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爐中的炭火，在熊熊燃燒，屋內(nèi)縈繞著一股暖氣。窗外的雪花，將大地染得一片銀白。眼看就要過年了，各家各戶的門楣上，都貼上了春聯(lián)?？晌覀兗遥瑓s絲毫沒有春節(jié)應(yīng)有的氣氛和祥和。我和父親，忙活大半天燒的一鍋紅燒肉，在桌子上冒著熱氣，卻無人動筷。母親板著臉，坐在椅子上納鞋墊。奶奶靠在火爐旁，烘烤被雨淋濕的黃膠鞋。我們這一家人，永遠都無法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哪怕在歲末這樣團圓的日子，也不例外。

在我們家，母親是一個世界，奶奶是一個世界——同一個屋檐下，卻生活著兩家人。這場婆媳之戰(zhàn)，持續(xù)很多年了，我們都拿她們沒辦法。她們倆是一對冤家，一碰面，就像仇人相遇，四只眼睛，同時射出針一樣的目光。誰一旦開口，就斗嘴，打舌戰(zhàn)。兩張嘴巴，唾沫飛濺，誰也不怕誰，誰也不服誰。母親說:“我每天累死累活，支撐這個家，你不但不幫忙，還整天在灶神菩薩面前詛咒我。自從我跨進你們家門那天起，你就沒把我當(dāng)人看?！薄半S便你怎么冤枉我，我也不怕。我老了，該你們伺候。要是看不慣，干脆買包耗子藥，把我毒死?！蹦棠谭磽舻?。父親坐在桌旁，抽煙，一臉愁容。見母親和奶奶越吵越兇，他把煙桿一甩，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吼道:“吵，吵，吵，把這個家吵敗就好了?！庇种钢赣H罵道:“你把嘴閉上，會臭嗎?”母親哭了，很委屈，很傷心。邊哭邊說:“你們娘倆合伙欺負(fù)我，我本來就是多余的，不如死了算了。”當(dāng)著奶奶的面，父親只能指責(zé)母親，顧全奶奶的顏面。奶奶聽父親如此說，感覺有兒子撐腰，更加理直氣壯了，提高嗓門道:“都說養(yǎng)兒防老，我怕是沒這個福氣了。等天亮，我就出去討口，要是餓死或摔死了，看人家恥笑誰?”

我坐在父親旁邊，心痛得難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奶奶和母親，這兩個苦難的女人，都是我血脈的源頭。在我心中，她們宛如一架天平的兩端，無論我的情感向哪一邊傾斜，都會造成傷害。我不知道安慰誰，該如何消除她們心中的仇恨。在此之前，我做過很多的努力。背著母親，勸說奶奶;背著奶奶，勸說母親。但我的所有努力，最終都是徒勞的。她們之間的矛盾，不僅僅是性格差異這么簡單。

二

奶奶已年過花甲，身體雖無大礙，但人一上了年紀(jì)，多少有些小病小患。況且，她雙手不便，四根指頭皆無法伸直。據(jù)說是年輕時患痛風(fēng)落下的。自我爺爺去世后，她便一個人生活，自己煮飯吃。生活沒有規(guī)律，飽一頓，餓一頓。父親提出讓她跟我們一起過，她橫豎不愿意，性格倔強得很。她說:“我還沒老到走不動路的時候。”直到前年冬天，她去后山的巖洞背柴，天下著小雨，路滑，連人帶柴從土坎上滾了下去，摔傷了腰。臥床一月，無法動彈?？祻?fù)后，才跟著我們一起生活。

奶奶脾氣不好，她一直認(rèn)為爺爺病逝，我父母應(yīng)負(fù)主要責(zé)任。她怪他們沒能力，無錢帶爺爺去縣里最好的醫(yī)院治病，才導(dǎo)致其活活被病痛折磨死。父親對奶奶的埋怨，不說好，也不說壞。默默忍受著，實在心里憋得慌，就偷偷跑到爺爺?shù)膲炃埃瑹辉?，上一炷香，磕幾個頭，流一場淚。把內(nèi)心的痛苦，以及對爺爺?shù)睦⒕危y(tǒng)統(tǒng)釋放出來。

父親是個殘疾人。六歲那年，他上坡割草，被一條毒蛇咬傷右手。因無錢上醫(yī)院治傷，爺爺只好叫個草藥郎中來為父親消毒。由于郎中醫(yī)不得法，又延誤治療時間，父親的右手出現(xiàn)浮腫，腐爛了，且毒素正在向手臂轉(zhuǎn)移。不得已，爺爺拿來一把鋸子，將父親的三根手指鋸掉了。自此，父親開始了他的艱難人生。為求生存，他學(xué)會用左手吃飯，左手劈柴，左手寫字，左手插秧……后來，爺爺見父親體質(zhì)羸弱，手又殘廢，怕他往后衣食有虞，遭人欺辱，就替他找了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拜師學(xué)醫(yī)。于是，我父親便成了一名赤腳醫(yī)生。母親當(dāng)年嫁給父親，就是見父親有門不失業(yè)的手藝，人又老實，憨厚，才跟了他。經(jīng)過父母多年苦拼苦熬，節(jié)衣縮食，家中總算有了點積蓄。母親又從別處借來資金，為父親開了家藥店，我們家的生活狀況，才逐漸有了起色。

能吃飽飯了，一家人不再為油、鹽犯愁。奶奶也覺得，現(xiàn)在是該她享清福的時候了。吃靠我父母;穿也靠我父母。她一有點傷風(fēng)感冒，父親就馬上給她抓藥，西藥不見效，就改吃中藥。母親總是將藥熬好，送到奶奶手里，或者親自喂她。奶奶想吃肉，母親就煮肉;想吃魚，父親就買魚。只要市場上能夠買到的東西，父母都盡量買來滿足奶奶的口福。平時，奶奶也幫母親干點輕便的活，比如燒火，喂雞等，婆媳關(guān)系處得倒也融洽。越到后來，奶奶不是喊頭疼，就是喊腿痛。吃藥，不見好;輸液，不奏效。輕巧的活兒，也不干了。每天坐在家中，等母親做飯給她吃。要是遇農(nóng)忙或搶收，母親趕活路，開飯晚了，奶奶就喊餓。責(zé)怪母親沒把她照顧好，故意收拾她，說是報復(fù)。母親生氣，有段時間，果真沒怎么理睬奶奶。煮一頓飯，當(dāng)兩頓吃，中午不開火。奶奶就只能吃冷飯。母親早上出去干活，太陽落山才收工，婆媳關(guān)系開始出現(xiàn)裂痕。奶奶逢人就說:“我媳婦虐待我，不給我飯吃?！备赣H早上去藥店，晚上才回來，中午都在店里吃飯。只要他一回家，奶奶就拱嘴，說母親不讓她吃飯，餓了她一天。父親一聽，怒火中燒，就去質(zhì)問母親。不是吵嘴，就是打架，搞得一家人雞犬不寧。

那時，我剛參加工作，在縣城里一所學(xué)校教書，一個月才回家一次。一到家，母親就向我訴苦，眼淚汪汪的。奶奶也喊著我說:“孫兒啊，我造孽喲，活受罪?！彼齻兏髡f各有理，仿佛我是一個法官，爭著向我申訴自己的遭遇。面對兩顆貧苦的人的心，我的眼里，藏滿痛苦的淚水。

三

母親自殺過兩次。

一次是跟奶奶吵架后，我出嫁的三個姑姑，跑回來找母親討說法。三個姑姑，又兇又惡，不問青紅皂白，就對母親一通拳腳。扯的扯，咬的咬，抓的抓。那天，母親的衣褲，被撕得稀爛;臉也被抓得鮮血淋淋。三個姑姑，看到母親趴在地上，已無還手之力，連哭都哭不出聲了，才停了手腳，且趾高氣揚地破口大罵:“娼婦，以為我們出嫁了，老太婆就好欺負(fù)嗎?有本事，你拿菜刀將她砍死，看五雷轟不轟你?！蹦┝耍€不服氣，非要拖著母親去公社告狀。幸虧父親及時趕到，才阻止了姊妹們的行為。父親看到母親一身是血，說:“你們太過分了?！痹拕偝隹冢霉脗兙团^蓋臉對父親一番訓(xùn)斥:“連自己的婆娘都管不住，任她欺負(fù)咱媽，要是爹還在……”邊說邊假惺惺地放聲大哭起來，父親便不再開口。母親還趴在地上，站不起來，臉上滿是悲憤和絕望。當(dāng)天夜里，她去牛圈，解下牛鼻孔上的纖索，拴在院壩邊的柿子樹上，把頭掛了上去。要不是父親起來小解，發(fā)現(xiàn)及時，母親怕早就斷了氣，走在黃泉路上了。

第二次是母親確已厭倦了生活，覺得活著沒意思。繁重的農(nóng)業(yè)勞動，加上家庭的長期不和睦，使得她在肉體和精神上，都備受折磨。一天黃昏，她去后山割草，靠在山凹處的一個土坎上，用割草刀劃斷了手腕靜脈，恰巧被干活回家的村人發(fā)現(xiàn)，經(jīng)搶救，才活了過來。要是父親不懂醫(yī)術(shù)，母親此次恐怕也在劫難逃。她在割腕之前，大概經(jīng)歷了一番痛苦的思想斗爭——地上落滿了被她掐斷的草節(jié)，身旁的泥塊，也被捏碎。她割的一背篼草，還放在田坎上。流下的一大攤血，把青草都染紅了，比落霞的顏色還要濃。

四

父親的藥店，開在離家三公里外的碼頭上。碼頭上停滿了船只，船是當(dāng)?shù)匕藗€村的人出入的必備交通工具。因我家鄉(xiāng)地處丘陵，山高，路險。山腳被一條河流環(huán)繞，切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房屋大多坐落在半山腰上，閉塞，簡陋，自然環(huán)境十分惡劣。父親每天都要翻越三公里山路，再坐船去藥店。有時，過往船只少，要在岸邊等上個把鐘頭，才能渡河。無論天晴，還是下雨，天剛亮，父親就朝藥店趕。若去晚了，加上等船，到藥店，就快到中午了。特別是冬天，晝短夜長，八點鐘，還不見天明，父親只好打著手電筒趕路。整個冬天，他的兩只耳朵，都長凍瘡。手上也長，腳上也長，全是被寒霜給凍的。

自從母親出了兩次事后，我們都十分小心，怕家里再遭變故。父親再也不那么早趕去藥店了，傍晚也早早地關(guān)了門回家，把更多的時間擠出來關(guān)心母親。我也每個周末，都往家里跑。學(xué)校實行的月假制，一個月，才放一次假。我又是班主任，班上事情多，早晚還要負(fù)責(zé)指導(dǎo)學(xué)生上自習(xí)。按規(guī)定，行課期間，是不能離校的。好在，我跟幾個同事關(guān)系好，私下調(diào)了課，由他們給我打掩護，我才得以抽身回家。因交通不便，我回一次家，至少得一天半。來匆匆，去也匆匆。每次回去，都不忘給母親和奶奶買點吃的東西，我一直沒放棄調(diào)解她們之間關(guān)系的努力。我一到家，母親愁苦的臉上，總會露出笑容。話也比平時多起來，問這問那，我成了她的一個心靈安慰，一個支撐她繼續(xù)活下去的信念?？吹郊抑幸磺姓?，我懸著的心，才算踏實。后來，我不假離校的事，被校方發(fā)覺了，遭到嚴(yán)厲的處分，我回家的次數(shù)，不得不減少了。但我的心，仍然牽掛著家里，牽掛著母親，牽掛著奶奶，牽掛著父親。每晚上完夜自習(xí)，安頓學(xué)生入睡后，一個人躺在寢室的床上，輾轉(zhuǎn)不眠。好不容易閉上眼，奶奶和母親的影子，就會闖入我的夢中，吵、摔、砸、打、哭。醒來，枕頭濕了大片。

姑姑們的魯莽行為，并未使奶奶和母親之間的仇恨得到緩解，相反，卻愈加深重。表面上看起來，風(fēng)平浪靜。實際上，卻暗流洶涌。她們打冷戰(zhàn)，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各活各的。母親每頓煮好飯，就上坡干活去了。出發(fā)時，用兩個瓷盅，盛滿飯和菜，再拿個瓶子，裝一瓶開水，就是一天的伙食。剩余的飯菜，都給奶奶留著。老年人，喜歡熱鬧，喜歡隨時有人陪她擺龍門陣。母親上坡去了，奶奶一人在家，一會兒嘮叨雞，一會罵罵狗。見到路上有過路的人，就主動打聲招呼，希望別人跟她說句話。實在見不到人，就自言自語。說著說著，又開始詛咒起母親來，她坐在灶門前，罵母親歹毒，不贍養(yǎng)老人。她說:“灶神菩薩，你是明理的哈，這個爛婦人，把我糟蹋夠了。老子到了陰曹地府，也不會放過她。”恰好這時母親從坡上回來，聽到奶奶的詛咒，火氣一下就竄到了嗓門:“死老婆子，當(dāng)面你詛咒我，背后你還詛咒我，你要是現(xiàn)在死了，連打陰井的人都沒得?！彪p方一交上戰(zhàn)，家中又是硝煙彌漫。

父親總是兩頭受氣，里外不是人。很快，姑姑們又跑來我家，一通亂罵過后，把奶奶接走了。姑姑們指著父親的鼻子說:“你當(dāng)哥哥的不養(yǎng)老人，我們當(dāng)女兒的養(yǎng)，讓你兩口子過伸展日子?！笨蓛蓚€月不到，姑姑們就將奶奶送了回來。自接走奶奶那天起，她們之間也開始鬧矛盾，嫌有老人在身邊，麻煩。她們也有一大家人要吃飯，要勞動。況且，幾個姑爺都不喜歡奶奶的脾氣，說:“吃得做不得的老太婆了，嘴殼子還又硬又臭?！蹦棠桃坏侥募?，哪家就不得安寧。姑姑們將奶奶送回來時，氣憤地說:“老人本來就該由兒子和媳婦養(yǎng)，我們憑啥子操這份閑心。就是死，也應(yīng)該死在當(dāng)兒子的床上。”

五

母親的確很苦。家里的一切農(nóng)活，均由她一人承擔(dān)。栽秧割谷，翻田耕地;養(yǎng)豬放羊，挑糞挖苕……樣樣都干，比一般的男勞動力還拼命。父親每天早出晚歸，家中事務(wù)，基本沒管。藥店又屬小本經(jīng)營，掙得的錢，只夠家里稱鹽買肥，維持日常開銷。窮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土地上。土地，是窮人的命根。母親懂得這個道理，所以才成天累死累活，與土地抗?fàn)帲c命運抗?fàn)?。要不是母親，父親的藥店開不起來;要不是母親，我也上不起學(xué);要不是母親，更不會有我們這個家。父親是感激母親的，知道自己干農(nóng)活不行，雖然有門手藝，卻不能養(yǎng)家，只是讓自己這一生免除了皮肉之苦而已。母親更是理解父親，知道他的手有殘疾，一般的活兒，都不讓他干。一個人，咬緊牙關(guān)，默默地把一個家扛在肩上。

為我們這個家，母親流干了淚，受盡屈辱。別人都知道父親是個殘疾人，瞧他不起。那幾年，我們剛分家，窮得揭不開鍋。母親想喂豬，養(yǎng)羊，發(fā)展副業(yè)，改變貧窮的面貌，可沒有本錢實行計劃。她低三下四地向村里人借錢，挨家挨戶地敲門，下跪。人家理都不理，怕我們還不起。一見母親，就趕緊關(guān)上門，扣得死死的，像見了瘟神一樣。有一年除夕，我想吃麥粑，可家里沒有面粉?；哪?，本來收成就差。母親從地里收割回來的幾十斤麥子，早就被她背去集鎮(zhèn)換成了錢，買回來一只羊羔。我嚷著要吃粑，母親先是勸，說等羊長大了，就有麥粑吃了，還是帶肉餡的。我知道母親的話是騙人的。邊嚷邊哭，非要吃粑。母親說:“今天太晚了，等明天吧，明天我一定做粑給你吃?！蔽铱薜酶鼉?，吃不到麥粑，就不睡覺。母親發(fā)怒了，順手一耳光搧在我臉上，我痛得哇哇大哭。臉上火燒火燎般地疼，像被刀子割了一層皮。母親愣愣地看著我，全身都在顫抖。良久，她伸出手，想撫摸我的臉，被我一下?lián)趿嘶厝?。然后，我鉆進被窩，傷心地睡了。等到母親把我叫醒的時候，已是半夜。她手里端著一碗麥粑，說:“吃吧，吃了再睡，剛起鍋，還是熱的。”我不知道那碗麥粑是從哪里來的。后來，我才聽父親說，那晚，母親為了向別人討要一碗面粉，足足跪了兩個時辰，兩只膝蓋，都磨穿了。連續(xù)幾天，走路都走不穩(wěn)。

不久，我爺爺去世了。爺爺生前，為修房子，向鄉(xiāng)信用社貸了一筆款。信用社的人得知爺爺死訊，三天兩頭跑來家里催債，并強行要求父母還錢。說父債子還，天經(jīng)地義。父親站出來理論，被收債的人打得鼻青臉腫，還把母親買回的那頭羊羔牽走了。父母悲痛欲絕，最終苦熬了三年，才將貸款還清。

從那時起，母親就對奶奶有了看法。她認(rèn)為，我們家庭的磨難，有一半應(yīng)歸咎于爺爺奶奶。仇恨的種子，就這樣種下了。這是由愛而生的恨。

六

我教書的學(xué)校對面，是一個廣場。每天晚飯后，都聚集著一群老太太和中年婦女，她們在那里跳健身舞，練太極拳。我只要看到她們那閑適的身影，心里既羨慕，又酸楚。我想:要是我的母親和奶奶，也能像那些城市里的婦女一樣，每天都抽出時間，娛樂一下自己的身心，該有多好?？蛇@種想法是虛妄的，像黑夜一樣盛大，像海水一樣不著邊際。盡管，我母親和奶奶是女人，城市里廣場上跳舞的也是女人。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鄉(xiāng)村和城市是不一樣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當(dāng)城市里的婦女們，在璀璨的燈火中釋放自己的激情和快樂時，我的母親和奶奶，卻在漆黑的夜幕下，釋放自己的悲傷和淚水。

有些事情，就是這么難以說清。我母親和奶奶之間的仇恨，今生注定是無法解除的了——也是任何人都解除不了的。她們的仇恨，是伴隨鄉(xiāng)村一起成長的。鄉(xiāng)村越貧窮，她們的仇恨就越要命。其實，我的母親很善良，奶奶也很善良。她們彼此的愿想也都沒有錯——奶奶老了，渴望后輩孝敬自己，這無可指責(zé)。母親作為一個婦女，獨自承擔(dān)著家庭超負(fù)荷的勞動，渴望有人幫助自己減輕負(fù)擔(dān)，這也無可厚非，且是人最為本能的愿望。但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她們這點最低限度的希求，落空了。不但未能給她們幸福，反而使其陷入了困境。在鄉(xiāng)村，只要人活著，還有口氣，就得跟命運抗?fàn)?，自己照顧自己，自己拯救自己，直到某一天，自己把自己交給死神，才能獲得真正的寧靜。

我無法調(diào)和母親和奶奶之間的仇恨，正如我無法丈量鄉(xiāng)村和城市之間的距離。我父親也不能夠，他那靈魂深處的苦痛，跟沉默的土地一樣深重和宏大。我們唯一能做的，也許只有承受。

奶奶和母親，這兩個命運多舛的女人，像我多災(zāi)多難的故鄉(xiāng)一樣，將是我一輩子的傷和痛。每當(dāng)我為她們之間的矛盾而痛苦時，我都會這樣暗自發(fā)問:媽，奶奶，要是人真的有來世，下輩子，你們能和睦相處嗎?

責(zé)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