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尋找自我的過程,正如旅行是回歸家園的過程。初秋一個微涼的夜晚,我讀到下面兩句詩:地理學并無偏愛,北方和西方離得一樣近。地圖的著色應(yīng)比歷史學家更為精細。我不禁一驚,悚然動容。伊麗莎白·畢肖普的詩歌偶然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但我更相信我和畢肖普的相遇是種必然。就像以往我經(jīng)歷過的事件神秘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和分不清孰因孰果的宿命般的展現(xiàn),就像在我的生命中從小至今依次降臨的沒有父愛(和畢肖普樣)的童年,被月光般清冷幽唁的詩歌之光籠罩的青春,隨后墮入的幾乎無法排解的感情的苦悶和絕望,和感情一樣陷入困境的從東半球到西半球的循環(huán)往復(fù)的旅行,及至在一次野外攀登中得到奇跡般的解脫,詩意和文字再次充盈我的生活和心靈的過程。我迫不及待地向你講述的是畢肖普的詩歌和旅行,但我不由自主回顧自己,因為不這樣,你就不知道遇到伊麗莎白·畢肖普對我是一種怎樣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切和喜悅,是
種怎樣如同神啟的領(lǐng)悟和證明。
不斷遷徙的命運
1911年,畢肖普八個月大的時候,父親突然病故。畢肖普的母親深愛她的父親,面對這個打擊,這個本來就有逃避傾向的女人悲傷過度,無法解脫,精神上陷入絕望。五年后她仍然沒有脫掉喪服,而且在一個夜里拿著利刀悄悄走近女兒的床邊。這年畢肖普的母親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畢肖普終其一生沒有再見過母親。她成了事實上無父無母的孤兒。
這就是畢肖普人生的起點。這就是她“不幸的童年”。從開始,畢肖普就面對喪失和孤獨,面對困惑和痛苦。從一開始,畢肖普就面對不斷遷徙的命運。起初她與外祖父母和姨母生活在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六歲時被祖父母接回美國麻省伍斯特市,七歲時又因她的哮喘無法適應(yīng)伍斯特濕冷的氣候,再次移居波士頓,和另一個姨母生活在一起。這似乎預(yù)示著她的一生都將在遷徙和奔波中度過。而我們似乎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從她童年的經(jīng)歷得出結(jié)論說,她之所以寫作詩歌是為了撫平心靈的創(chuàng)傷,她之所以從北到南、從西到東不斷旅行是為了逃離童年的災(zāi)難。
必須承認這結(jié)論有相當程度的合理成分。我們每個人的童年對我們的人生影響都是巨大的,不可磨滅的。童年是刻在我們手心的掌紋和打在我們腳底的烙印。畢肖普也不例外。她的《六節(jié)詩》中有房子,歷書,壁爐茶壺,祖母,孩子(沒有父母)。有眼淚,反復(fù)出現(xiàn)的眼淚。
九月的雨落在房子上。
黯淡的光線中老祖母
和孩子同坐在
廚房小巧的火爐邊
她們讀著歷書上的笑話
有說有笑掩飾淚水
“該喝茶了”,而孩子
正癡望著茶壺渾濁的眼淚
如屋頂上滂沱的雨水
在烏黑滾燙的火爐上瘋狂起舞
孩子用炭筆畫了一棟歪歪扭扭的房子
和一條凌亂的走廊。然后
又添上一個小人兒一排紐扣
好似一串眼淚他驕傲地拿給祖母看。
這是畢肖普一輩子也無法從心底里擦去的眼淚。這個從小失愛的孩子注定了長大以后一天也不能沒有愛,注定了要將自己的生放逐在尋愛之旅上。
但是我對畢肖普的詩歌讀得越多,我就越認識到這個結(jié)論雖然并非錯誤,但卻流于狹隘和膚淺。我感受到從她的詩歌里照射出來的光芒,像“一條河能攜帶旦反射后就封閉進水中的所有景象”,像“用我們嬰兒的目光向外眺望,眺望”,像《早餐的奇跡》:
我的面包我的寓所
是奇跡為我打造的,
歷經(jīng)歲月,磚石是昆蟲,鳥群,以及河流打造的。
童年的陰影固然濃重,童年的缺陷固然不可彌補,但畢肖普的心靈生來如此純真和開闊,擁有熱愛地理和生物的天性,天分中對生活和世界的細節(jié)都有獨具一格的觀察力和使之超越平凡的想像力。正如她自己坦言:“盡管我擁有不幸的童年’這份獎品,它哀傷得幾乎可以收進教科書,但不要以為我沉溺其中?!贝_實,她的天才不允許她沉溺,她必定要超越自己的童年,進入她倘佯一生的和海洋一樣浩瀚和星空一樣遼闊的世界里。
像島嶼一樣孤獨的詩歌
我閱讀了畢肖普的傳記,我了解了她遷徙和旅行過的河流和城市,我知道了她愛過的和愛過她的人的名字,但是讀過以后我感覺這些近平八卦的軼事是無趣的,并不能幫助我更加深入畢肖普的內(nèi)心。我寧愿遍遍反復(fù)朗讀她的詩歌。在她的詩歌里我才能讀到她的愛在哪里,她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畢肖普對朋友說過,如果她是個男孩。一定會去做一名海員。她居住過的美國城市,紐約,基韋斯特,華盛頓,西雅圖,舊金山,波士頓,幾乎全都是臨海的城市。除了美國和巴西,她曾六度和她不同時期的同性伴侶赴歐洲旅行,所到之處都是臨海的國家。她留下過足跡的摩洛哥,海地,古巴,墨西哥,秘魯,也都毗鄰海洋。我相信就是出于同樣的偏愛,她的詩歌中出現(xiàn)最多的意象是島嶼,海水和海灣。
她在人生后期回憶起到處都是火山的阿魯巴島的旅行,于是以《魯賓孫漂流記》里的克魯索為主人公寫下了《克魯索在英格蘭》:報上說,一座新的火山已經(jīng)噴發(fā),而上星期我又讀到有一艘船看見一座島嶼正在誕生他們給它起了名字。但我可憐的舊島嶼的名字,仍未被重新發(fā)現(xiàn),未被重新命名。從來沒有一本書將它寫對過。那島嶼聞到了山羊和鳥糞。山羊是白的,海鷗也如此,兩個都太馴服,或者它們認為我也是一只山羊了,或是一只海鷗?,F(xiàn)在我住這兒,另一座島嶼上,和哪一座都不像,但有誰區(qū)別得出來?我的血液里充滿了島嶼,我的頭腦養(yǎng)育了它們。
讀到這里我仿佛看到那些島嶼漂浮在畢肖普的血液里。1929年,畢肖普18歲,她和就讀的胡桃山女子中學的兩個同學租了一艘帆船,從普利茅斯出發(fā),在海上漂了三天以后抵達緬因州的約克港,休息天后又順著原路返回。1973年,畢肖普63歲,離她離世只余五年,她搬進了波士頓劉易斯碼頭的一座公寓,
直住到生命的最后天。這里讓她最滿意的是,從公寓的窗子和陽臺可以眺望整個海港。她甚至有自己的航海日志,上面記載著她的窗外過往船只的名字、國籍船型、時間和桅桿的根數(shù)。畢肖普的血液就是海水。畢肖普的詩歌從海港到海港,從島嶼到島嶼,“漂浮在咸腥味的水里”,與生俱來是像海洋一樣飄蕩,像島嶼樣孤獨的詩歌。
她的詩歌就是她的宗教
從小失去父母,終生未婚,這使畢肖普偏愛細小的、遲鈍的
脆弱的、溫順的生物。生物在她的詩歌中就和地理一樣重要。在《克魯索在英格蘭》里,她寫到樹蝸牛。帶著一只深紫色的薄薄的殼,爬過所有的事物
她寫到她抓到而又“放走了”的《魚》:掛在我的船邊。一半露出水面,我的魚鉤。緊緊系住它的嘴角。它不反抗。它已完全不反抗。它沉甸甸地掛著,重重地咕噥,拍打著船板,顯得隨和而莊重。而最讓我心弦顫抖的是那只在月光下呈現(xiàn)的《麇鹿》。起初我們看到的只是一輛“穿越黃昏向西旅行”的巴士。我們看到和七個親戚告別的孤獨的旅行者,農(nóng)場和狗,香豌豆,夜晚。我們路過沼澤、鐵橋港口,進入樹林。我們聽到在巴士的后面什么地方,祖父祖母的聲音。那是“在永恒中毫不間斷地響著的”祖父祖母低聲交談的聲音。那是關(guān)于死亡疾病分娩酗酒,生命的聲音。那是畢肖普腦海里從沒間斷過的來自逝去的寒冷童年和想要擁有卻從未擁有的平凡人生的聲音。但是這時候麇鹿出現(xiàn)了。一只糜鹿從難以滲透的樹林冒出來了并站在那里,赫然聳現(xiàn),確切地說,是在路中間。沒長角,卻高聳,巍峨得就像一座教堂樸素得如同一棟房屋(或者,安全得像一棟房屋)。一個男人的聲音向我們斷言“完全不會傷人”
麇鹿這種雖然擁有龐大形體然而性情溫順的動物出現(xiàn)在畢肖普的詩歌里,就像詩歌出現(xiàn)在畢肖普的起步之初就被缺陷和喪失界定的人生里。如果沒有詩歌,我不知道畢肖普要怎樣對付她的毫無安全感的人生。盡管未婚她身邊從來不能缺少情侶,當她孤身一人時,她就毫無節(jié)制地酗酒,事實上她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酒徒。但是好在她發(fā)現(xiàn)了詩歌,詩歌發(fā)現(xiàn)了她。對孤兒的畢肖普來說,她的詩歌質(zhì)樸,本真,就是她的房屋,是她為自己建造的歸宿和家園,對無神論者的畢肖普來說,她的詩歌將自然存在的事物謙遜地展現(xiàn),反而昭示出它們內(nèi)部不可抗拒的神秘的引力。她的詩歌就是她的宗教。旅行對她的人生來說有著和詩歌同等的重要性。反過來她的詩歌可以說植根于她的旅行。
1971年,畢肖普60歲,和一生中最后個情侶,30出頭的艾麗絲確立了關(guān)系。兩人一同前往秘魯?shù)鸟R丘比丘旅行。這里有聞名于世的印加帝國的古都。隨后兩人又來到厄瓜多爾的科隆群島。這里林木茂盛,礁石嶙岣,相對古老的印加文明,畢肖普顯然對這座生物學家達爾文曾經(jīng)到過的群島喜愛得多。這正是我們在本文開頭讀到的摘自《地圖》的詩句中展現(xiàn)的畢肖普的偏好和傾向。(這首詩被畢肖普放在她每一本詩集的首頁。)她對歷史缺乏興趣,能夠占據(jù)她心靈的是地理,是她的敏銳的視力和更敏銳的觀察力所能見到的景色和風物,是可以觸摸和感覺的現(xiàn)時的生命。
旅行中的事物因此成為她的大部分詩歌靈感的源泉。在《奧爾良河畔》她寫下給她年輕時最愛的人瑪格麗特米勒的詩歌:河上的每艘駁船輕松地掀起浩大的水波,像一片巨大灰色的橡樹葉驀然出現(xiàn);它夾帶著真實的葉子順流漂向大海。她透過《磯鷂》的眼睛觀察微小和浩瀚并存的世界世界隱在霧中。因而它渺小,巨大而清晰。波濤高低起伏它的嘴喙聚焦,全神貫注尋找,尋找,尋找可憐的鳥,充滿困惑!那成千上萬的黑色,白色,棕褐色和灰色的沙?;旌现㈩w粒,玫瑰石和紫水晶。那是畢肖普的著名的赤子般純;爭的眼睛帶領(lǐng)我們看到的“石英顆粒,玫瑰石和紫水晶”。那是畢肖普從細節(jié)出發(fā),最后超越細節(jié)回歸本體,抵達對世界的沉醉和贊美的天賦。她在另一首描述旅途的詩歌《圣雷姆》的最后段用直白的文字描述了她遇到的真實的場景:在藍色的藥房里藥劑師把一只空的黃蜂巢掛在架子外小巧,精致,干凈的粗糙白外表,而且硬得像灰泥。我很喜歡他就給了我。然后——我船上的笛聲響了。我不能再耽擱?;氐郊装?,一個旅伴,斯旺先生,荷蘭人,退休的飛利浦電器公司的頭,一個非常好的想在死之前看一看亞馬遜河的好人,問我,“那難看的東西是什么?”我忍俊不禁。好像看到了畢肖普偷偷扮出的鬼臉。她的同樣著名的幽默的才能把那個有趣的時刻封印在那只可愛的黃蜂巢里,變成了我們所有人的旅行紀念品。熱愛漂泊,沉湎自然的靈魂。旅行激發(fā)了她的詩歌。但是詩歌并不是畢肖普旅行的目的?;蛘哒f,至少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1934年,畢肖普23歲,從瓦薩女子學院畢業(yè)了。翌年,她即與校友路易斯墮入愛河。1936年春天,兩人去了倫敦,卡薩布蘭卡馬拉喀什,丹吉爾,直布羅陀,塞維利亞格林納達,托萊多,馬德里,巴倫西亞和地中海上的馬略卡島旅行。這年冬天,兩人又去了佛羅里達旅行。一年以后,兩人從紐約先后搬到佛羅里達最南端的基韋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