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生于湖北???。1979年考入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大學畢業(yè)后留校工作至今?,F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1985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先后在《收獲》《花城》《鐘山》《作家》等刊發(fā)表小說四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五里鋪》《大學故事》《成長記》等5部,中篇小說集《重上娘山》《路邊店》2部,短篇小說《山里人山外人》《黑燈》《狗戲》等8部。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刋》《新華文摘》等刊轉載30余篇,并有作品被譯成英文和法文。曾獲湖北省第四屆“文藝明星”獎、首屆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第三屆、第四屆湖北文學獎、第六屆屈原文藝獎。
1
中秋節(jié)的頭一天,龔啟福去油菜坡上給一個過喜事的人家送啤酒。臨出門時,他趁老婆不注意,偷偷地從自己家商店的貨架上拿走了一盒月餅。龔啟福打算送完啤酒后,趁機去看看他從前的相好汪美玉。
汪美玉住的地方與那戶過喜事的人家相隔不遠。龔啟福把啤酒一送到,匆忙收下錢,連喜糖也顧不上吃,扭身就要走。主人家奇怪地問,你這么慌著要去哪里?龔啟福紅了一下臉說,我去看一下汪美玉。龔啟福這么一說,主人家便明白了,古怪地一笑說,快去吧,你也難得到坡上來一趟。
龔啟福的確很難到坡上來。老婆也知道他從前和汪美玉好過,如果沒有特殊事情,她是不允許他隨便上坡的。這次要不是過喜事的人家急著要啤酒,龔啟福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這樣的好機會。要算起來,龔啟福已有大半年時間沒見到汪美玉了,他心里實在有些想念她。
其實龔啟福原先也住在坡上,五年前與現在這個老婆結婚后才住到坡下的公路邊上去。他的第一個老婆是在他四十五歲那年病死的,此后他一個人過了將近五年。就是在那段沒有老婆的日子里,汪美玉成了他的相好。每當想起那段孤苦的歲月,龔啟福就會忍不住想到汪美玉。如果沒有汪美玉,龔啟福真不知道怎樣把那幾年熬過來。
汪美玉住在一股泉水邊上。只要聽到了泉水的聲音,她家也就到了。龔啟福一路上走得飛快,兩條腿如劃槳似的,提在手上的那盒月餅像小學生的書包那樣前后擺動著。龔啟福這樣猴急地去見汪美玉,其實也沒有什么非分之想,僅僅只是想去看她一眼,再就是順便送一盒月餅,讓她過中秋節(jié)吃。事實上,自從娶了第二個老婆以后,龔啟福就和汪美玉斷了那種關系。
大約走了半個鐘頭,龔啟福終于聽到了泉水的聲音。泉水流淌的聲音很響亮,聽上去像一首歌。一聽到水聲,龔啟福的心馬上狂跳起來,因為他很快就可以見到汪美玉了。過去和汪美玉來往密切的時候,龔啟福隔三差五就能聽到這里的水聲,所以他對這股泉水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每當聽到它,他都會激動得心跳。
龔啟福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老泉下面,一股白花花的泉水頓時出現在眼前。好久不見這股泉水了,龔啟福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泉水是從一個碗大的石洞里流出來的,水流不大,只有茶杯那么粗,但水質特別好,又清又亮,像是過濾了似的,喝起來也十分可口,連牙縫里都能生出一絲甘甜。從前龔啟福來找汪美玉,每次都要先在這里喝上一肚子泉水,然后才到她家里去和她親熱。
汪美玉就住在泉水的右邊,離泉水最多兩百步的樣子。龔啟福只要一轉身,就可以看見汪美玉的那棟紅瓦房。但龔啟福沒急著轉身去看,他想還是先好好地喝它幾口泉水再說?;叵肫饋?,當年龔啟福能和汪美玉好上,還應該感謝這股泉水呢。
龔啟福先把那盒月餅放到水邊的石頭上,然后在石洞口不慌不忙地蹲了下去。他將兩只手合成土碗的形狀,開始往嘴里捧水喝。龔啟福一邊用手捧水,一邊就想起了汪美玉當年在這里喝水的情景。汪美玉那次也是蹲在水邊,也是用兩只手捧水喝。她當時穿一件紅格子襯衣,稍微短了一點,所以彎腰捧水時,屁股上面就露出了一圈白肉。龔啟福當時正好從水邊經過,汪美玉的那一圈白肉讓他一下子就瘋了。他顫抖著伸出一只手,冷不防地在那圈白肉上摸了一把。此后不久,汪美玉就成了龔啟福的相好。
龔啟福一邊回憶往事,一邊喝著泉水。正到興頭上,有人在不遠處嘆了一聲長氣。那聲長氣雖然有些低沉,但聽起來很刺耳,龔啟福不由大吃一驚。
2
泉水流下去不遠轉了一個彎,轉彎處有一個用青石砌成的水池。那聲長氣就是從水池那里傳過來的。龔啟?;琶φ酒饋恚s緊扭過身去朝水池方向看了一眼。他發(fā)現水池邊上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背對著龔啟福,所以龔啟福認不出他是誰。不過,龔啟福能看出他是個老頭,因為他的頭發(fā)是花白的,背也有點駝了。龔啟福故意咳了一聲,想讓那個人轉過身來??墒悄莻€人像個聾子,咳聲響起后,他連頭都沒動一下。
龔啟福接下來就喊了一聲。喂──,他對著那個人的背影這么喊。喊聲很洪亮,簡直壓住了泉水的聲音。這一聲喊倒是很奏效,那個人終于把頭扭過來了。龔啟福一眼認出了他,原來是村里的老會計楊伯溫。但楊伯溫好像沒認出龔啟福來,因為他很快又把頭扭回去了。
楊伯溫早已經不當會計了,但村里的人還是喊他楊會計。他稱得上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不僅會打算盤,還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對聯寫得特別好。當年,商店不像現在有現成的對聯賣,那時到了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請楊伯溫寫對聯。
龔啟福很尊敬楊伯溫,就決定下到水池邊去跟他打個招呼,順便給他吸根煙。楊伯溫不光有文化,心腸也很好。龔啟福至今還記得,楊伯溫當年曾多次自己掏錢買紅紙,給村里幾戶困難人家寫對聯。龔啟福家當年也是困難戶,每當想起龔啟福寫的那些紅對聯,他心里就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
水池有曬席那么大,裝滿了綠茵茵的泉水,看上去像鋪了一池子碧玉。那水池還是汪美玉的男人去山西挖煤之前砌的,龔啟福當時還來幫忙抬了石頭。水池砌成以后,附近的女人們常來這里洗衣洗菜,都說汪美玉的男人為大家做了一件好事。不幸的是,汪美玉的男人三年前在一次礦難中死了,連尸體都沒運回來,礦上只給汪美玉送回了一個骨灰盒。
龔啟??煲叩剿剡厱r,楊伯溫突然在水池邊的石條上坐了下來。他仍然背對著龔啟福,似乎不知道有人正在朝他走過去。龔啟福喊了一聲楊會計,他才勉強把脖子扭了一下,露出半張臉來。龔啟福發(fā)現楊伯溫的那半張臉很紅,有點像他過去寫對聯用的紅紙。
楊會計,你在這水池邊干什么?龔啟福有些好奇地問。
楊伯溫愣了一會兒說,洗藕。
龔啟??焖僮叩搅怂剡?,果然看見楊伯溫身邊放著一籃子藕。那些藕的藕節(jié)上還沾著泥巴,一看就是這兩天才從藕塘里挖起來的。龔啟福接著走到了楊伯溫跟前,發(fā)現楊伯溫手里正拿著一支藕,伸在水池里洗著。他洗得很專心,兩眼緊緊盯著手上的藕,對身旁的龔啟福掃都不掃一眼。
看見楊伯溫在這里洗藕,龔啟福心里更加好奇了。楊伯溫住的地方離這里有點遠,少說也有三里路,他怎么會跑到這里來洗藕呢?再說,楊伯溫向來都是不做洗洗刷刷這些活的,他認為這些都是女人做的事情,所以都一股腦推給了他的老伴。
楊會計,你怎么跑這么遠來洗藕?龔啟福有點迷惑地問。
楊伯溫遲疑了一下說,這里的水好!
這個回答讓龔啟福覺得有點好笑,他越發(fā)感到迷惑了。洗藕還講什么水好?又不是洗澡!龔啟福自言自語地說。楊伯溫冷笑一聲說,這你就不懂了,泉水洗的藕最好吃,咬起來脆生生的。龔啟福還是不相信楊伯溫的說法,但一時又不知道怎么反駁他。過了一會兒,龔啟福又問楊伯溫如今怎么也做起了女人的活?楊伯溫說,他老伴進城帶孫子去了。這一句可能是真話,龔啟福知道他的兒子和媳婦都在城里工作。
楊伯溫對龔啟福的態(tài)度有些冷淡,這是他事先沒預料到的。在龔啟福的印象中,楊伯溫待人一直是熱情的。他不知道他現在怎么變成了這樣。接下來,龔啟福便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了。沉默了一會兒,龔啟福掏出煙盒,從中抽出一根遞給楊伯溫。楊伯溫卻不接煙,說他已戒半年了。楊伯溫說話時,眼睛沒看龔啟福右手里的煙,而是盯著他拎在左手上的那盒月餅。
是來給你相好送月餅的吧?楊伯溫怪聲怪調地說。
龔啟福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的,明天中秋節(jié)呢。
楊伯溫快速瞪了龔啟福一眼,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干笑。與此同時,他把嘴張開了一條縫,像是要對龔啟福說一句什么。龔啟福一直豎起兩只耳朵等著,但等了好半天楊伯溫什么也沒說。不過龔啟福并不失望,他想楊伯溫即使說了也不會是什么好聽的話。
龔啟福這時有點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該跑到水池邊上來。他想他應該趕緊離開楊伯溫,盡快到汪美玉家里去。想到這里,龔啟福猛地抬起頭,朝汪美玉那里看了一眼。這天的太陽很好,他看見汪美玉的紅瓦房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一看到紅瓦房,龔啟福就再沒心思去管楊伯溫洗藕了。他隨便地和楊伯溫道了一個別,然后便轉身朝汪美玉家走去。
龔啟福走得有些慌張,離開水池不遠就摔了一跤。不過他沒摔壞,很快就從地上爬起來了。楊伯溫看見龔啟福摔跤了,在他身后冷笑了一聲說,小心點,別把牙齒磕掉了!龔啟福聽出楊伯溫在譏笑他,便回過頭去假惺惺地說,楊會計,你跟我一起去看汪美玉吧!楊伯溫先哼了一聲,然后有點惱火地說,她又不是我的相好,我憑什么去看她?龔啟福拉長聲音說,那我就一個人去了!
3
汪美玉門口有一塊土場,土場下面壘了三步石頭臺階。龔啟福走到土場下面,提起一只腳正要踏著臺階上土場,一個背著竹簍的男人恰好從土場上面走下來,兩個人差點碰了一個滿懷。
背竹簍的人叫謝占山,也住在油菜坡上。龔啟福好久沒見到他了,發(fā)現他近來蒼老了不少,才四十剛出頭的人,頭發(fā)已掉得沒剩幾根了。龔啟福雖然與謝占山見面不多,但對他的情況卻知道不少。他老婆長年在南方打工,過年時才回來一次,他的生活與那些光棍沒多大區(qū)別。龔啟??粗x占山光禿禿的腦門想,他肯定是每天想老婆才把頭發(fā)想掉的。
謝占山很勤勞,龔啟福還聽說他最近開了一個豆腐坊。原來,坡上的人都是到坡下的公路邊去買豆腐吃,自從謝占山的豆腐坊開張以后,龔啟福好像就再沒見到坡上的人去坡下買豆腐了。
突然遇到謝占山,龔啟福感到有些意外。謝占山也感到很意外,他的神情有點不自然。他們同時停了下來,相互對視了好一會兒。龔啟福不僅感到意外,心里還有些納悶,因為謝占山不住這一帶,他壓根兒沒想到會在汪美玉的家門口碰到他。
你怎么會在這里?龔啟福警覺地問。
謝占山先臉紅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皮說,我來這里賣豆腐。
謝占山一邊說一邊把背上的竹簍朝前面歪了一下,龔啟??匆娭窈t里橫放著一塊木板,木板上果然擺著七八塊豆腐。他的豆腐很新鮮,一看就是今天才打出來的,好像還有著一絲熱氣。
龔啟福還發(fā)現謝占山的豆腐很純,聞起來有一股撲鼻的芬芳。好香啊!龔啟福聳聳鼻頭說。謝占山問,你知道我的豆腐為什么這樣香嗎?龔啟福說,你肯定是用石磨推的黃豆。謝占山說,這還不是主要的。龔啟福問,那主要的是什么?謝占山說,我的黃豆用這里的泉水泡過。說到這里,謝占山把他拿在手里的一個空塑料壺舉起來,伸到龔啟福的眼前晃了兩下。龔啟福不解地問,你出門賣豆腐,手里提個壺干什么?謝占山說,我用它去灌泉水,灌回家泡黃豆。
他們站在土場下面說話時,土場上面一直靜悄悄的。龔啟福仰起頭朝土場上面看了一眼,猛然覺得有點不對頭。以前龔啟福來看汪美玉,只要腳步聲在土場下面一響,汪美玉就會馬上跑出來迎接??山裉焖椭x占山說話說得這么熱鬧,汪美玉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呢?龔啟福預感到自己恐怕來的不是時候。
謝占山的一只腳這時動了一下,看樣子像是要走。龔啟?;琶ι焓謹r住了他,讓他別急著走,說有事要問他。謝占山說有事快問吧,說他灌了泉水后還要去別處賣豆腐呢。
龔啟福就問,你剛才從土場上下來之前看見汪美玉沒有?
沒有。謝占山十分肯定地說。
龔啟福又問,你估計她在家里嗎?
我估計不到。謝占山擺擺頭說。
龔啟福很失望。停了片刻,龔啟福朝謝占山走近一步,又問,那你看見她的門是開著還是關著?謝占山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不知道,我剛才從她門口經過時走得太快,沒顧上看她的門。龔啟福聽謝占山這么回答,感到哭笑不得,便用責怪的口氣說,你這個人啊,從人家門口過怎么連人家的門都不看看呢?謝占山解釋說,看你說的,汪美玉又不是我的相好,我看她的門干什么?
謝占山這樣一說,龔啟福突然語塞了。不過,龔啟福也不想再和謝占山說什么。他抬起一只腳,想馬上走到汪美玉的土場上去。然而,龔啟福剛把腳抬起來,謝占山發(fā)現了他手上的那盒月餅,于是又找他說話了。
哎呀,一晃又到中秋節(jié)了!謝占山說。
是啊,我來給汪美玉送盒月餅!龔啟福故作坦然地說。
龔啟福說完就丟下謝占山,大步跨上了臺階。雙腳踏上汪美玉的土場之后,龔啟福回頭看了謝占山一眼,發(fā)現他背著竹簍已快走到泉水邊上了。
4
龔啟福的預感沒錯,他老遠就看見汪美玉的大門上掛著一把鎖。一看到那把鎖,他熱燙燙的心一下子涼了。龔啟福走到門前,伸手在鎖上摸了一把,感到那鎖冷颼颼的,好像手里摸著一塊冰。
自從那年和汪美玉好上以來,龔啟福這還是第一次吃閉門羹?;叵氘斈辏弳⒏C看蝸淼竭@里,門總是半開半掩著,露出一道迷人的縫。他到門口以后,先左右看看,沒發(fā)現異常情況就一側身從那道縫里溜了進去,動作非常麻利,那樣子就像電影中經常出現的特務。進門之后,龔啟福往往會用屁股把門關上,然后就一頭撲進汪美玉溫柔的懷抱。
這會兒是上午十點多鐘,陽光越來越燦爛了,而龔啟福卻一點暖意都感覺不到。汪美玉到哪兒去了呢?龔啟福盯著那把鎖,皺著眉頭想。過了一會兒,龔啟福轉了一個身,看見了紅瓦房旁邊的那塊菜園,就想汪美玉有可能正在菜園里忙。龔啟福很快去了菜園,一去就在菜架下四處尋找??墒?,龔啟福找了半天連汪美玉的影子也沒見到,滿眼都是辣椒和茄子,還有又粗又長的老黃瓜。
在菜園沒找到汪美玉,龔啟福便失眉吊眼地回到了大門口。他在門下面傻站了好一會兒,感到十分無聊。后來,龔啟福突然伸出一只手,對著門使勁地推了推。他想把門推開一條縫,然后將那盒月餅塞到屋里去。他打算把月餅留下后就離開這里??墒?,那門鎖得太緊了,推出的縫隙連一只手都伸不進。
龔啟福于是感到有點沮喪,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不過,他的苦笑一下子就沒有了,因為他的想法猛然之間發(fā)生了變化。龔啟福想,月餅塞不進去也好,這樣就可以一直等到汪美玉回來。龔啟福來這里,并不只是為了送一盒月餅,最大的愿望還是親眼看一看汪美玉。
汪美玉只比龔啟福小三歲,算起來也是五十出頭的人了。但在龔啟福的印象里,汪美玉以前總不顯老,皮膚白花花的,嘴唇透著紅,看上去只有四十多歲。大半年不見了,龔啟福不知道汪美玉現在是個什么樣子,所以就特別想看看她。
大門左邊的墻邊,橫放著一條板凳。龔啟福走過去,不慌不忙地在板凳上坐下來。他決定坐在這里安心地等汪美玉。好不容易才到坡上來一趟,龔啟福想,他一定要等到汪美玉回家后再走。
然而,龔啟福坐下去不到兩分鐘就站起來了,因為他猛然想起這棟紅瓦房還有一個后門。過去來這里和汪美玉約會,有幾次碰到特殊情況,龔啟福都是從后門逃走的。一想到后門,龔啟福的兩眼便陡然一亮。他想,汪美玉的后門說不定開著呢。這么一想,龔啟福就坐不住了。他決定到后門去看看。
龔啟福很快繞到了后門,后門卻嚴嚴實實地關著。他伸手推了一下,發(fā)現門從里面閂上了。龔啟福不禁有點失望,剛才明亮的眼睛頓時暗了下來,好像一盞燈突然被風吹熄了。不過,龔啟福的眼睛剛剛暗下去就又亮了起來,因為這時候他看見了一條水紅色的床單。這條床單像一根火柴把龔啟福熄滅的眼睛又點燃了。
床單曬在后門口的一根鐵絲上,看上去雖然很舊了,但一點破損都沒有,印在上面的兩只鴛鴦還是那么栩栩生生。龔啟??觳阶叩搅舜矄吻?,往日歡樂的情景一下子在他眼前浮現出來。他已記不清和汪美玉在這條水紅的床單上睡過多少次,只記得他們每一次都快活得如同兩堆爛泥。
龔啟福伸出一只手,在床單上輕輕地摸了一下,發(fā)現床單還是濕的。這個發(fā)現讓龔啟福心頭一喜,因為床單是今天才洗的,它說明汪美玉沒有走遠,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貼著床單站了十分鐘的樣子,龔啟福轉身回到了后門口。后門實際上是廚房門,一進去就是汪美玉的廚房。以前和汪美玉交往頻繁的時候,龔啟福曾經在這里吃過好幾次飯,雖然沒有大魚大肉,差不多都是青菜蘿卜,但吃在嘴里都特別香。
廚房的外墻上有一扇窗戶,就開在后門旁邊。龔啟福這時朝窗戶上看了一眼,發(fā)現有一扇窗門半開著。他趕緊伸出一只手,想幫忙把它關上,但手剛伸出去又縮回來了。窗戶里面是灶臺,灶臺上空空蕩蕩的,連一只碗沒有,所以龔啟福覺得沒必要去關那窗門。
在后門待了大約二十分鐘,龔啟福又回到了前面的大門口。他的腿子站得有點發(fā)麻了,于是又想到了剛才坐過的板凳,決定還是到板凳上坐下來耐心地等。但是,龔啟?;氐桨宓矢皡s沒有坐下去。他剛要坐,泉水那邊的兩個人突然抓住了他的眼睛。
龔啟福很快認出了那兩個人,蹲在石洞口的是謝占山,坐在水池邊的是楊伯溫。一看見他們倆,龔啟福就不想坐這條板凳了。他決定再回到泉水那里去,去看看楊伯溫和謝占山為什么在泉水這里待這么久。
5
楊伯溫和謝占山相距不足百步,但他們卻一句話都不說。龔啟福要是不認識他們,說不定還會把他們當成兩個啞巴呢。龔啟福還發(fā)現,他們相互之間也不打照面,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好像兩個陌生人。
龔啟福先走到了謝占山跟前。謝占山這時候正把那個塑料壺伸在石洞口接水。龔啟福輪著眼睛問,你怎么一壺水灌了這么長時間?
謝占山長吁短嘆了幾聲說,唉,別提了!我的塑料壺不知道怎么破了一個口,我一邊灌,它一邊漏,灌了老半天也灌不滿。
龔啟福馬上朝謝占山手里的塑料壺上看了一眼,發(fā)現壺里果然只有半壺水。
那你得想想辦法呀,不然灌到天黑也灌不滿的!龔啟福用關心的口吻說。
怎么沒想?我好不容易在身上找到了一點膠布,剛才用膠布把壺上的口子補了一下,也不知道管不管用,這會兒正在試呢。謝占山慢條斯理地說。他一邊說一邊回過頭跟龔啟福淺淺地笑了一下。
龔啟福皺著鼻頭問,要是膠布不起作用怎么辦?
謝占山想了想說,萬一不行的話,我只好到附近去找人借個壺用一下,等明天來賣豆腐時把壺還給別人!
龔啟福覺得謝占山這個主意不錯,便把眼睛從他的塑料壺上移開了。龔啟福把眼睛移到了謝占山賣豆腐的那個竹簍上。謝占山將竹簍靠著水邊的一塊石頭放著,七八塊豆腐還靜靜地躺在那塊木板上,看上去像幾只熟睡的小白兔。
在龔啟福打量謝占山豆腐的同時,謝占山注意到了龔啟福提在手上的月餅。他抿著嘴唇笑了笑問,你怎么把月餅又拎回來了?是不是舍不得送給人家?
龔啟福解釋說,汪美玉不在家呢,我等她回來后再送給她。
這時,下面水池那里突然撲通響了一聲,像是什么掉進水里去了。龔啟福嚇了一跳,以為是楊伯溫出事了。他慌忙轉身看去,看見楊伯溫還穩(wěn)穩(wěn)當當地坐在那里,這才松了一口氣。
楊會計,剛才是什么響聲?龔啟福有些奇怪地問。
楊伯溫出了一口長氣說,一根竹竿掉到水池里去了。
什么竹竿?我那會兒沒看見你身邊有竹竿呀?龔啟福又問。
楊伯溫說,唉,我找了好半天才從草叢里找到這根竹竿,可它掉水里了!
龔啟福眨巴著眼睛問,你洗藕就洗藕,找根竹竿干什么?
楊伯溫擺擺頭說,快別說了,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真不知道今天是個什么日子!
龔啟福聽不懂楊伯溫在說什么,便挪開雙腳朝水池那里走下去。他邊走邊想,這老頭真是不會做事呀,一籃子藕洗了個把鐘頭還沒洗完!龔啟福同時還想起了以前聽說過的一件事,那次楊伯溫的老伴去城里看望懷了孕的兒媳婦,楊伯溫一個人在家里不會做飯,每餐都下面條吃,后來一看到面條就想哭。
楊伯溫見龔啟福走攏來,馬上把屁股扭了一下,換了一個坐姿。籃子里的藕看上去都洗過了,又白又光滑。龔啟福一下子想到了汪美玉的兩條膀子。從前兩個人在一起時,汪美玉總喜歡用她那兩條藕一樣的膀子勾龔啟福的脖子,她一勾,龔啟福全身的骨頭都軟了。
龔啟福一走到水池邊,就問楊伯溫倒了什霉。楊伯溫卻不直接回答,用手指著水池要龔啟福自己看,說一看就明白了。龔啟福馬上低頭朝水池里看去,果然看見水池里有一根一米長短的竹竿。龔啟福同時還看見了一支藕,不長,只有兩節(jié),但很粗壯,像一截斷臂沉落在池底。
怎么一回事?龔啟??粗貑?。
楊伯溫又氣又恨地說,我洗藕時不小心把最好的一支藕掉進了水池,就找來一根竹竿,想用竹竿把藕撈起來。誰料到,藕沒撈上來,又把竹竿掉到水池里去了!唉,我今天怎么這樣倒霉呀?
龔啟福一聽忍不住笑起來,笑完后說,楊會計也太過細了,不就是一支藕嘛,掉水里就掉水里了,還撈它干什么?
楊伯溫立刻不滿地說,你這個人,怎么能這樣說話?這一支藕來得容易嗎?你知道從種到挖花了我多少心血?再說,這支藕又長得這么粗壯,少說也要炒兩盤子呢,我一定要想辦法把它撈起來!
龔啟福沒想到楊伯溫會饒舌說這么多話,心里早已不耐煩了。楊伯溫話音沒落,龔啟福就轉身離開了水池。然而,龔啟福只走出了四五步,楊伯溫突然在他背后喊了一聲。喂,你怎么還把月餅拎在手上?是不是舍不得送出去呀?楊伯溫問。龔啟福聽出了楊伯溫的話外之音,沒有回答他,甚至連頭也沒回。
6
龔啟福本來打算再回到汪美玉那里去的,但他看見紅瓦房的大門還鎖著,就臨時改變了主意。龔啟福忽然想起來,汪美玉在后山坳里有一片玉米地。他猜測汪美玉很有可能去玉米地掰玉米棒子去了。
龔啟福決定直接到那片玉米地上去一趟,如果汪美玉真在那里,他還可以幫她把掰下的玉米棒子背回家。在往玉米地走的路上,龔啟福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從前發(fā)生在玉米地上的一件事。那天,龔啟福去幫汪美玉掰玉米棒子,掰到玉米地深處時,汪美玉突然握著一個異常飽滿的玉米棒子對龔啟福怪笑,邊笑邊問,你看這像什么?龔啟福很快明白了汪美玉的意思,頓時就激動了,一下子沖上去,像餓狗撲食一樣將汪美玉按在了地上。
玉米地離汪美玉住的地方有半個小時的路程,龔啟福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墒?,玉米地上卻沒有汪美玉,龔啟福只看見滿地站著又高又壯的玉米桿,每一根玉米稈上都掛著一個碩大的玉米棒子。不過那些捧子還不是太熟,再過十天半月才能掰。
沒找到汪美玉,龔啟福不免有點掃興,也沒心情在玉米地上滯留,就馬上扭頭往回走了。龔啟福一邊走回頭路一邊想,汪美玉今天到哪里去了呢?他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一個眉目,反而越想越糊涂了。不過,龔啟福心里并沒有失望,他想等他返回去的時候,汪美玉可能已經回家了。
上午十一點半的樣子,龔啟福又來到了泉水邊。這個時候,楊伯溫和謝占山已經不在這里了。龔啟福站在水邊一個高聳的石頭上,轉動著身體四處張望了好半天,連他們的影子也沒見著。這里一下子變得有些冷清,龔啟福突然感到泉水的聲音比以前大多了。
龔啟福沒在水邊久留,很快就走到了汪美玉的紅瓦房下面。再次踏上那塊土場時,太陽已經當頂了,明媚的陽光把龔啟福的影子縮短后映在地上,看上去十分好笑。更滑稽的是那盒月餅的影子,它長長地吊在一只巨大的手上,越看越像個怪物。
土場上非常寂靜,連一絲家禽的聲音都聽不到。龔啟福在土場邊站了好久,一直不敢抬頭去看汪美玉的大門。他似乎已經知道汪美玉還沒有回來。不過,龔啟福后來還是忍不住把頭抬起來了,一抬頭就朝大門上看了一眼。不出龔啟福所料,大門上仍然掛著鎖。
龔啟福沒敢將他的目光停留在那把鎖上。他趕緊把它移開了,移到了他曾經坐過的那條板凳上。板凳上原來是什么也沒有的,現在它上面卻放了一個籃子。龔啟福覺得那個籃子看起來很眼熟,好像剛才還在什么地方見到過。他馬上興奮起來,撒腿跑到了籃子跟前。龔啟福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籃子,同時還認出了裝在籃子里的藕。
龔啟福在籃子前待了很長時間,眼睛直直地盯著籃子里的藕,兩顆黑丸似的眼珠卡在眼眶里半天不能轉動。龔啟福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直以為在做夢。大約過了七八分鐘,龔啟福才轉了一個身。他突然想再到汪美玉的后門那里去看看。
后門依然緊緊地關著,龔啟福沒發(fā)現什么異樣??墒牵瑥N房外墻上的那個窗戶卻明顯有人動過。龔啟福清楚地記得有一扇窗門原來是半開著的,而現在卻被嚴實地關上了。龔啟福想不出是誰關了這扇窗門,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他快步走到窗前,機警地朝窗內看了一眼。這時,襲啟福又有了新的發(fā)現。他看見灶臺上有一塊豆腐。一看見這塊豆腐,龔啟福立刻知道關窗門的人是誰了。
那塊豆腐很大,少說也有三斤,用一個塑料袋裝著。龔啟福愣愣地看了它好半天,然后抑制不住地笑了一下。他笑得很古怪,說不出是甜還是酸。
龔啟福后來沒有再等汪美玉。時間已快中午了,他必須趕緊回自己的家,不然老婆又要說三道四了。離開時,龔啟福把那盆月餅掛在了后門口那根曬床單的鐵絲上。他想,汪美玉來收床單的時候,一定會看見這盒月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