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藏在河畔麥地的邊沿處。冉冉上升的月亮把青輝灑在黃了穗的麥地里,灑在河堤下的沙灘上,灑在沙灘一旁的歪脖子柳樹上,灑在波平浪靜的河水里。周圍靜得很。這里離村子較遠,狗叫的聲音聽起來都隱隱約約的。王三瞇縫著眼睛,瞪著河堤下的沙灘;王三豎著耳朵,傾聽著什么聲響——應(yīng)是極其細(xì)微的聲響。
到了快半夜的時候,年近七十的王三瞌睡來了,就禁不住迷瞪起來。迷迷糊糊中,他又警醒了:有聲響!沙沙沙……是它來了!王三就折起身子瞇著眼睛朝沙灘上看,果見一團東西在沙灘上爬動。
那東西爬到離歪脖子柳樹不遠的地方,就停下來,伸長脖子,東張張,西望望。王三看見它那細(xì)細(xì)的眼睛在月光下閃著亮瑩瑩的光。它大概覺得周圍沒有危險,就用兩只前爪扒沙子。不久,就扒出一個窩來。然后,它又四處張望了一番,就伏在沙窩上。王三知道,它在那里屙蛋了。王三是下午偵察到那家伙準(zhǔn)備在那個地方屙蛋的:從河邊到那個地方,有它往返的爪印,而那個地方,又有它扒開沙土又恢復(fù)成原樣的痕跡。
王三兩手撐地,想站起身子,走下去,抱住那東西。但他還沒站起,手臂又軟下來了。他只是瞇著眼望著那東西,呼吸倒是有點急促了。
這時候,有兩個王三在爭吵。一個說:去捉住它!它不過是個團魚,你不必跟它講什么義氣!一個說:你王三是個人,你要是去把它捉走,你就還比不上一個團魚,一個畜牲!
王三到底沒有站起來。他呼吸也變得輕緩起來,想咳嗽也強忍住了,生怕驚嚇了那個下蛋的團魚。
那個團魚——跟自己家的鍋蓋一樣大的團魚——終于把蛋屙出來了,又扒了沙子把沙窩填平,然后再扭著脖子?xùn)|張張西望望,才很快地往回爬。
等那團魚爬到水里,隱沒得無影無蹤了,王三才站起來,走出麥地,攏著手,萎靡地往自己村子方向走,西斜的月亮照著他,把他的影子拉長了。
回村的路走了一半吧,王三看見前頭走來一個人,從那人走路的姿勢上看,他斷定是自己的老伴。果然,走近一點,那人就說話了:“你沒把它捉住吧?”
他說:“沒有!”
“沒有就好!”
王三嘆一口氣,說:“好什么?”
“你走了以后,我躺在床上總睡不著,總覺得有一對小眼睛瞪著我,總覺得有一個聲音在罵我。我就出來了,要你別動手!幸虧你也沒動手!”
“可你這病……”王三拉住了老伴的手。
“再想辦法吧!我是條命,它也是條命!我們恩恩怨怨地打了幾十年交道,要是真昧著良心吃了它,我看我這病還會重!”
王三把她的手捏緊了,說:“你呀你!”
王三夫婦和那個團魚,打了大半輩子交道。
五十年前吧,那年也是小麥將熟的時節(jié),小姜河漲了大水,水像和著麥麩熬成的稀糊糊,翻翻滾滾,就把水里的魚鱉蟹蝦之類翻滾得昏頭轉(zhuǎn)向,惶惶恐恐,不知家在何方。一些人就“乘人之?!保妙腊?,用網(wǎng)撈。那年繡云還不是王三的婆娘,還是小姜河邊一個“年方二八”的清秀姑娘,那天她也扛著長柄的撈網(wǎng)走到河邊。她的手是很“吃腥”的,她把撈網(wǎng)伸向水里,再往回拖,撈網(wǎng)出了水面,就看見網(wǎng)里伏著一團黑黑的東西,有自家盛菜的土缽子那么大。第一網(wǎng)就撈到一個團魚!繡云當(dāng)然很高興,就把網(wǎng)收回來放在地上,就一雙手把那團魚捧起來,那團魚的頭已縮進脖子,看來溫順得很。但是,當(dāng)她把那家伙往系在腰上的竹簍子里塞時,那家伙竟突然把頭伸出來,脖子一扭,就把她左手的拇指銜住了?!鞍?”繡云喊起來。手指想往外拉,拉不動,只拉得痛。繡云很緊張,她聽說過,團魚一旦咬住了人,就死也不松口的,除非打炸雷,它的口才驚得突然一張,人才有機會把它咬住的東西扯脫。但現(xiàn)時是雨后的晴天,天上白云都沒有一朵,哪有炸雷?“天工”無望,看來還是要試一試“人工”的辦法了。
繡云就朝河下游、上游看,扳魚、撈魚的都離自己很遠,遠水解不了近渴,求人不如求己。繡云就摸衣袋、褲插口,看有沒有什么工具。沒有。情急之中繡云就把手伸到頭上,毅然拔下自己的發(fā)夾,就朝那團魚的頭上戳。戳了兩下,那團魚就把頭縮進脖子,當(dāng)然,把繡云的手指也拉進去了。繡云就用發(fā)夾刺那縮進脖子的凹陷處的邊沿,沒起作用。繡云的鼻尖上已綻出粒粒汗珠,原因不是手很痛,是心情太緊張。
繡云見團魚的一只后爪伸出了一點,就用牙齒去咬,咬著了一個爪子。她就緊緊咬著不放,希望它痛起來就把自己的手指松開。但繡云把它那個爪子咬斷了,它都沒有松口。
繡云無奈,就想回到家里去,另想辦法。走了兩步,突然看見路上一個石頭,有棱有尖,就撿起來,用它猛力打團魚的背殼,“篤,篤,篤……”不起作用。她就又用石頭的尖角在團魚的背殼上劃。仍不起作用,只是在它背殼上留下幾條印痕,像一個“王”字或“豐”字,只是不規(guī)范,那一豎很斜,而且上下都出頭不多。
繡云只有回家去解決問題了。心里毒毒地想,一旦把手指扯出來,我就要一刀砍掉你的頭!走了不遠,看見前頭走來一個人。繡云認(rèn)得是河下游那個捉團魚的,一村里人稱他為團魚客。姑娘繡云以前沒有和他打過招呼,此時此刻,也顧不得很多了,就說:“團魚……捉團魚的大哥,請你……我的手被團魚咬住了!”
團魚客呵呵笑著,說:“那可要打炸雷才能脫開啊!”
“你捉團魚的人,沒有別的辦法?”繡云有點生氣了。
“那讓我試試!”團魚客就一只手抓住那個團魚的邊沿,另一只手橫操起那長柄的捉團魚的勾刀,往團魚縮進脖子的凹陷處的邊沿一戳,喊聲“松口”。與此同時,繡云只覺得被咬著的手解放了,本能地往外一抽,就抽出來了。一看,手指的第一個指節(jié)處有幾個牙印,那一節(jié)指頭也是紅的,還有點腫,當(dāng)然還痛?!皥F魚有毒嗎?”繡云擔(dān)心地問。
“當(dāng)然有毒!”團魚客說,“我給你整一整!用藥水給你吮吮!”說著就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子,揭開蓋子,倒一點粉末在自己的另一只手的掌心,然后往自己長著棕色胡髭的口里一捂,再用舌頭在口里攪動幾下,就捏著繡云那根手指,把它銜在口里,吮,像城里的孩子吮冰棒。吮幾下,吐出一些黑中帶紅的汁水,再吮,吮得吱吱響。繡云的頭是矜持地扭向一邊的,偶爾也忍不住瞥團魚客那張臉一眼。那張臉,實在不討人喜歡:滿臉都是麻子,就像有人撒了一臉沙子,再狠力摁進皮膚。
團魚客一直吮到吐出的汁水是清口水,才把那根手指拉出來。
繡云覺得那手指不那么痛了,紅腫似乎也消退了一些。
“我?guī)У氖巧咚?,”團魚客說,“團魚藥還要另外配幾樣。你回去吧,等一下我給你送去。你家就在那棵柚子樹下吧?”
“那是個什么團魚,怎么咬人啊?”繡云有點擔(dān)心那是個不同一般的團魚,毒大得很。
團魚客說:“它要生蛋了。要生蛋了的團魚婆子是惹不得的,惹它,它就咬人的;這時節(jié)它的毒是最厲害的?!?/p>
繡云這才想起那個仇敵還沒有處置,就說:“那個團魚呢?”
團魚客說:“在我竹簍里。”說著就把它從系在腰上的大竹簍里掏出來。那團魚又溫順得頭和腳都縮得不見了。
“給我,我要砍了它的頭!”繡云憤憤地說。
“還是給我吧!”
繡云以為他要把它作為報酬,就說:“那你拿去吧!”
團魚客說:“我們放了它的生吧!”
“好了它!”這是繡云表示同意的說法。
團魚客就一雙手把團魚托起,說:“喲,這記號是你給它留的吧!是個‘王’字還是個‘豐’字?喲,這個爪子也斷了,你怎樣弄斷的?”
繡云就把情況說了。團魚客說:“也好,以后和它相會,還認(rèn)得它!”說罷往翻滾著濁浪的河里斜著一拋,說:“回去吧!發(fā)子發(fā)孫發(fā)萬代!”
那團魚成拋物線旋轉(zhuǎn)著,像一個飛碟落在水里,落在水里沉下去一點點又浮起來,脖子伸得長長的,四條腿劃著水,尾巴也搖曳著。只見它又轉(zhuǎn)過身子,頭朝著岸上,點一點,再點一點,然后再轉(zhuǎn)過身子,尾巴一甩,頭一栽,就沒入水中。
“千年團魚萬年龜,團魚烏龜都是有靈性的?!眻F魚客還望著水里,說。
“我要是知道它要生蛋了,也不會捉它的?!笨磥砝C云已經(jīng)原諒它了。
過了個把時辰,團魚客就把藥送到繡云家里,也沒要繡云爹媽謝什么,就走了。
團魚客和繡云的故事照理可以結(jié)束了,不料第二年又生出故事來。
這一年的一個夏日的上午,繡云姑娘在村前河邊的碼頭上洗衣服。反復(fù)揉了就捶打,捶打了就搓洗,搓洗了又揉又捶打……循環(huán)往復(fù)。繡云拿起一條褲子甩向水里漂洗的時候,沒料到那褲子里夾著的一件小胸衣,也被甩出去了,甩到她的手夠不著的地方。她就拿起棒槌,想扒回來,卻還是夠不著。她就把腳往水邊的石階邊沿移一移,再拱著屁股用棒槌扒水,希望那小胸衣隨著扒動的水回歸。但那小胸衣似乎還向著河心漂移,繡云急了,就再盡力伸長手臂去扒,不料手臂伸得過猛,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朝前趨,人就栽下去了。繡云不會游泳,腿腳只是本能地亂踢,手臂只是本能亂劃,這一踢一劃,身子就更遠離碼頭快到河中心了。亂踢幾下亂劃幾下,身子就翻了個兒,仰面朝天往下沉了。碼頭邊的河水是很深的,繡云的身子不知沉了多深,突然又不繼續(xù)沉了,還慢慢地往上浮。她的臉龐竟然露出了水面。她嚇得半昏的腦袋有點清醒了,就又本能地甩動手臂,想向碼頭上靠,又一邊喊“救命”。但是河中心的水流是很急的,她不能往碼頭上靠,而只是往下游漂移。
突然有人走到碼頭上,也顧不得脫衣,急忙跳下水,把繡云往碼頭邊拖,再把她抱上碼頭。繡云這才注意到,救她的是那個——團魚客。
團魚客說:“你能仰著游水,怎么就游不上岸?”
繡云抻著自己的衣襟,說:“我哪能游水?我是亂踢亂劃!”
團魚客說:“不會游水,亂踢亂劃一通,你的身子是不能浮在水面上的,尤其是臉更不會露出水面的。”
繡云說:“你這樣一說,我也感到奇怪了。剛才我不知道沉了多深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頂著我的身體,把我往水面上拱?!?/p>
團魚客笑著說:“哪有這樣的事?自己疑起是那樣的?!?/p>
繡云說:“不是疑起,是真的!”
“那是什么原因?”團魚客像是問繡云又是問自己?!芭?,我知道了,可能是……還不好說?!彼樕巷@出神秘色彩。
“是什么原因?”繡云問。
“你是有救星的!”團魚客說。
繡云心里說,救星就是你!她就向團魚客表示感謝,又羞澀地請他到自己家里去,說要讓爹媽請他吃一頓飯才好。團魚客說:“我經(jīng)常在這一帶捉團魚,以后碰巧了,再去吃一頓吧!”
繡云就洗好衣服回家去了。
團魚客留在碼頭上,用他那把長柄的捉團魚的勾刀,這里掏一掏,那里戳一戳。又走到碼頭上游和下游的堤坳上,掏了高出水面的幾個土洞,又這里看一看,那里瞅一瞅。
他沒有捉到團魚,空著手,走到靠碼頭的村子里,找到柚子樹下繡云的家,先和繡云的爹媽打了招呼,然后對繡云說:“在水里頂住你的是什么,我知道了!”
繡云早把自己落水被救的情況給爹媽說了,三個人聽他這樣一說,就問是什么。團魚客說:“是那個團魚!去年放生的團魚!”
繡云的爹媽說,團魚有這樣的靈性?繡云說,你怎么知道的?團魚客說:“團魚就有這樣的靈性!我察看到了,那個團魚在碼頭一帶活動。我看了那團魚的爪印,看得出它一只后爪少了一個爪子,不就是去年放生的那一個?”
繡云的爹媽感嘆說,團魚真是有靈性!團魚客怕他們不相信,又講了自己的師傅的一件事。說自己的師傅當(dāng)年看見一個正在生蛋的團魚沒有捉它,后來掏一個洞,想在那個洞里捉團魚,結(jié)果藏在那洞里的不是團魚,而是一條蛇。那條蛇特別毒,把他咬了一口,他敷了隨身帶的藥,竟沒有大作用,人還是昏過去了。是一個團魚銜了什么草藥給他敷上,他才清醒過來。
這種神話,繡云爹媽還是要信不信。繡云卻心有余悸,要是去年不把那個團魚放生,把它吃了,怎么辦?這樣想著,就感激地望一眼團魚客。團魚客還是滿臉麻子凼,絲毫也沒有顯得光滑一點。
繡云的爹媽留團魚客吃了飯。不久就請人做媒,把繡云嫁給他?;楹髢煽谧渔彝娴臅r候,繡云撫摸著丈夫的臉,說:“這么多麻子凼,應(yīng)該叫團魚麻子。要不是那個團魚,我是不會嫁給你的?!?/p>
丈夫和她繾綣了一番,說:“團魚是有靈性的,那個團魚,我知道我們還會和它打交道的?!?/p>
幾年后,團魚麻子和繡云有了孩子。那時候各家各戶已經(jīng)不做飯了,吃食堂。正兒八經(jīng)的糧食是沒有的,吃的瓜菜,罩面找不出半顆油星子——四十多年后,團魚麻子的孫子學(xué)歷史時知道那叫做“三年困難時期”。孩子還只有兩個月。照理,繡云的乳房應(yīng)該是飽滿豐實的,但是,沒有糧食葷腥填充,飽滿豐實的乳房也坍塌得像癟癟的布袋。癟癟的布袋里倒不出什么貨色,癟癟的乳房里當(dāng)然也流不出乳汁。孩子吮著乳頭,吸不出什么,只有哭了。
一天傍晚,團魚麻子做工回來,在孩子干癟的哭聲里皺著眉說:“我出去一轉(zhuǎn),看能捉到團魚嗎?”繡云說:“哪里還有團魚啊,捉盡了!”團魚麻子還是拿了手電和那把長柄的勾刀,出去了。
小姜河也干癟了,因為有幾個月沒有下雨。團魚麻子打著手電,在枯水的河床上、在河堤的洞穴邊細(xì)心察看,尋找團魚的蹤跡。河里的魚鱉確實被肚子里起了銹的人們“捉盡了”,團魚麻子找了一個多時辰,哪有團魚的影子?他從河灘轉(zhuǎn)到一條溪溝里,繼續(xù)找?!肮Ψ虿回?fù)有心人”,他終于發(fā)現(xiàn)溪坳上一個洞穴的邊沿有爪子印。
是團魚爪子印!
而且不止一個團魚!
只不過是些小家伙。
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團魚麻子就先用手電往洞穴里照,再把長柄的勾刀往里戳。有貨!團魚麻子激動起來,用勾刀戳幾下,然后捋起袖子,就要伸左手進去。這時候,不遠處一個洞穴里突然有聲響,接著就從里面竄出一團東西來。那不是一個團魚嗎?團魚麻子就撲上去捉。那團東西爬得好快,不久就進了另一個洞。
捉住你這個大的再說!團魚麻子心里說著,就走到那個洞穴邊,把長柄的勾刀伸進去,一攪,又一攪。然后,就把左手臂伸進去。
咝——痛!團魚麻子的拇指被咬了一下。你咬我,我也要捉你!他心里說。被團魚咬一下,在他是不算什么的。他的手在洞穴里探尋著。喲,怎么這樣痛?莫不是……他把手收回來,用手電一照,啊,拇指已腫起好大了!
他馬上掐了根茅草,在虎口處把拇指纏起來。又馬上走到溪水邊洗。又趕快掏出藥瓶,倒藥末。然后把藥末撲入口中,再吮吸那受傷的拇指,吮吸得敷衍塞責(zé),遠沒有當(dāng)年吮繡云的那樣盡心。
是一條毒蛇,他想。他相信自己的藥的功力,就顧不得傷指,又把勾刀伸進洞穴。一根長條形的東西溜了出來。蛇!一轉(zhuǎn)瞬,就不知哪里去了。
現(xiàn)在,團魚麻子放心了。又偏著腦袋,把手伸進去探尋。沒有探尋到什么。哪里去了呢?
有聲響!朦朧的月光下,他眼睛的余光分明又看見不遠處的一個洞口竄出一團東西!
這個洞與那個洞是相通的,它從那里竄出來了!王三把手收回來,就去追。那家伙已徑直爬到溪水里。好在溪水不深,王三就打著手電,趟著溪水追。別讓它游到那個深潭里,王三想。但擔(dān)心發(fā)生的事往往會發(fā)生。追了不遠,水深一些了,看那東西不清了,盲目地走到深潭邊,就根本看不到它的影子了。
把我當(dāng)猴耍了!王三恨恨地走到那家伙最后竄出的洞口邊,亮著手電細(xì)細(xì)看那爪印,有一只爪子竟只有兩個爪。又是它!王三想,是它,看見我在掏那一窩小團魚,特意從相鄰的洞里爬出來,目的是要引開我。它鉆進那個有蛇的洞,蛇鱉是一家,它是事先就知道那里是藏了蛇的。幸虧我的藥好,要不就等于讓你送了命!
王三就又走到先前發(fā)現(xiàn)有很多爪子印的洞邊,把手伸進去。但是,手伸進去一半就止住了。王三是這樣想的,那家伙花了那么大的心思保護那些鱉崽子,我何必那么心狠?王三就把手拉出來了。
王三只好撿幾個河蚌回去了。
回到家里,王三把捉團魚的經(jīng)歷講給繡云聽了,繡云不高興,說:“團魚那樣愛崽子,你當(dāng)老子的,還比不上一個團魚!沒有奶吃,毛坨瘦成什么樣子了!”
王三搖搖頭,說:“活在這世界上的生靈,都不容易啊!這一次,也算報了它那年救你的恩吧!”這時候,王三覺得那被蛇咬了一口的拇指還在痛,一看,腫大了,他知道是處理得太潦草的緣故。他重新吮吸一番,又敷了藥。可惜,那只拇指后來還是成了蛇頭或團魚頭的樣子。
繡云看了他的傷指,說:“那家伙也歹毒!它自己咬你一口不就可以了嗎?為什么引你給蛇咬!只怕它還會報仇的?!?/p>
又過了二十年吧,團魚麻子已經(jīng)是一個四十五六歲的漢子了,嘴巴邊的胡子更粗更濃也更黑了,繡云有一天還發(fā)現(xiàn)他頭上長出了白毛,只是身子還硬朗。他當(dāng)然還捉團魚,可惜河里溪里的團魚一年比一年少了。二十年來,他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冤家的蹤跡,也許,它早已被人捉去,成了盤中餐了,當(dāng)然,也許深居簡出,不輕易露面,團魚是有靈性的。
這一年,先是春旱,但是將到小滿的時候,連續(xù)下了三天暴雨,小姜河的水也就一天比一天上漲,到了第三天,河堤就關(guān)它不住了,它越過河堤,在田野上鋪陳肆虐。可憐就有一些房子被水沖倒,那些屋架子、房檁和一些家具就被隨波逐流了。
團魚麻子他們村的地勢較高,沒有被水淹沒的憂慮,村里一些男人就想發(fā)點洪水財了。他們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站在水邊,看見上游漂來什么有打撈價值的,就游水去打撈。團魚麻子也是其中之一。他遠遠看見一根木頭漂下來了,就下了水。先是趟水再是游。那根木頭本是在河中心的激流里漂著的,漂著漂著居然漂到這一邊的緩水里來了,團魚麻子大喜,很快地游過去,一只手臂抱著木頭的尾端,另一只手臂就用力劃水。木頭尾端系著一條幾尺長的繩子,也不知道當(dāng)初是用來做什么的,像一條水蛇,逶逶迤迤地漂著。岸上的人就很羨慕他,眼看他輕而易舉地就要撈回一筆財富了。
但是,且慢!水在急劇上漲,突然一排浪頭撲過來,就把那根木頭往河中心沖。團魚麻子沒有與自然抗衡的力量,只能讓木頭帶著游。他沒有慌張,知道只要緊緊抱著木頭,就應(yīng)該沒有什么危險的。木頭很快被沖到河中心,又被浪頭推著很快地往下游沖。團魚麻子和木頭一道,一會兒被掀到浪尖,一會兒被打到浪谷。團魚麻子不能不緊張了,河的下游是越來越寬的,一個人究竟又有多大的精力在水里拼?他腦袋也有點暈糊了,覺得手臂也有點痙攣了。
好,木頭被沖到原先的河岸上的一棵大樹旁了,團魚麻子想,要是能抓住樹干就好了。但是,不行,他伸出一只手試了一下,與那樹干還隔著三四尺遠的距離。好,木頭扭了一下,尾端向樹干橫過去了,機不可失!他又伸出手,可惜還差尺把遠!木頭沒商量地繼續(xù)向下游漂,團魚麻子喪氣地緊抱木頭,與它相依為命。呃?怎么,木頭不動了?團魚麻子回頭一看,那條繩子被拉直了。是繩子纏在樹干上了!一定是的!團魚麻子在心里感謝上天保佑了。
但仔細(xì)一看,那繩子分明沒有纏著樹干,最后的幾寸,還在水里一扭一扭呢。啊!是離尾端幾寸遠的地方,卡在一個樹杈上了!哪里就恰好碰到了一個那樣的樹杈?團魚麻子再細(xì)細(xì)一看,哪里是什么樹杈?分明是……是……是一個團魚嘴巴!是一個團魚用嘴巴將繩子咬住!那團魚緊靠在樹干擋水的一面,爪子緊抓著樹干,那脖子被拉得好長!那細(xì)細(xì)的眼珠都鼓出來了。喲,就是那個團魚!看它那只爪子,只有兩個爪呢!
好兄弟,謝謝你了!
團魚麻子的好兄弟與洪水抗?fàn)幹?/p>
那根木頭在激流里暴躁地一浮一沉,很想擺脫,卻力不從心。
過了好一陣,村里幾個人駕著小船來了,團魚麻子上了船。人們問他,為什么木頭到了那里就不動了。站在船尾、一直朝著那棵樹的方向的他,說出了團魚咬住系在木頭尾端的繩子的情況。那些人不相信,他就說出了和那個團魚的恩恩怨怨。有人就說:“團魚麻子啊,你不應(yīng)該再捉團魚了!”其他人都說,你一輩子害了多少團魚的命,你要是還捉團魚,就不是個人了!
回到家里,團魚麻子把情況跟繡云講了,繡云抱住他,流著淚說:“以后不能再捉了!再捉確實不是人了!” “不捉了,不捉了!”團魚麻子用那只蛇頭或團魚頭一般的丑陋拇指給她擦眼淚。“我跟你說,我要是再捉,你就把我這只拇指剁掉!”
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團魚麻子確實沒有捉團魚了。
但是幾天前,團魚麻子“食言”了,又去捉團魚了。
為的是老伴繡云婆子。
繡云婆子得了一種怪病,病犯了就全身抽搐,手腳也又麻又痛,病沒犯就是個好人。兒子把她接到省城送到大醫(yī)院都治不好,一個民間老郎中給她開了藥方,那種藥要用老團魚——人工喂養(yǎng)的不行——做藥引。團魚麻子就去捉團魚。到河邊溪邊轉(zhuǎn)了幾天,別說老團魚,就是嫩團魚也沒有蹤跡,近些年有些人又朝河里溪里撒藥,又朝河里扔土炸彈,把魚鱉搞得幾乎要絕種。昨天,他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那個冤家的蹤跡,知道那個老團魚婆子要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下的沙地里下蛋。那是手到擒來的事。他就把這事跟繡云婆子說,繡云婆子先是不同意,后來經(jīng)他軟磨硬纏,就說:“我不管,你要去就去吧。”
于是就有團魚麻子深夜在河邊麥地里等團魚婆子的舉措……
回到家里,老兩口還沒有睡意,悶著頭坐了一陣,繡云婆子的病又犯了。團魚麻子給她吃了一些常備的西藥,算是讓她睡著了。
團魚麻子卻坐在床頭,睡不著……
時間一天天過去,繡云婆子的病犯得更勤了,犯起來也更嚴(yán)重。
團魚麻子就又提出,還是去捉了那個團魚。繡云婆子生氣地說:“講了不捉就不捉!”
團魚麻子說:“那樣供奉它,它又不是我爺爺!”
繡云婆子說:“可它救了我的命,救了你的命!要治病,就一定要送了它的命?不信就沒有別的法子!”又把他左手的拇指掐住,說,“你發(fā)了愿的,你不記得了?”
“你這個犟婆子……”
這天晚上,團魚麻子等繡云婆子睡安然了,就拿了手電,出了門,過了村前的橋,往下游走了一陣,就到了一段天然的石堤上。對面,就是那棵歪脖子柳樹。
團魚麻子知道,團魚婆子屙了蛋,就游到河對面,藏在一個地方,日夜望著藏蛋的地方,不吃也不動,望得眼睛紅腫出血,望得身子綿軟無力,它要親眼看見它的崽子孵出從沙土里拱出來才離開;他知道那個團魚婆子還伏在那個地方的。他很快地找到一個石洞,手只是伸進洞口不深處,就抓著了一個團魚的頭,就把它扯了出來。確有自己家切菜的砧板大!再用手電一照,右后爪的一個爪子是斷了的;背殼上有字,成了一個“王”字。是那個冤家無疑了。
冤家被抓著脖子,身子被吊了起來,四只爪子不斷抓著虛空。
“對不起啊團魚婆子!你別怪我,我也是沒辦法了!”團魚麻子對它說。
團魚麻子回到家里,繡云也醒來了,問他到哪里,他說了實話,又說:“你也別怪我啊!”
繡云婆子臉上皺出點笑紋,說:“我怪你做什么?只怪我得了這該死的病!”
第二天一大早,團魚麻子就到鎮(zhèn)上抓藥去了。繡云婆子起床后,從水缸里把那個團魚抱出來,只見它扭頭望了她一眼,就把頭和四只爪都縮進去了,沉默得像一塊石板。繡云婆子用手掌撫摸著它背殼上那個字,那個自己無意刻上的“王”字,說:“那天晚上你在沙灘上生蛋,附近有人要捉你,你就沒有聞到他的氣味?昨天晚上他伸手進洞捉你,你為什么不咬他一口,提醒他不能捉你?”
她的手顫抖著,那團魚的身子也顫抖著。
她把它放進一只篾背篩,然后背著走到河邊,又把它抱出來,讓自己的臉貼著它的背殼。她聽見它的內(nèi)臟里有細(xì)碎的聲響:像說話,像哭泣,像磨牙……
“去吧,遠走高飛吧!再莫留在這一帶了!”說著,她把它往河里拋去。它翻了幾個筋斗,嘭的一聲落在水里,卻沒有沉下去,只見它身子轉(zhuǎn)了一下,就向岸邊游過來,脖子伸出好長。它游到岸邊,又往岸上爬,而且很快爬上來了,爬到她的腳邊,頭往上伸著,望著她。她重新把它抱起來,說:“還回來做什么啊?去吧!以后我們別見面了!啊,你的眼睛……你是不是在流淚?”說著又向河里拋去。這一回,它一落到水里就一頭扎下去,隱了蹤影,只留下一圈一圈的波紋……
團魚麻子抓藥回來后,正在切豬菜的繡云婆子把自己放了團魚王的事告訴他,他怔了好一陣,才說:“你果真放了它!在路上我就擔(dān)心你那樣做!”
繡云婆子說:“它爬上來后我抱著它時,它眼里好像流出淚來?!?/p>
“它是通人性的!”團魚麻子說,“我是不該捉它!我這團魚頭拇指又癢又痛呢!我是發(fā)了愿的!我說話要算數(shù)!”
團魚麻子說著,從繡云婆子手里拿過菜刀,把自己左手的拇指按在切豬菜的砧板上,手起刀落,那左手拇指就飆開了,落在地上,居然豎了起來,像一個團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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