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汪學(xué)球和屈葉飛仍然相信,他們和這個女孩是有緣分的,哪怕這種緣分只有三年,他們也愿用一生的清苦去換。
在這個故事開始之前,我們先來做三個假設(shè):
1.假如你的孩子生病了,你愿意為他傾家蕩產(chǎn)治病嗎?相信大多數(shù)人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愿意!”
2.假如這個孩子不是你親生的,而是你買來的呢?這時,估計很多人心里就要打個問號了。
3.假如孩子的病必須直系血親才能救治,你愿意去為他尋找親生父母嗎?這個問題是沉重的,沉重到讓人想回避,但汪學(xué)球的答案是:“就算我蹲大牢,也要救孩子!”
一秒鐘的對視,一輩子的父母
2009年11月22日,一個中年男人走進了廣西貴港鐵警派出所的大門。他一進門就急迫地說:“我買了一個女孩,求你們幫我找找她的親生父母吧!”說著就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小女孩,梳兩個翹翹的小辮子,眼神里有種可愛的倔強。
派出所的民警愣了,但凡收買小孩的人見了警察巴不得繞道走,生怕孩子被發(fā)現(xiàn),還給孩子的親生父母,這個人竟然主動投案自首?
這個男人就是汪學(xué)球,他和妻子屈葉飛都是湖南省益陽市安化縣仙溪鎮(zhèn)人,照片上的小女孩是他們的養(yǎng)女,當(dāng)初花了6000塊錢買來的。
時間回到2006年4月,那一天,對于汪學(xué)球夫婦來說,與以往打工的任何一天沒有什么不同。汪學(xué)球點上一支煙,準備休息一下,這時手機響了:“我是楊艷啊,還記得嗎?我這里有個小女孩,一歲多,會自己吃飯,你要不要?”
楊艷?汪學(xué)球想了好久才想起這個女人是誰。2004年,他剛到東莞長安打工時,楊艷跟他在一個廠里工作,閑聊時,汪學(xué)球無意中說起自己有了兒子,還想生個女孩,楊艷無所謂地說:“喜歡就抱一個唄!生一個多麻煩啊!”汪學(xué)球笑笑,并沒放在心上。一晃兩年過去了,他跟楊艷早沒了聯(lián)系,沒想到她驀地來了電話,并且抱來了小孩。
那時,汪學(xué)球跟妻子早已斷了生女兒的想法,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十多歲了,在湖南由外婆帶著。楊艷的電話像一粒石子投入水中,汪學(xué)球夫婦心中蕩起的漣漪再也無法消失。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去看看再說,抱養(yǎng)女兒也是要講緣分的。
屈葉飛永遠記得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在翹首企盼中,他們迎來了這個被他們視為天使的女孩。小女孩很瘦,短發(fā),穿著一條淡黃色橫條紋的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紅色的小鞋子。她不哭不鬧,烏黑的眼睛看著屈葉飛,咿咿呀呀地說著她無法聽懂的話。就是這一秒鐘的對視,屈葉飛再也無法將自己的視線移開。
跟楊艷一起來的還有個老人。楊艷說是她的父親。老人說,這是他親戚的孩子,因為家里窮,養(yǎng)不起,要將孩子送人,不過要6000塊錢,算是給孩子父母的一點安慰。
汪學(xué)球夫婦覺得這要求不過分,二話不說就把所有積蓄取出來,留下了這個孩子。他們還把剛買了不久的給人拉土的小卡車賣了,因為老家那邊的計生部門還要罰他們一筆款。
“歡歡!”這是屈葉飛最先想到的名字,這個女兒的到來,讓她的心每天都漲滿了快樂。學(xué)名就叫汪一歡好了,一生歡樂!
傾家蕩產(chǎn)治病。跟血緣無關(guān)
屈葉飛辭了工,專心帶女兒,一家三口的開銷全都壓到了汪學(xué)球身上,生活質(zhì)量大不如從前,可他們覺得這是值得的,因為他們有了最愛的寶貝女兒。
輾轉(zhuǎn)在珠三角一個又一個城市打工,小歡歡也在對一個個城市的陌生與熟悉中長到了五歲。五歲,該是上幼兒園的年齡了。夫妻倆決定去深圳打工,因為他們覺得那里的教育好一些。
有幾個老鄉(xiāng)對他們的做法很不理解:“你們舍得把兒子放在老家,干嗎不把女兒也送回去?這樣既省錢,你們又可以出去掙錢。”屈葉飛笑著說:“兒子是自己親生的,虧欠一點也沒關(guān)系;女兒是人家的,咱不能虧欠。再說,她不是自己親生的,也怕放在家里被人欺負啊!”就這樣,2008年11月,他們帶著簡單的行囊,來到深圳光明新區(qū)落了腳。
歡歡要上幼兒園了,按規(guī)定要做入園體檢。“不過是個例行體檢而已,檢查完了,我們歡歡就能上學(xué)了。”這樣想著,屈葉飛滿心歡喜地牽著歡歡的手走進了醫(yī)院,可等她出來時,臉上滿是忐忑。醫(yī)生告訴她,孩子的肝脾有點腫大。這意味著什么呢?屈葉飛不清楚,可心里隱隱升起不祥的預(yù)感,似有一面鼓,咚咚咚地敲個不停。
最終,深圳兒童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是:地中海貧血!汪學(xué)球夫婦從來沒聽說過這種病,醫(yī)生的解釋讓他們半天沒回過神來:“孩子的病屬于遺傳性溶血性貧血,必須靠輸血才能維持生命。但輸血只能維持到成年,而且費用很高,假如活到50歲的話,費用大概要400萬。骨髓移植效果更好,不過也要二三十萬,而且要親屬移植。”
醫(yī)生的話音還沒落,屈葉飛的眼淚就涌出來了,一種生離死別的悲傷籠罩著她。汪學(xué)球的腦袋里反復(fù)響著兩個聲音:“400萬!”“骨髓移植!’,他沒有算過,自己打工一輩子能賺多少錢,但他知道,400萬是絕對不可能的。骨髓移植?汪學(xué)球心里比誰都清楚,歡歡根本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看著醫(yī)生質(zhì)疑的眼神,屈葉飛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聲哀求:“孩子是我們抱養(yǎng)的。醫(yī)生,求求你,救救她吧!”
殷紅的血漿滋潤著歡歡蒼白的雙唇,屈葉飛緊緊抱住歡歡,親了又親,尖銳的針尖刺進歡歡的血管,卻疼在她的心上。
汪學(xué)球走出醫(yī)院的大門,在一個無人的地方默默點了支煙。自從有了歡歡,日子過得一直很拮據(jù),眼下歡歡又得了這病,這可是個無底洞啊!可難道僅僅因為她不是自己親生的就不管了嗎?想到這里,他狠狠抽了一口煙,大概是被嗆到了,他大口咳嗽起來,心口生疼生疼的,疼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雖然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歡歡的第一聲“爸爸”,叫的是他;歡歡的第一個吻,是在他的臉上;歡歡記得的第一串?dāng)?shù)字,是他的手機號……這些,跟血緣有什么關(guān)系?他暗暗下了決心:即使傾家蕩產(chǎn),也要救歡歡!
他決定偷偷找到歡歡的親生父母,希望他們捐髓相救,而知道歡歡親生父母的,只有楊艷。汪學(xué)球趕緊撥打楊艷的手機號,可該號已停機。他隨即踏上了開往長安的汽車,任他找遍了長安的大街小巷,那個女人卻像從地球上蒸發(fā)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養(yǎng)父投案自首,親娘拒絕捐髓
2009年9月,一個老鄉(xiāng)打電話給汪學(xué)球:“廣西最近破獲了一起拐賣兒童案,楊艷會不會是拐賣兒童的?你,你有什么印象沒?”
汪學(xué)球絞盡腦汁地想了好久,終于想起楊艷曾帶她的老公來過東莞,好像叫黃云宏,他們聊天時,楊艷還提到一個地名:廣西桂平市。汪學(xué)球激動地對妻子說:“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歡歡有救了!”
汪學(xué)球悄悄去了桂平,像只無頭蒼蠅一樣逢人就問:“你認識楊艷嗎?”可直到身上的錢花光了,他也一無所獲。有幾次路過派出所,除了留下一地的煙頭,他始終鼓不起勇氣走進去。
因為歡歡的病,汪學(xué)球大半年沒工作了,家里那點微薄的積蓄早就交給了醫(yī)院。11月上旬,走投無路的他回到湖南,向當(dāng)?shù)馗@呵笾?,可因為歡歡沒有出生證明,當(dāng)?shù)馗@壕芙^了他。那天,他皺著眉頭抽完最后一支煙,想起朋友跟他說的一句話:“老汪啊,你一個人救不了歡歡的?!彼е^想了好久,然后給妻子打電話:“我必須去派出所自首,才能救歡歡?!弊鲞@個決定是痛苦的,可當(dāng)他說出這句話之后,心里的痛苦反而減輕了。
話筒里傳來屈葉飛的啜泣聲。這個問題,他們不是沒有討論過,他們傾家蕩產(chǎn)給女兒治病,不敢聲張,不敢求助派出所,不敢求助媒體,因為他們知道,這件事一旦曝光,女兒就不是他們的了,而他們也可能背上收買拐賣兒童的罪名??裳巯?,除了這樣做,還有什么辦法呢?
屈葉飛哭著說:“要去我跟你一起去,你要是坐牢了,我們娘仨怎么辦?”汪學(xué)球拒絕了:“你好好帶著歡歡,一定要給她治好病!”屈葉飛只是盡情地哭,再也說不出話來。
2009年11月22日,汪學(xué)球去廣西貴港鐵警派出所自首。經(jīng)查證,黃云宏的確是廣西拐賣兒童犯罪團伙的一員,已經(jīng)被刑拘。就這樣順藤摸瓜,他們找到了楊艷的父親,找到了當(dāng)年抱來孩子、的阿婆,找到了歡歡的親生父母。
見到梁建梅的那一刻,汪學(xué)球就覺得有希望了,他堅信:她就是歡歡的親生母親,因為歡歡跟她長得實在太像了!
汪學(xué)球激動地掏出隨身攜帶的歡歡的照片,梁建梅撫摸著照片落下淚來。原來,當(dāng)?shù)刂啬休p女思想非常嚴重。歡歡是這個家的第二個女孩。為了生個兒子,又不被罰款。他們就將歡歡送給了別人,只是他們沒想到,歡歡竟被人販子拐賣了。
汪學(xué)球一口水都顧不上喝,就跟他們說起歡歡的病情,希望他們跟他去深圳,捐髓救歡歡。在汪學(xué)球看來,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一個請求啊!就算重男輕女,女兒總是父母的心頭肉吧?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呢?
可令汪學(xué)球沒想到的是,梁建梅沉默了,搖頭了!她小聲解釋道:她怕捐髓給她的另一個女兒和年僅2歲的兒子帶來危險。
汪學(xué)球聽到自己心里的那盞燈,“噗”的一聲,滅掉了!
千里送女,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聽說歡歡的生母拒絕捐髓,屈葉飛的心一點點浸滿了絕望。她從姐姐那里借了點錢,去給歡歡輸血,殷紅的血漿滴滴答答,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真怕下一秒這血漿就斷了。
汪學(xué)球也不記得自己打了多少次電話,最后他請醫(yī)生跟梁建梅解釋捐髓不會危害捐獻者的健康,粱建梅終于答應(yīng)了,可她又說出了自己的顧慮:“我家里沒錢,歡歡的醫(yī)療費我們負擔(dān)不起……”汪學(xué)球趕緊說:“你只要過來就好,錢不用你管!”她又說:“我,我沒有路費過去,你能不能給我1000塊錢路費?”“行!你過來我給你!”
歡歡有救了!這是汪學(xué)球和屈葉飛苦苦掙扎了幾個月后看到的第一縷希望。隨后,歡歡轉(zhuǎn)到廣州南方醫(yī)院。該醫(yī)院綜合檢查后認為:歡歡的病情目前尚不需要進行骨髓移植,做個切脾手術(shù)就好。
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可屈葉飛突然覺得上帝跟自己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為什么不早一些帶歡歡來南方醫(yī)院檢查?早知如此,何至于大費周章地為歡歡尋親?她非常明白,經(jīng)過這一折騰,歡歡是再也留不住了。她上街買了好多毛線,沒日沒夜地給歡歡織毛衣,紅的。綠的,黃的,尺碼能從5歲一直穿到12歲,在歡歡離開他們的日子里,她只能用這種方式寄托她的愛了。
他們跟梁建梅也討論過歡歡的撫養(yǎng)權(quán)問題,梁建梅甚至說:“歡歡跟著你們比跟著我幸福?!边@話可能不假,但法律大于人情,早在汪學(xué)球走進貴港鐵警派出所的那天起,他就知道已經(jīng)失去這個女兒了。
2009年12月22目,是歡歡手術(shù)的日子。兩天前,梁建梅也到了廣州,她說想把歡歡接回去撫養(yǎng),以彌補對女兒的虧欠。她努力示好,可歡歡就是不領(lǐng)情。她說:“歡歡,晚上你跟我一起睡好不好?”可歡歡只在屈葉飛的懷抱里才睡得著。梁建梅又說:“我?guī)慊貜V西好不好?”歡歡說:“我是湖南人,不回廣西。”屈葉飛就逗她:“那我們把你送回廣西?!睔g歡撅起嘴巴說:“你們白天把我送回去,晚上我自己就跑回來?!眱蓚€母親都笑起來,可笑過之后,兩人同樣是深深的落寞。
2010年1月13日,汪學(xué)球?qū)ε畠赫f:“歡歡,爸爸媽媽帶你出去玩好嗎?”歡歡高興得摟著他的脖子直跳。孩子的眼睛里只有高興,卻沒看到爸爸媽媽的眼睛里全是不舍。
他們一起上了車,車上大包小包,全是屈葉飛為歡歡準備的東西,他們把好心人為他們捐助的兩萬塊錢也帶上了。沒錯,他們要去廣西桂平,那個本該屬于歡歡成長的地方。屈葉飛一路上都抱著歡歡,她只希望這條路再長一點,車開得再慢一點,歡歡每叫一聲“媽媽”,她都想流淚,因為她怕自己以后再也聽不到了。
在那里住了三天,趁著歡歡跟她姐姐出去玩時,汪學(xué)球和屈葉飛悄悄離開了,可歡歡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她跟在車子后面哭著喊著爸爸媽媽,一直跑,一直跑,摔跤了爬起來再跑,屈葉飛給她梳的羊角小辮一顛一顛的,可她的身影還是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記者手記
汪學(xué)球的家是一個正常古老的出租屋。從圳美居委會門口,七拐八拐地穿過一條條只容一人通行的羊腸小道,才來到這個十平方米左右的土坯小屋。由于周圍出租屋建得太高,擋住了小屋的采光。屋頂上的六片瓦片便被揭掉,換成了玻璃。陽光從屋頂直射下來。
屈葉飛現(xiàn)在在附近一個小學(xué)做清潔工,她說:“我必須找點事做,不然想孩子想得受不了?!蹦翘?,她看到記者拿著歡歡的照片在看,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她使勁咬著嘴唇,不讓自己流下淚來。
汪學(xué)球的手機號還是長安的。他說:“這個號碼歡歡已經(jīng)記得了,我怕我換了,她就找不到我了?!贝竽瓿跞翘?,歡歡跟他們通了電話。她張口第一句話就是:“爸爸,你什么時候來接我?”
經(jīng)歷這么多曲折,有沒有后悔當(dāng)初收養(yǎng)歡歡?夫妻倆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汪學(xué)球說:“為了治好孩子。我也只能選擇失去這個孩子。只要她健健康康地長大,我們就知足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