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舢板放在一起做成了航空母艦，從總量上來說可能數(shù)量很大，但是質量很差。就拿中石油來說，人均利潤才一萬美元，而美孚人均50萬美元。

在中國人民大學西門附近的一家咖啡廳里，何偉如約而來。雖然一頭銀發(fā)，但氣韻飽滿，他一邊伸手指比畫，一邊說“我今年八十有五”，眼神里不無自得。

何偉是中國商品經濟最早的提倡者之一、中國人民大學經濟系退休教授。上世紀80年代初期，人們用一些代名詞來稱呼那些杰出的經濟學家，比如，厲以寧被稱為“厲股份”，吳敬璉被稱為“吳市場”，蕭灼基被稱為“蕭股市”，而何偉則被稱為“何商品”。

中共十三大提出了“有計劃的商品經濟”以后，中宣部曾召集三位專家編寫一冊干部學習商品經濟的宣傳提綱，其中就包括何偉。

雖已退休多年，何偉仍活躍于知識界，現(xiàn)為中國市場經濟研究會理事、私營企業(yè)研究會理事、北京開達經濟學家咨詢中心理事長，可謂“退而不休”。

最近，關于國企改革，他又有宏論，抨擊“當前的國企性質已經發(fā)生變異”，并說，現(xiàn)在有人在維護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名義下捍衛(wèi)國企，實際上是捍衛(wèi)既得利益集團。而這個既得利益集團的出現(xiàn)，加重了我國改革的難度。

國企四大壟斷特權

《瞭望東方周刊》：你提出當前國有企業(yè)的性質已經發(fā)生變異，具體指什么?

何偉：首先，壟斷企業(yè)的主體己發(fā)生變化。在政企分開之前，壟斷企業(yè)的主體是政府；在政企分開后，壟斷主體是企業(yè)，他們代替原來的工業(yè)部對本行業(yè)進行壟斷。

其次，國企的資本構成發(fā)生變化。在政企分開前國企資本100％是國有；在政企分開后，許多國企已實行股份制，有的還有外國資本介入。

再次，目前的國企具有分配自主權和經營自主權。

《瞭望東方周刊》：這些應當說都是符合市場化的一些做法，本身無可厚非。

何偉：關鍵是改革的前提就不對，前提是什么?壟斷。本來我們是要改革這種壟斷，搞政企分開就是要消除壟斷，結果壟斷企業(yè)繼承了這個弊病，而且權力更大。原來上邊還有個部管著，現(xiàn)在有了經營自主權、分配自主權，權力增大了。在完全競爭的情況下，這種企業(yè)可能根本生存不下去。

政企分開后的國有企業(yè)，已經不是100％的國有企業(yè)，有的已是股份制企業(yè)，甚至還有外國股份。原來國有企業(yè)的工資全國統(tǒng)一，差距很小，基本上是平均分配，廠長的工資不能超過職工平均工資的幾倍，企業(yè)沒有自主分配權，利潤全部是國家的。

政企分開后，企業(yè)是自治法人，利潤不再上繳國家，可以自主分配，由此出現(xiàn)了高工資、高福利。全國7個壟斷行業(yè)共有職工2833萬人，不到全國職工人數(shù)的8％，但工資和工資外收入占全國當年職工工資總額的55％。高職者年薪幾百萬，甚至數(shù)千萬。這些領導者既以企業(yè)家的身份獲得高收入，又以國家官員身份享受著政府行政級別待遇，旱澇保收，退休后還享受省部級待遇，已經成為既得利益者。

《瞭望東方周刊》：也就是說你認為現(xiàn)在國企的壟斷權力反而加強了，具體來說，哪些方面加強了?

何偉：這些國企雖然已不是原來的國企，但仍享受原來國企一些特權。

首先，它們有獲得社會優(yōu)勢資源的壟斷權，如石油、電信、電力、煙草、煤炭、航空、金融、保險等，總之都是國字頭的。這些優(yōu)勢資源只能由國企壟斷經營，民營企業(yè)不能進入，已進入者必須退出。

其次，國企享受著國家投資的優(yōu)先權。據(jù)國家發(fā)改委透露，我國社會總投資2007年13萬億元，2008年可能超過17萬億，2009年預計超過20萬億；其中大部分是國家和地方政府的投資，絕大部分投向國企。這次應對金融危機，國家4萬億元的投資，據(jù)說民營企業(yè)所得不足5％。

再次，國企獲得銀行大量貸款。國企頂著“紅帽子”，銀行可以毫不猶疑向國企貸款。國企拿到銀行貸款后大力擴張，比如目前出現(xiàn)的“地王”均為國企，國企在房地產領域已占據(jù)60％份額。

最后，國企具有股票上市的優(yōu)先權。股票上市是企業(yè)圈錢的大好機會，而國企一般都有優(yōu)先權，截至2002年，國企在股市上圈錢已超過7000億元。以后又圈了多少錢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國有資產的核心部分幾乎都已上市，其圈錢數(shù)字會大大超過2002年以前。

我們的GDP是土色的

《瞭望東方周刊》：但是不可否認，與上世紀90年代相比，現(xiàn)在的國有企業(yè)畢竟效益好了。

何偉：國資委說，國企搞不好我要挨罵，搞好了我也要挨罵。為什么會挨罵呢?就是因為沒有進行改革，維護了壟斷特殊利益集團?，F(xiàn)在靠壟斷，銀行貸款百分之八九十都給國有企業(yè)，股票上市國有企業(yè)也是優(yōu)先，資金來源上得到這么多優(yōu)惠，還要壟斷價格，能不挨罵嗎?

國有經濟和民營經濟，掙錢誰能賺過誰?當年就是因為國有經濟經營不好，改革效率低，才把民營經濟引進來?，F(xiàn)在你要靠壟斷優(yōu)勢去保值增值，追求利潤最大化，民營企業(yè)當然競爭不過你了。

而且你的效率和國外一比就很低了。有人說我們的GDP是土色的，不是金色的。人家GDP中的核心技術占50％～60％，我們占1％～2％。要站在高處要求自己，不能說我現(xiàn)在可以了，很大了。這個不行，在世界上站不住。

《瞭望東方周刊》：做大做強國企的確是現(xiàn)在的一個明顯趨勢，這背后的根源是什么?

何偉：國企改革的一個關鍵問題是要對國有經濟有一個明確定位，也就是要國有經濟干什么?十五屆四中全會對這個問題作了明確回答，即：“國有經濟需要控制的行業(yè)和領域主要包括：涉及國家安全的行業(yè)，自然壟斷的行業(yè)，提供重要公共產品和服務的行業(yè)，以及支柱產業(yè)和高新產業(yè)中的骨干企業(yè)?！边@一決定將國有經濟鎖定在“三個行業(yè)兩類骨干企業(yè)”之內。這是第一次提出明確定位，以前從來沒有過。

這就引起了“國退民進”，或者說“有進有退”，“有所為有所不為”——在控制的行業(yè)和領域當中，國有經濟應該進，以外的應當退，而總的趨勢是“國退民進”。之后才導致了政企分開，取消了幾個工業(yè)部，為民營經濟發(fā)展開拓了空間。

中央的這個決定，從理論和實踐上講有重要意義?！豆伯a黨宣言》誕生以來一百多年，國有經濟到底要干什么，對這個問題一直沒有明確界定。應當說十五屆四中全會是第一次在社會主義運動史上對這個問題有一個明確定位。從實踐上來講，過去國有經濟管的面多而寬，結果是管不了、管不好，效率很低，浪費了好多資源，人民不滿意。所以國有經濟的主要任務是提供公共產品的這個定位非常重要。 — —但是這個定位前幾年遭到了兩個“旋風”的沖擊。境外的郎咸平刮了一個“郎旋風”，境內的劉國光刮了一個“劉旋風”。兩個旋風一刮，國有經濟的定位很快被修改，十五屆四中全會決定中的“自然壟斷的行業(yè)”被改為“重要基礎設施和重要礦產資源”，這就大大擴大了國有經濟占據(jù)的范圍，壓縮了民營經濟的經營空間。

不能壟斷地追求利潤

《瞭望東方周刊》：但是兩個“旋風”肯定不是一種公開的理由吧，其背后深層的理由是什么?

何偉：現(xiàn)在將國有經濟做強做大的理由，一是說國有經濟是國民經濟的基礎；二是說國有經濟是黨執(zhí)政的支柱；三是說，為了加強中國的綜合競爭力，國企要保值增值，與世界上的大企業(yè)抗衡，因此就把許多小企業(yè)合并在一起做成大企業(yè)，進人世界五百強。把小舢板放在一起做成了航空母艦，從總量上來說可能很大，但是質量很差。就拿中石油來說，人均利潤才一萬美元，而美孚人均50萬美元，從核心技術、經營管理效率、勞動生產力到經濟效益，和國外行業(yè)相比差距很大。

《瞭望東方周刊》：這三個理由看上去都很正當，你認為有什么問題?

何偉：這三個理由都難以成立。

就國有經濟是國民經濟基礎、黨執(zhí)政的支柱這兩點來說，實際上，現(xiàn)在國有經濟、民營經濟應當說是平分秋色的，民營經濟貢獻率可能比國有經濟貢獻率還要大。難道說民營經濟就不是國民經濟的基礎?民營經濟就不是共產黨執(zhí)政的支柱?當年我們說，不改革，中國就是死路一條，那么誰救了中國呢?是國企還是民企?應當說是民企救了中國市場，國企當時是改革對象，真正救中國的是民營企業(yè)。

正因為我們是兩個經濟輪子一塊轉，所以十六大才提出了“兩個毫不動搖”——必須毫不動搖地鞏固和發(fā)展公有制經濟，必須毫不動搖地鼓勵、支持和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fā)展。

另外一個，國企要保值增值，這個提法對不對呢?在一定條件、范圍、時間內這個提法是可以的，因為剛改革的時候有些國有資產流失了。但是如果把國企的任務定為保值增值，就把國企引向了追求利潤最大化。國企的主要任務應當是提供社會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國有經濟有的就是要賠錢的，比如北京的公共汽車就是賠錢的。提供公共產品為什么要國家經營呢?就因為它不能賺錢，民營經濟不愿意經營，所以必須國家經營，這樣才叫國有經濟。

追求利潤最大化，國企在任務上就偏了方向。國企就會繼承原來壟斷的優(yōu)勢，利用它的優(yōu)越條件來擴大經營。國有企業(yè)為什么出現(xiàn)了那么多地王，就是因為這樣，它可以用國企的優(yōu)勢，國家投資，政府投資，銀行貸款，股票上市，以它特有的優(yōu)勢，獲得壟斷利潤。

《瞭望東方周刊》：應當說，現(xiàn)在的國有企業(yè)已經發(fā)生了變化，資本結構變了，有些是股份制的，在這種情況下國企難道不能追求利潤最大化嗎?

何偉：追求利潤可以，但不要壟斷地去追求。石油出口價格遠遠低于國內的銷售價格，你這是壟斷國內市場，低價出口，賺的是國內老百姓的錢。也正因為壟斷，沒有競爭，才會出現(xiàn)中石油人均利潤一萬美元、美孚人均50萬美元的局面。

如果說壟斷后利潤交給國家也可以，但是利潤又很少上繳，而自己形成高工資高福利高補貼，特別是那些高級管理者收入動輒幾百萬，形成一個特殊階層。

死人抓住了活人

《瞭望東方周刊》：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你認為當如何從根子上解決?

何偉：表面上看這是某些部委的問題，背后實際上還是觀念的問題?，F(xiàn)在好多人認為，公有制占主體就是國企占主體，只有這樣才是社會主義制度，這就是觀念上的問題。

公有制占主體，但什么公有制?公有制的內容是什么?公有制是國企還是民營經濟?如果定位是國有經濟占主體，那國有經濟就應當做強做大；如果說公有制占主體，那公有制包括的范圍就很大了，國企、集體經濟、股份制、各種基金，都是公有，該做強做大的就不光是國企了。

另外，國有經濟要控制國民經濟命脈，原則上是對的，但問題是什么是國民經濟命脈?哪些行業(yè)是國民經濟命脈?銀行、石油、鐵路、航空、鋼鐵是國民經濟命脈，那么糧食棉花是不是國民經濟命脈?籠統(tǒng)講國民經濟命脈，那么到底誰才是?還有，控制國民經濟命脈，怎么控制?整個行業(yè)壟斷是一種控制，國人控股也是一種控制?？刂茋窠洕}也要細分，否則籠統(tǒng)一講，就變成怎么做都是控制國民經濟命脈。我們在觀念上仍然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認識不夠。

一些人的腿已經邁進市場經濟了，但是腦袋還在舊時代。所以我說，我們現(xiàn)在還是“死人抓住了活人”——用舊時代的理論來管理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