、迷亂的人物,周海亮的《醉花陰》猶如一座迷宮,讓人迷惘而著迷,重疊往復,一唱三嘆,將一個或是幾個愛情故事連環(huán)套起來,將一個現(xiàn)代人的心態(tài)表達得淋漓盡致。其中最為贊嘆的是作者的文字功底,詩一般的語言、豐富的想象、重復的意象,幾乎將文字的感情激發(fā)到極限,卻又能冷靜收場,淫而不亂、哀而不傷。整篇小說無論是篇章結(jié)構(gòu)還是文字語言,既有現(xiàn)代氣息,又頗具古典功力,可謂是難得的佳作。
網(wǎng)友跟帖:
楊柳芳:繞來繞去,又繞回原點,很新奇的寫法,看完以后讓人看到一個很矛盾的、很反復無常的、對生活充滿怨恨與渴望的“我”。
賀向花:我覺得主人公很享受他生命的過程,無所謂得,無所謂失,無所謂苦痛,無所謂幸福,無所謂擁有,無所謂失去……或者說,無奈得,無奈失,無奈苦痛,無奈幸福,無奈擁有,無奈失去……
江蘇藍月:有走迷宮的感覺。幸虧作者又把我們帶出了出口,看見了陽光,大地,綠樹,鮮花還有清新的空氣。
芳紫陌:看完除了佩服還是佩服,通篇對語言的駕馭能力,主人公的極端陰暗和茫無頭緒的心理描寫,在和幾個女人還有身邊那個老荒朋友的交戰(zhàn)中,左沖右突,試圖想找回什么?得到什么?表述什么?醉花陰?是什么意思?只有作者自己明白。
小楊:通篇的對話極少,幾乎都是\"我\"的感受和敘述,采用一種極為詭異的結(jié)構(gòu),把人性丑陋、真實而又矛盾的一面展露無余,不細看的話實在難以看出其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