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嬌有一個不快樂的童年。
當玉嬌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爸爸莫名其妙地離開家了:從此沒有音信,像是憑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一樣。玉嬌記得,爸爸離開的那段日子里,媽媽每天以淚洗面:家里來來去去許多債主,他們都只有一張嘴臉,就是要錢。
房子被法院查封了,銀行里再也沒有存款,媽媽開始到百貨公司里站柜臺賣衣服,賺錢養(yǎng)這個只剩母女倆的家。在龐大的壓力下,媽媽的頭發(fā)不停地掉,玉嬌常常在打掃的時候,掃出一團又一團媽媽的落發(fā):玉嬌害怕極了,她多么害怕爸爸不見了,媽媽又離開她。就是這個夢魘,逼迫著玉嬌長大:在她的小小心靈里,爸爸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他拋棄了玉嬌和媽媽,讓她們背負沉重的生活負擔。
(二)
七年后,奶奶辭世,葬禮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男人戴著墨鏡,站在送葬的隊伍里,臂膀上還戴著重孝;盡管多年不見,玉嬌還是知道,那是她的爸爸,那個生她而不養(yǎng)她的父親。她拉著媽媽的手,離開了奶奶的葬禮。她們母女好不容易有了新生活,玉嬌不要這個男人再介入她們的家庭。
但是,葬禮的后幾天,爸爸在叔叔和朋友的帶領(lǐng)下,踏進了玉嬌家的門。那是一個悶熱難耐的秋天,玉嬌放學(xué)回家,注意到家門口多了幾雙男人的皮鞋。早熟的玉嬌猜到,是爸爸來了,她站在門外,看著那些男人們的鞋子。
因為爸爸的緣故,她討厭所有的男生,她認為男生都是粗野的,都是不負責(zé)任的;但是當她看著那些皮鞋,卻又升起一股奇異的玩心。她挑了一雙最像爸爸的鞋子,偷偷地將自己的腳套進鞋子里。鞋子悶悶的,熱熱的,有一種腥臭味低徊不去。她小小的腳套在爸爸大大的鞋子里,這么多年了,她終于感受到一點點爸爸的溫暖。
但是,玉嬌并沒有走進家門,她背著書包,到附近的小公園去流浪,在秋老虎的肆虐下,玉嬌心中也涌起一把怨火。她想起這些年來她和媽媽相依為命的日子:親戚遠離她們,深怕被借錢鄰居逼著她們搬家,深怕那些債主鬧事。這些苦難,這些折磨,都是因為爸爸當年的不告而別。她恨爸爸,她恨他當年丟下她們母女,沒說什么就離去;她恨他沒有盡到做爸爸的責(zé)任,現(xiàn)在又回頭來找她們母女。
玉嬌多么渴望有一個爸爸,但是,她不要這個離開她們的男人。
(三)
回家以后,媽媽說爸爸回來了。她說爸爸當年是因為生意失敗,不想拖累她們母女,才悄悄離開的:這些年爸爸在香港經(jīng)商,賺了錢,還清債務(wù),才敢再跟她們聯(lián)絡(luò)。媽媽說,爸爸雖然在香港有了別的家庭,但怎么說也是玉嬌的親生父親……
“不是!他!不是我爸爸!我沒有爸爸!”玉嬌生氣地說道如果不是奶奶死了,他一輩子也不會理我們的J不是嗎?
這是第一次,玉嬌跟媽媽頂嘴。
她不知道媽媽怎么了,過去受過的苦,吃過的虧,都忘了嗎,那些媽媽流過的淚,落過的發(fā),都沒發(fā)生過嗎?玉嬌不懂,也不明白,為什么媽媽平和地接受了一切,難道媽媽沒有委屈,沒有埋怨?
那天夜里,玉嬌來了初潮,她抱著肚子疼痛了一個晚上。豆大的汗滴冷冷地覆著玉嬌全身,她痛得低低呻吟著i媽媽抱著她,安撫著她,玉嬌卻仍然感覺自己一片一片地剝落了。
童年結(jié)束了,玉嬌沒有讓爸爸重回她的生命里,相反,她連媽媽這個盟友都失去了。
(四)
后來,玉嬌的爸爸偶爾從香港回到臺北,到玉嬌家坐坐。只是,玉嬌總離爸爸遠遠的,不說話,不打招呼,當他是一種無形的存在。爸爸送她的禮物,她就堆在客廳,拆也不拆,看也不看。朋友來家里,她就要朋友自己挑,自己拿。
媽媽拿玉嬌也沒法子。她告訴玉嬌,爸爸從小就疼她,現(xiàn)在看到她這樣,會很傷心的。
“那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里?”玉嬌質(zhì)問著。
玉嬌總是看似沒有包袱,其實很有負擔地愛著。她愛那些感覺起來像父親,愿意呵護她的人,愛那些眸子里隱埋了傷口,卻又不輕易說出口的人。玉嬌在愛情里飄流著,她一邊懷疑自己有沒有定下來的勇氣,一邊又愈挫愈勇地愛與被愛著。
(五)
玉嬌恨爸爸,卻又常覺得,自己是為了爸爸而活。
玉嬌從小功課就很優(yōu)異,開始工作以后,更是努力表現(xiàn),在廣播界闖出一片天。她小時候的愿望,就是出人頭地,她知道,惟有出人頭地,才能讓爸爸注意到她的表現(xiàn),才能讓他四處都可以看見她,才能讓他再也無法忽略她。玉嬌要爸爸知道,他曾放棄過的女兒是那么優(yōu)秀,那么無可取代。
這回她答應(yīng)了香港電臺的邀請,也是一樣的。玉嬌要爸爸知道,她也在香港,卻不跟他聯(lián)絡(luò);她要爸爸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i她要在爸爸的視線里,盡情地跳舞,卻不讓他靠近。
一晚,玉嬌主持的那檔聊天節(jié)目已近尾聲,導(dǎo)播示意她再接聽一位聽眾熱線。
“再來是一位劉先生,劉先生你好,您要聊的是……”
“……玉嬌,我是爸爸呀……”
“……劉先生,我想您認錯人了……讓我們在樂聲中,結(jié)束今晚愉快的相聚,朋友們,再見……”
下了節(jié)目以后,玉嬌的耳朵里還是徘徊著那個聲音。
“…玉嬌,我是爸爸呀…”
是爸爸。玉嬌確定。
(六)
玉嬌很高興,他終于注意到自己,卻又隱隱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比如說,為什么他的聲音聽起來那么傷心,傷心的應(yīng)該是她,應(yīng)該是媽媽才對,不是嗎?
恍惚之間,玉嬌走到了電臺大門。
“玉嬌,”柜臺小姐說,“有一位姓劉的聽眾留了東西在這里,要我們轉(zhuǎn)交給你?!?/p>
柜臺小姐捧出一只粉色紙盒,放在柜臺上。
玉嬌愣住了。
她知道,那是爸爸拿來的。
從前,爸爸送的那些禮物都被她送給朋友了,但是今天,異鄉(xiāng)的一個夜,她突然有一股沖動,想要拆開這個禮物,她想知道,爸爸會送她什么?
謎底揭曉了。紙盒里一股清涼的香草氣息襲上玉嬌的臉,透著一陣沁甜。那是一杯黃澄澄的香草冰淇淋,是玉嬌最愛吃的口味。
(編輯 祁一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