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有人問他喜歡什么顏色的時候,對色彩極為多情的他,總是難以回答。
栗鼠色可以鑄染自己的墳?zāi)梗嫉念伾苓m合于外套。落葉松的嫩綠,使人想起十四五歲的少年。黑色仿佛是吸飽春雨而泛出微紫的泥土。櫻花的秀氣出現(xiàn)于少女的香腮。枇杷、香蕉的暖黃;檸檬、夜來香的冷黃。藍寶石,令人想起飛魚閃著銀灰的翅膀,在熱帶海洋里跳躍。紫色含蘊于高山的夕昏,亦含蘊于高貴的僧衣和水晶之中。白色各種各樣,水上的浪花、初秋天空的云朵、山野的霜雪、大理石、白樺樹、北極熊的毛皮等等。這是數(shù)不盡的,所有的顏色,他都喜歡。
但是,如果硬要他說出最喜歡的一種來,那么他想選擇碧色。碧色——從春日野外三尺小河中的若有若無的淺碧,到深山溪流陰里的青碧,所有級別的碧色——在這些碧色中,尤其是鮮烈的濃碧,對他來說,具有震撼心靈的力量。
對于高山植物的花,他無權(quán)說三道四。園林的花、野外的花,在普通的山花之中。碧色是很可人的。西洋花草中,山梗花、千代喉草,都具有美艷的碧色。紫陽花、溪蓀、花菖蒲,那碧色雖說不算純凈,但也可看。秋天有龍膽,一位身著牧師服的詩人,曾到他村中來玩,在路上采下一株龍膽花,熟視良久,忽然吟出“一片青天落下地”的詩句來。晨露未晞的牽牛,不用說主調(diào)是碧色。在夏天的花草里還有矢車菊,這種花是舶來品,在我國似乎還有些不太習(xí)慣,但清疏的形態(tài),天空般的深藍,是夏天里為人帶來涼意的花。這些是園內(nèi)的花,還有一種叫Corn flower 的外國花也很好,生長在麥地里,夾在小麥中間,開著黃色的花朵。7年前的6月30日,一大早,他從俄國中部茨克諾車站,乘農(nóng)民的馬車前往托爾斯泰的雅斯納亞·波里亞納的時候,走過朝露瀼瀼的麥田。正要開鐮的麥叢中,天藍的花朵隨處開放,他由于睡眠不足而感到旅途疲勞,即將見到托爾斯泰翁,又使他興奮不已。這時,他那高熱病人般的眼里,出現(xiàn)了這種天藍色的花朵,使他沉溺于一種不可思議的安謐之中。
夏天還有千鳥草,千鳥草又名飛燕草,葉子像胡蘿卜纓子一樣,花兒作飛翔狀,似千鳥又似飛燕。園養(yǎng)的有白色、桃紅、還有桃紅中帶紫白色的。野生的似乎只限于濃碧色。濃碧一褪,就變成木槿色,進而變成紫色。提起千鳥草,眼前立即浮現(xiàn)出赤塔的高原。那是明治三十九年從俄羅斯回國的時候。7月下旬,離開莫斯科,在伊爾庫茨克換乘東清鐵路火車,從莫斯科出發(fā)后第十天經(jīng)過赤塔。離開故鄉(xiāng)只4個月,然而東邊越過烏拉爾時,火車驟然變得緩慢了。在伊爾庫茨克換車時,車廂中上來個中國和尚,很令人高興。從伊爾庫茨克起,每一站都上來許多中國人?;疖噺呢惣訝柡宦飞掀?,到了赤塔就稍微有些下坡了。下坡車速快,心情也暢快得多。憑窗而望,地面上的濃碧映入眼簾,遠勝過天空,這是野生的千鳥草花。他探出頭睜大眼睛瞧著,鐵路兩旁是荒無人煙的山坡。那耀眼的濃碧的花朵,有的正在盛開,有的稍顯衰謝,泛起微紫,有的正在打苞兒,千枝千朵,迎送著往來的列車。他當(dāng)窗坐著,沉醉在這色彩里,顯得有些恍惚了。
碧色的花,帶給他碧色的震撼。有時,撞擊心靈的,除了情感,還有顏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