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那游戲的規(guī)則。把一個孩子的雙眼用手帕蒙住,在后腦勺系上一個活扣,要系緊。她微張著嘴開始焦急地喊,好了嗎,好了嗎,回答她的是,沒有,還沒有,到最后,一個長長的尾音……它漸行漸遠,好了——
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他們把安靜丟給她,這樣的安靜讓人意識到這世界只剩下一個自己。她解開手帕,他們都隱藏在某一個地方,一個想方設(shè)法讓她找不著的地方。她得把他們一個個地找出來,第一個被找到的那個孩子,就是下一輪游戲的找尋者。
那個時候,總是黃昏。游戲會在沒有完結(jié)的時候散掉,暮色中,總是會依稀聽到微弱的童音在喊姐姐回家吃飯。那聲音在暮色中穿行——歲月已這么久遠了,童年,這孤獨憂傷的詞根。
這帶著不祥,陰郁氣息的游戲,這暗示著死亡氣息的游戲,竟會流傳到現(xiàn)在。我從來都認為它是一個隱喻。當(dāng)雙眼被蒙住,你要找的對象都懷揣著讓你永遠找不著的意愿。勝利屬于不被找到者。他的智慧就是為你的找尋置障。沒有找著,消失就變成了真相。這不是謎,也不是謊言。它像極了人的一生,那樣的找尋是讓人悲傷的軌跡,心里是絕對清楚的,那個人,永遠都找不到了。靈驗,它從來都是魔性而非神性的。它一定會跟我們的命運有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而此刻,我的孩子,她剛才趴在我膝頭,讓我給她畫大海??涩F(xiàn)在她纏著我要給她玩捉迷藏的游戲。我跟她說,這個游戲不好玩,不要玩了??墒撬欢ㄒ腋?。
她把她的小紗巾蒙在我的雙眼上。但她沒有力氣系緊。她打了個死結(jié)。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不許偷看。我微張著嘴,微笑著說,好了嗎好了嗎,遠處傳來一個長長的聲音——好了——
我的孩子,她不知道,我可以從聲音判斷出她的方位。魔鬼總是這樣找到天使的,憑著聲音或者氣味。
她跑到樓上去了,并躲在我的書柜里。我站在書柜邊,并沒有立即打開它。我們對峙了幾秒鐘。但是我的孩子,她忍不住格格地笑起來,我打開書柜,迎面撲來淡淡的陳年樟木的清香,我的孩子,她雪絨花一樣撲到我懷里。
再來再來,我一定要藏到一個你永遠找不著的地方去。
我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這句話太可怕了。我告訴她,我非常地不喜歡這個游戲。以后永遠也不讓她去玩這個游戲。她的眼睛像極了我的,這是我長期凝視它的結(jié)果。
游戲還在繼續(xù)。
還是一個黃昏。她看見那個男孩的眼睛被手帕蒙住,他是大伯父的小兒子,她最小的哥哥。那男孩仰著臉問,好了嗎好了嗎,后來,她聽見遠處傳來一個長長的尾音——好了——,小哥哥就要摘掉手帕了,可是她并沒有想好往哪里躲藏。是家族式的大房子,大伯二伯父親都住在一起。兩個弄堂連著三戶。她急急地往大伯父家里的里間跑,她一直跑,啪啪啪,脆響而慌亂的腳步聲一下下丟在長長的弄常里。她跑到一個小小的房間,那里很暗,半開的木門,那樣半開著,仿佛時間一直就停在那里。她知道,里面放著太祖母的棺木。
這是一具氣派的棺木,暗紅的漆,邊沿都雕了花樣。她記得小腳的太祖母曾帶她來過這里,指著那上面的花樣跟她說,這叫牡丹,這叫鳳凰。然后她摸著它對她的曾孫女說,有一天,她會睡到這里面去,她要藏起來,誰也找不到她了。曾孫女說,太祖母,你不見了,我就到這里來找。太祖母說,人要是睡在這里面,誰也找不著了。
這間小屋,在谷倉的旁邊,平常少有人來。但是,我分明感到,大哥哥、大姐姐、小哥哥他們很害怕這間小屋,說是有鬼。多年之后,我才感受到,棺木,這東西天生就有一種陰森的氣質(zhì),像潛藏著一個能吸走人魂魄的怪物,它,具有不可預(yù)知的邪惡力量和攻擊性。對,從那可怕的匣子里冒出來的。
但是她不怕它,那是最疼她的太祖母想要睡進去的東西。她想睡進去,這樣,她的小哥哥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她使勁地推著棺蓋,想要睡進去,他似乎聽見了小哥哥聞聲找過來的腳步聲,棺蓋終于被移開了一個口子,她跨進去,躺下來,太祖母說了,睡進去,就沒有人能夠找到她。
她等了很久,最后竟然睡著了。她全然不知道家里人找她都找瘋了。最后,是太祖母領(lǐng)著母親來這里找到了她,因為明顯發(fā)現(xiàn)棺蓋被移開了。她被母親叫醒并拉了起來,第一句話就是,太祖母,你怎么會找到我的呢,我以為你們永遠也找不到我的呢。
媽媽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我的小親親,以后千萬別跟媽媽玩這樣的游戲,媽媽會瘋掉的。多年之后,我的孩子也跟我說了類似的話。我同樣捂住了孩子的嘴??催^一部名叫《致命羅密歐》的電影,李連杰主演的,里面有個類似的情節(jié),漂亮性感的黑人女主角在她的哥哥被殺后,跟李連杰講起了這么個游戲,說哥哥在小的時候跟家里人玩過一場消失的游戲,當(dāng)時就嚇壞了她的媽媽。而我和母親,也迅速地捂住了孩子的嘴,我跟她,害怕著什么呢,那個東西,我們是那樣地害怕說出它。
但是游戲一直在繼續(xù)。
她一直是給太祖母暖腳的。在冬夜。太祖母獨獨要了個曾孫女暖腳,雖然她有兩個跟我年齡相仿的曾孫。比如小哥哥。太祖母跟她說,我的伢一上床,床就火一樣熱了。只有她才是太祖母的“我的伢”,她說她的樣子最像她了。她活得比祖母還要久。
后來我無意從母親那發(fā)現(xiàn)一張我小時的照片,黑白的,我大概五歲?,F(xiàn)在,我以成年人的眼光去看這張泛黃的黑白照。很亮的黑眼睛,瞳孔微微張開,一絲憂傷或者天真的歡喜稍縱即逝,而盡在嘴角收攏。很小的孩子,孤獨憂傷的表情。我大體上可以知道,這大概是太祖母喜歡我的原因了。小小年紀(jì)就在我們家做童養(yǎng)媳的太祖母,應(yīng)該也是這樣的表情吧。這張照片讓我確信,一個女人的氣質(zhì)和命運,在她的童年就被確立了。
“人要是睡在這里面,誰也找不著了?!蔽矣浧鹛婺冈诠啄厩案艺f的這句話。這樣陰氣逼人的話透著對死亡的超脫感,游戲,從來都有殘忍的味道。對太祖母的記憶太久遠了,就跟她的雕著富貴花樣的木棺、銀簪、佛珠、絳色的閃光綢大褂、她的小腳,她的紙牌,她精心喂養(yǎng)的老母雞以及她的,有著憂傷表情的眼睛和嘴角的曾孫女,這些,都跟那黑白照片一樣,在記憶深處泛黃了。可我依然覺得,這些物件的氣味一直伴我至今。她一定讓我沿襲了她的什么東西,既隱秘又明亮,既古老又無從逃離———我還不能準(zhǔn)確地說出它,關(guān)于女人的一生……那最華麗而憂傷的部分。以太祖母說的那樣,我的伢是個沒福的。
太祖母在一個冬天的早晨就再也沒起來了。那時被窩依然很暖。她輕輕地喊太祖母:婆,婆??墒菦]有回應(yīng),她看見太祖母的臉像張白紙一樣,冰涼冰涼的。她還不知道死亡是何物,還不知道畏懼和傷痛,不知道為此應(yīng)該流下眼淚。太祖母——只是藏起來了。是一個真正的游戲。我如何能理解太祖母留在我身上的是關(guān)于女人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悲憫。來了初潮就跟了男人,接著是落紅,接著是受孕、分娩。接著,她不能愛她所愛的,結(jié)局是太祖父一生都不愛她。那么多的忍受,那么多的淚水。而她活了那么久,九十三歲,她的一生。
她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我的伢,是個沒福的。
她看到了巨大的悲痛場面,極盡鋪陳的熱鬧。這游戲的背后。她看到太祖母穿著黑色的素衣,被伯父們抬進了那暗紅的棺木,盛大而莊嚴。太祖母說,再也沒有人能找到她了。
多年后,在一場車禍中,她失去了她的小哥哥。如果說太祖母的死是一場游戲,當(dāng)我回想的時候,不論在當(dāng)時還是現(xiàn)在,我都沒有失去親人的切膚的悲痛,相反我還帶有一種主觀的浪漫主義色彩,非常唯美。而小哥哥的,則像是一場游戲。死亡,像一個障眼法,像一個假像,把一個人藏起來了。很多年過去了,我都難以接受小哥哥死去的真相。傷痛,在身體的一個部位,熾熾地割著。就像多年前的游戲,他像一個智者,躲藏起來了,不讓他的妹妹找著。那個跟他有著相同的童年,相同的成長背景的妹妹,他們一起讀書,一起逃學(xué)去市里看電影《霹靂舞》,一起穿牛仔褲跳搖擺舞,一起喜歡羅大佑和詩歌,一起燙著爆炸頭,一起在學(xué)校談戀愛……一樣的憂傷和騷動的青春,我們分享著秘密,包括鼓勵對方越軌的野心。如果不是兄妹,我們一定相愛。
但是小哥哥就這樣突然藏起來了。在我們鼻息相聞的日子中,有人從我身上抽走了一樣?xùn)|西。他再也不會跟男生介紹說,這是我妹。他再也不會跟我說,你太傻了,談戀愛別把整個人陷進去。他再也……他藏起來了,我再也找不到。他多么希望我幸福和快樂。他知道,我是一定會誤終生的。
他也被幾個兄長抬著進了那黑色的棺木,我第一次對棺木有了恐懼感,這次它裝走了一個活人。蓋棺的瞬間,我依然覺得有游戲的成份,一種被騙的屈辱感。
鄉(xiāng)村的年是有年味的,光是祭祖一宗就把年味道推向莊嚴肅穆的氣質(zhì)。祭祖的隊伍浩浩蕩蕩,向山上開進,我抱著我的孩子,她不讓抱,掙脫下來,一蹦一跳跟著大人跑,我喊著,別摔倒了,她回過臉來,眼睛又黑又亮,甜甜的瞳,稍縱即逝的憂傷,嘴角正要收攏,我心里隱隱地不安,這樣的不安,我不能說出。到了家族的墳地,我跟她說,這是你太太祖母,這是你的小叔叔,磕頭吧。她伏身下去,一個單薄的小身體,一種難以抑制的憂傷突如其來:對她而言,我也是要藏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