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萱的相貌有些特別，誰見了都覺得她像洋囡囡。白皙的皮膚，淡藍的眼睛，卷曲的頭發(fā)——假如頭發(fā)帶點金黃色，那就更像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她就人見人愛。親戚朋友都夸獎她長得好看。學校里排演節(jié)目，老師挑選的第一個人就是她。她得到的掌聲也往往最多。

她的書桌旁，掛著一張放大了的照片。小萱每天做作業(yè)，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那是一家三口在上海黃浦江畔拍的，背景是高聳入云的金茂大廈和東方明珠電視塔，小萱坐在爸爸的右肩上，媽媽的頭靠著爸爸的左肩，三個人都笑得那么燦爛。

小萱清楚地記得，還是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天他們興高采烈地逛了南京路，爸爸給媽媽買了條漂亮裙子，又給小萱買了一大堆書和玩具。照相時，旁邊恰好也有一對夫婦帶著孩子在照相。丈夫是碧眼金發(fā)的老外，妻子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他們的兒子，長得跟爸爸一模一樣，卻說一口流利的漢語。那孩子腳下像裝了彈簧似的，蹦蹦跳跳，看見小萱，隔了老遠就熱情地喊道:“嗨，你好!你會背幾首唐詩?”

“我會二十幾首!”小萱驕傲地回答，“在我們班里，我總是拿第一!”

“真的?那你知道孟郊的詩嗎?”

“當然?！饶甘种芯€， 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 報得三春暉’……”

兩個孩子竟你一首、我一首地背誦起唐詩來。

江岸邊，游客們熙熙攘攘。不少人被兩個孩子稚態(tài)可掬的模樣吸引住了，不由駐足觀看，嘖嘖稱贊。也有人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輕聲議論著:

“咦，你看，這女孩的爸爸媽媽都是中國人，怎么生出了一個洋娃娃?”

“太奇怪了，怕不是他們親生的吧!”

“怎么會呢?”

“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那……”

那天回家后，他們到爺爺奶奶那兒去吃晚飯，和老人一起欣賞拍攝的照片。大家又說又笑，惟獨爸爸悶悶不樂。媽媽說要挑選一張最好的照片放大掛在墻上。爸爸甕聲甕氣地說:“咳，掛什么呀?讓別人家看見了，又會胡說八道，講小萱不是我們親生的!”

后來，還是爺爺堅持要掛，放大的照片才掛了出來。

媽媽說照片記錄了全家人最幸福的時光。但，幸福的時光卻是那么短暫。是的，在小萱的記憶里，爸爸和媽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吵架的。吵架以后，小萱發(fā)覺他們看自己的眼光就有些怪怪的。小萱明白，他們吵架的原因很簡單——爸爸越來越懷疑自己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假如真是這樣，那事情就復雜了。

可媽媽絕不同意爸爸的想法。她斬釘截鐵地說:“你千萬別胡思亂想!小萱是我身上掉下來的骨肉，也是你的骨肉，別人想搶都搶不走的!”

爺爺覺察出他們的矛盾，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他欲言又止，可最終還是沒有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轉(zhuǎn)眼間，三年過去了。小萱讀五年級了，懂得的事情越來越多。她慢慢感覺到，自己長成“洋囡囡”，并不總是討人喜歡的。在班級里，要是老師公開表揚她幾句，就有同學會嫉妒地說:“她憑什么，還不是靠那一副長相沾光?”有時成績沒有考好，馬上又有同學說:“嘿，她原來是聰明面孔笨肚腸!”

聽到這些閑言碎語，她有說不出的委屈。回到家，卻又不敢跟爸爸媽媽講，她知道，弄不好這又會成為他們爭吵的導火索。

就在上個星期天，暖洋洋的春光里，小萱跟媽媽去公園游覽郁金香花圃，無意間遇到了媽媽單位里的兩個同事。她們還是第一次看見小萱，圍住她看了又看，好奇地問:

“這是你的女兒嗎?真是個洋囡囡吔!”

“喲，長得真好看!你們家族里一定有歐美血統(tǒng)吧?”

“沒有，沒有。她是……不是……”

媽媽很尷尬，支支吾吾地把話扯開了。

本來媽媽答應(yīng)陪她去肯德基吃黃金烤雞腿堡，結(jié)果走到半路上，硬是把她拉回了家。

楊小萱想起，前些日子郭老師召開家長會，通報每個學生的期中考試成績，媽媽竟破天荒地沒去參加。她說單位里都在加班，根本請不出假來。其實那天她早早就回家了，手里還拎著剛從世紀商廈買的新衣服。小萱弄不明白，媽媽一直說小萱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可是為什么聽到別人講洋囡囡，就不高興?再說，自己是洋囡囡，是不可改變的事實，還能怎么樣呢?

這天上午，爸爸突然宣布了一個決定，全家人都要去醫(yī)院，作一次檢查。

“檢查?”小萱十分驚訝，“我也要去嗎?”

“還用說?”爸爸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不就是為了你的洋囡囡臉才要去的?”

“那……我不上課啦?”

“我已經(jīng)跟郭老師請假了?！眿寢尣遄斓?，“我們家呀，沒有哪件事比這更重要!”

大人的心思，小萱永遠也摸不透。前些日子，小萱發(fā)現(xiàn)爸爸和媽媽在夜里關(guān)起門來吵架，聲音一陣低一陣高。早晨起來，媽媽的眼睛腫腫的，說話有氣無力。爸爸滿臉郁悶，連早飯也不肯吃，推上自行車就匆匆往外走。

小萱的長相為什么像洋囡囡?這究竟是誰的遺傳?一個疑團始終塞在爸爸的心里，難以解開，他和媽媽也就總是有些疙疙瘩瘩，碰到什么小事情，都可能引起沖突。

盡管他們瞞著小萱，但聰明的小萱還是猜出來了。這些年爸爸始終懷疑自己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仔細想想，他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你看，爸爸媽媽都是黑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完完全全的中國人，可我為什么會長成這個模樣呢?

小萱到爺爺那兒去，纏住他，非要弄清這個疑問不可。爺爺是個十分慈祥的退休教師，遇到什么難題，都會給小萱找到滿意的答案。他摟住小萱，伸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說:

“乖孩子，你看我們的玻璃缸，全是紅色的金魚，不也有一條是白色的嗎?可誰說它們不是同一個金魚媽媽生的?”

小萱眨巴眨巴眼睛，不理解爺爺?shù)脑捠鞘裁匆馑肌?/p>

“模樣像洋囡囡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人家想要還要不到呢!”爺爺又說，“你只管好好學習，一點兒也不要分心。讀書成績好，思想品德好，才是最值得驕傲的。小萱，爺爺就你一個孫女，你看這滿屋子的書，將來都要傳給你的……”

小萱似懂非懂。

一個女孩子，長得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更不像外公外婆，恰恰像個洋囡囡。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誰能作出合情合理的解釋?爸爸無論如何要解開心里的疙瘩，堅持要媽媽去醫(yī)院做親子鑒定，小萱當然也得去。媽媽拗不過他，只好去了。

當護士把針頭探進小萱細細的血管時，她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疼痛。

“我的臉像洋囡囡錯在哪里?難道，我真的不是爸爸媽媽生的孩子?我們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短短幾天里，楊小萱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整天沉默寡言。上課的時候老是走神，老師向大家提問，她總是最后一個舉手。讓她回答，卻常常要講錯。下課了，別的同學在操場上快樂地嬉鬧，她卻獨自躲到一旁，郁郁寡歡。

班主任郭老師很快覺察出小萱的變化，他不知道這個活潑開朗、人見人愛的女孩，為什么突然變得孤僻起來?她一定是遇到什么復雜的事了。郭老師找小萱詢問，小萱卻咬住嘴唇，一句話也不肯講。找別的同學了解，也沒人說得清楚。郭老師覺得蹊蹺，不愿讓她就這么一天天地掉隊，決定打電話給小萱媽媽，希望與她當面談?wù)劇?/p>

媽媽接到電話，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最近太忙了，郭老師，能不能……等幾天?”

“不，不能等?！惫蠋熣f，“這孩子情緒不穩(wěn)定，思想上有壓力。可我不知道壓力是從哪里來的，很為她著急啊!”

郭老師確實等不及，一天也等不及。傍晚，他就匆匆騎了自行車，趕到小萱家里。

沒想到，他來得不是時候。

親子鑒定的結(jié)果剛剛拿到手。一家三口正圍著那張薄薄的蓋著大紅印章的鑒定書左看右看。DNA顯示一切正常，沒有什么可懷疑的。小萱是媽媽的孩子，也是爸爸的孩子。

下午，當醫(yī)生在把鑒定書交給爸爸時，爸爸感到很意外，喃喃道:“這……真是這樣，不會搞錯吧?”

醫(yī)生解釋說:“不要懷疑檢驗的科學性?？赡銈兊那闆r嘛，確實有些特殊……孩子長得怎么樣，像爸爸還是像媽媽，要看她攜帶的染色體中的顯性基因。遺傳有顯性和隱性之分，看來你們給她的遺傳是隱性的，也許上一代或者更上一代的遺傳，反而是顯性的……”

醫(yī)生的話有道理，卻依然沒有解開疑團。既然檢驗結(jié)果一切正常，那小萱為什么不像爸爸媽媽，而長得像洋囡囡?仔細追尋，爺爺奶奶和他們的上一代，根本就沒有一個人像老外的。這又怎么解釋呢?

當爸爸正要把這些事告訴媽媽時，恰好有人敲門。小萱把門打開，發(fā)現(xiàn)站在門口的是郭老師，她頓時呆在那兒，不知道該怎么辦。爸爸趕緊手忙腳亂地把鑒定書收好了。

媽媽笑笑，讓小萱給郭老師泡了一杯茶，郭老師卻迫不及待地對媽媽說:“我想跟你單獨談?wù)劇！?/p>

媽媽遲疑地看了爸爸一眼，說:“好吧。”

爸爸轉(zhuǎn)過臉，沖著小萱說:“你少管閑事，回房間做作業(yè)去!”

小萱撇了撇嘴，轉(zhuǎn)身走了。

楊小萱不知道郭老師跟媽媽談了些什么，但是她明白，郭老師是為自己才來家訪的。

六一兒童節(jié)快到了。郭老師決定讓小萱和同學們一起排演情景劇《我們的地球村》。這個節(jié)目講一群來自美國、中國、德國和肯尼亞的孩子怎么保護自然環(huán)境的故事。小萱的同桌扮演肯尼亞男孩，臉上涂得很黑很黑，她扮演美國女孩，卻連化妝都不需要。

郭老師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給同學們排節(jié)目。他不時叮囑大家，要為班級體爭光。和大家一起排節(jié)目，楊小萱很開心，她暗暗囑咐自己，一定要不辜負郭老師的期望，把節(jié)目演好。

郭老師走后的一段時間里，小萱發(fā)覺媽媽比以前更加關(guān)心自己了。每天清早，床頭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桌上是熱騰騰的稀飯、雞蛋、饅頭;放學回家，總是不停地問長問短。她最愛聽的是同學們對小萱好不好，在一起有沒有不愉快。考試名次落后了，郭老師是批評還是鼓勵……

咦，媽媽這是怎么啦?又把我當成幼兒園小娃娃了?

家里似乎又恢復了平靜。不過，爸爸仍然有些郁悶。尤其是在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時，他會突然對小萱吼叫幾句，把她弄得一驚一乍的。往往在這個時候，媽媽會站出來護著小萱。自從拿到那份親子鑒定書后，她顯得十分理直氣壯:“孩子一點兒也沒錯，你暴躁什么?不是你非要去做親子鑒定，她會有這么大的精神壓力嗎?”

“你們都沒錯，難道是我錯了?”

爸爸嘆口氣，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偶爾地，他仍然會和媽媽臉紅耳赤地拌嘴。

星期天早晨，爺爺打電話來說，今天他過生日，大家要聚在一起，好好慶賀一下，奶奶準備了不少菜呢。

爺爺奶奶住在離小萱家不遠的地方，跨過兩條馬路就到了?？匆娦≥?，他們特別高興，說前幾天遇見郭老師了，郭老師說，六一節(jié)文藝匯演，他們的節(jié)目在市里得了一等獎，小萱立了功吶!

小萱害羞地笑笑:“郭老師讓大家配合好，靠我一個人，沒用的?！?/p>

媽媽說:“小萱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這么會說話!”

“孩子不能太順當了，多經(jīng)歷些事情，才能長大成熟?！睜敔敽呛切α耍拔医裉熳屇銈儊?，還想告訴你們一件事。”

他娓娓動聽地講了一個故事。

算起來，那已經(jīng)是三十五年前了。暑假里的一天，一對夫婦冒著酷暑，乘坐從青島返回上海的火車，無意中在車廂里看到了一個被遺棄的男嬰。他們結(jié)婚后沒有生養(yǎng)過孩子，看見嬰兒粉嘟嘟的臉蛋上，一雙晶亮的眼睛淚汪汪的，卻不哭，骨碌碌地盯著他們看，頓時被吸引住了，一股愛憐之情油然而生。

他們從嬰兒的貼身口袋里，找到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道:

他的父親是法國人，不愿意承擔任何責任，偷偷地走了。我是個弱女子，無法獨立撫養(yǎng)他，只能祈求哪位好心人收養(yǎng)這個不該出生的孩子。這將是他最大的幸福!

下面，清楚地寫著這個男嬰的生日。

他們抱起嬰兒時，小男孩放聲哭了。哭得那么響亮，又那么委屈，讓人怎么也不忍心把他丟下。他們當即決定，要做這個男嬰的收養(yǎng)人，回家后去民政部門辦理了手續(xù)，從此把男嬰當成自己的孩子，盡最大的努力悉心照料，還特地去領(lǐng)了獨生子女證，保證不再生育。

這孩子順利地讀完大學，參加工作，并建立起自己的小家庭。他長到三十幾歲，卻從不知道自己有著與眾不同的身世。夫婦倆不止一次想告訴他，又忍住了……

在爺爺講故事的時候，小萱看見爸爸的神情漸漸變了，繼而用雙手掩住臉龐，深深地埋在了兩只膝蓋間。

“小萱，不用多說，你也猜出來了，我這個故事講的是誰。那個男嬰不是別人，就是你爸爸呀?！睜敔敻锌卣f，“時間過得真快，三十五年前在火車上的那一幕，好像就在眼前啊!”

媽媽驚訝極了:“難道真有這樣的事?”

“嗯，當然是真的?！蹦棠陶f，“那時候我沒有奶，只好到處托人找關(guān)系買奶粉?？?，那時候買一包糖都憑票，有了票還得排隊……”

爸爸猛地抬起頭來，眼圈紅紅的:“好了，你們別說了，我……我都明白了。小萱像洋囡囡，其實是隔代遺傳。她繼承了我父親的基因，盡管我從來都不認識他，一次也沒有見過他……我太愚蠢了，懷疑這懷疑那，卻根本不懷疑自己!”

“真讓我感動。”媽媽忍不住說，“你們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做出了很大的犧牲，把小萱爸爸撫養(yǎng)成人。這無私的感情，比什么都珍貴!”

爸爸噙著淚水說:“你們對我，比親生父母還要親一百倍。我永遠都該記得，什么才是最珍貴的……”

爺爺呵呵笑了:“好啦，故事講完了，疑團也解開了，我們的生日宴會，也該開始啦!”

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完全出乎意外，卻又是那么真實。小萱覺得自己真的一下子懂得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