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或許從事過不同的職業(yè),然而總會有一種職業(yè)、總會有一些經(jīng)歷在自己的職業(yè)生涯中刻下深深的難以抹去的印痕,成為生命歷程中彌足珍貴和非常重要的部分。
自從20世紀80年代初走出校園,步入紛繁復雜的社會,近30年漫長的時光里,我曾經(jīng)從事過農(nóng)場打工仔、礦工、企業(yè)宣傳干部、電視臺編導、報社記者、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政府機關(guān)公務(wù)員等近10種職業(yè)。這些職業(yè)中,大部分與自己所熱愛的文學和文字有關(guān),但在我職業(yè)生涯甚或人生歷程中留下深刻印跡的卻不是涂鴉不止的文字匠,而是天底下最艱苦、最危險而又每每被人鄙夷的職業(yè)——煤礦工人。十幾年漫長的礦工生涯銷蝕了最美好的青春,而浩瀚的煤海卻磨礪了我堅毅的性格,烏黑閃亮的煤炭為我的生命鍍滿了最為璀璨、最為美麗的光澤。
這是1981年的仲夏,我乘坐火車從千里之遙的河北老家農(nóng)村風塵仆仆地來到東北,穿上嶄新的藍布工裝,戴上明晃晃的礦燈,在父親工作了大半輩子的煤礦當上了一名普通的采煤工。其時我剛滿18歲。
每天早晨七點、午后三點或者夜里十一點,準時來到更衣室,迅速地換上沾滿汗?jié)n的工作服,戴好礦帽,穿好礦靴,來到發(fā)燈的窗口領(lǐng)取礦燈。然后到副井井口排隊。罐籠轟鳴著,速度極快地沉降。只一兩分鐘,我和工友們就來到了千尺地心——這與陽光、與綠色、與女人完全隔絕的黑色世界。坐上載人的礦車,徒步走過蜿蜒曲折的巷道,再爬過幾個坡度很大的上山,最后來到我們631隊所在的采煤工作面。
這就是我三年采煤工生涯中每天必須從事的工作,周而復始。
初次下井的我?guī)缀鯁适Я朔较蚋?,懵懵懂懂,跌跌撞撞,仿佛進入了一個神秘莫測的地下迷宮。黑漆漆的巷道幽深空曠,只有遠處不?;蝿拥牡V燈閃爍著迷離的光芒。入井時,工友們在前面引領(lǐng)著我,升井時我更是須臾不敢離開工友半步,唯恐迷路找不到返回地面的出口。直到半年后,我對井下的一切——蜿蜒的巷道、幽深的煤掌,以及每日采掘不止的礦工,才終于由陌生到熟悉,由相隔到相融。
上世紀八十年代,煤礦的機械化程度還很低,沒有綜合采煤機,我們所采的又是個薄煤層工作面,只有1.4米的采高,人在里面根本無法站立,甚至連彎腰都很困難。爆破煤炭的炮聲響過之后,我們便迅速爬進工作面,一邊進行頂板支護,一邊用鐵鍬將炸藥蹦落的煤炭攉到轉(zhuǎn)動的刮板運輸機上。煤塵飛揚的工作面里,機器的轟鳴聲、金屬的碰撞聲與人們粗重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頂板上不時有碎石落下,片落的煤幫隨時會把人的胳膊或腿腳砸傷致殘?!叭龎K石頭夾塊肉”,煤礦井下工作的艱險是任何局外人都無法體會和想象的。險情密布的工作環(huán)境著實令我膽戰(zhàn)心驚,然而身邊的工友師傅們卻是如此的鎮(zhèn)定自若,如此的得心應手,仿佛農(nóng)民在田壟上嫻熟地收割著金色的稻麥。見我身體瘦弱,“黑哥們”們總是生出萬般憐愛:他們會爭相幫我打支柱、掃浮煤。工友們自從知道我喜歡舞文弄墨,特別是看到我在礦報上發(fā)表了幾篇幼稚的“豆腐塊”以后,便不再直呼我的名字,而是親昵地稱我“秀才”。
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造就了礦工們粗獷豪放的性格。千尺地心是只屬于男子漢的世界,他們喜歡開粗野甚至有些下流的玩笑,會吹牛說自己和班組里老張老李的媳婦顛鸞倒鳳,繪聲繪色的描述足以令我這未婚的后生面紅耳赤。但是浩瀚的煤海卻又賦予了他們一副頑強、堅毅、豁達的胸襟。我們那個只有20幾人的采煤一班,年紀最小的18歲,最年長的53歲。那個時候國家煤炭吃緊,木訥的工友們不會夸夸其談,只是默默無聞地勞作、流汗,每月硬是用雙手從千尺地下采出幾千噸煤炭。當?shù)V領(lǐng)導敲鑼打鼓將高產(chǎn)喜報和錦旗送到我們的采煤隊時,工友們總會發(fā)出自豪而會心的笑聲。
最難忘我所在的采煤一班的班長老趙——一位身材魁梧、性格粗魯?shù)臐h子,他嗓門粗大,對人兇得很。一次,班里組織我們往掌子面運金屬支柱,我只往返扛了幾次便累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癱軟地坐在地上。老趙沖到我身邊吼道:“喂!秀才,別人都在干活,你咋坐著耍熊?”“干不動唄?!蔽衣唤?jīng)心的回答激怒了老趙,他眼睛一瞪:“操!不干,就扣你今天的工資!”。我聽罷騰地站起,也不甘示弱地指著他的鼻子:“你是領(lǐng)導就罵人?!我還真的不干了,這就升井!”說完,不顧工友們的規(guī)勸,頭也不回地升井回宿舍睡大覺了。那次,我果然被以早退為由扣罰了當日工資。雖然自知理虧,可我還是決定要設(shè)法出一出心頭的惡氣。于是在宿舍里冥思苦想,寫出了一篇題為《班組長應克服污穢的口頭禪》的言論稿,夸大其詞、上綱上線地將趙班長不點名地“批判”了一番。此法果然奏效,文章在礦報發(fā)表后的第二天,老趙就找到隊里訴苦,說自己只不慎吐出個臟字就招來如此羞辱,太丟面子,以后班長沒法當了。隊黨支部曹書記勸他說,老趙啊,文章里又沒點你的名字,況且你確實說了臟話,以后注意就是了,弄得趙班長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而我在暗自竊喜的同時還有一絲隱隱的愧疚——畢竟是自己偷懶在先,我想老趙會更加怨恨我,一定會想出更多的法子報復我。然而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他不僅從未給我穿過“小鞋”,反而在工作中對我關(guān)心照顧有加。此后因為一件意外的事故,我們還居然成為要好的朋友。那是在一次上夜班的時候,我干完活正靠在煤壁上小憩,一根沒有打牢的鐵支柱悄然滑落,正劈頭朝我砸下來。說時遲那時快,此時正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趙班長一把將我推開。一米多高的鐵支柱重重地砸在運輸機上,發(fā)出巨大而沉悶的聲響,而我卻毫發(fā)未傷。曾被我撰文奚落的趙班長竟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救了我的性命!每每想來,便深深感到了這位有著20年井下工齡的老礦工的仁厚和豁達,同時常常為自己的自私與狹隘而愧疚。
三年后,我離開了631采煤隊,離開了趙班長和黃師傅,離開了可親可敬的工友們。此后的17年間,我雖然改做了其他工作,但依然沒有離開礦山,一直用自己笨拙的筆書寫著他們,謳歌著他們。2001年,我被調(diào)到報社做記者。雖然離開了礦山,但我的心一刻也沒有忘記那些可親可敬的礦工兄弟,沒有忘記自己那曾被煤海潮汐潤澤的青春歲月。此后不久,我的第一本詩集《心弦五重奏》出版,詩集中三分之二的篇幅發(fā)表的是凝結(jié)自己礦工情懷的煤炭詩。如今,當年工友中的一些人有的已經(jīng)退休,有的已經(jīng)故去,然而他們熟稔的影像卻總是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是被我們深深銘刻且終生難忘的。是的,我無法忘記自己曾度過的艱辛卻榮耀的礦工歲月,因為那涂滿我臉頰、涂滿我青春顏色的煤炭的黧黑,正是自己47歲人生底片上最為本色、最為光亮的部分。這深刻在我職業(yè)生涯中的印跡將會綿延至我生命的盡頭,永遠清晰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