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許霆案”轟動全國。利用ATM機故障取走17.5萬元人民幣;一審被判無期,后改判五年——許霆掀起的司法爭論,至今余波未平。
風波之下,是凡人許霆、男人許霆。很少有人知道,他從中錯失一份真情。
2010年8月2日凌晨4點,大雨滂沱之中,獲假釋的許霆乘坐火車,在一眾媒體的跟隨下,回到了闊別四年的山西臨汾。迎來送往的人群中,沒有那個期盼已久的身影。
她現(xiàn)在過得幸福就好,許霆說。
曾經的甜蜜
高中畢業(yè)那年,許霆和柳亞正式交往。不過在他看來,這份自己單方面追求了兩年的感情,進展并不順利,“老是我在付出,她不上心”。戀愛之初,二人又遭遇分隔兩地的瓶頸。
柳亞考上了太原旅游學院,許霆卻在運城農學院。為保持聯(lián)系,當時還是學生的許霆借500塊錢買了一個二手諾基亞,“到太原,千萬給我來電話啊。”結果等了半個來月,才有一通,“許霆,我怕?!蓖瑢W們出去玩去了,寢室里就剩她一個人。他陪她一直聊到有人回來。
這個記憶刻骨銘心。“那是她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在有點自卑的許霆心里,這是她首次表達“在乎”。正因為此,廣州那短短三個月同居生活,更顯珍貴,幾乎成為他后來在監(jiān)獄撐下去的全部支柱。
2005年底,柳亞接到去廣州白天鵝賓館實習的通知——意味著二人又要分開。
“我也去!”沉思良久,許霆說?!澳闳?,干什么?”柳亞問?!澳悴还?,我有辦法就是了?!彼辉谫e館附近的悅華物業(yè)找了個當保安的工作。
他們在江邊租了個房子,“買菜,做飯,洗衣服,逛超市,跟結了婚似的。都是些很平凡的事,但跟她一起就感覺特別快活?!?/p>
飛來橫財
很快,那一天來了。
2006年4月21日晚10點,下班后的許霆想去取點錢。在黃埔大道西平云路一家銀行取款機上,他查了一下,余額100多元。他打算取100元錢。按下確認鍵后,ATM機奇跡般地吐出1000元,再查余額,只扣了一元。
他內心一陣狂喜,連續(xù)操作數(shù)次,一口氣取出5.4萬元。他決定回住處,取個袋子再來。這一次,他叫來了同伴郭安山。許、郭二人利用取款機程序錯誤,分別取款17.5萬元和1.8萬元。
4月23日,躲在出租屋兩天沒去單位的許霆聽到了敲門聲。誰?他問,要真是銀行來人,就把錢給退了。一推門,是柳亞,“和同事?lián)Q班,今天不出團?!彼Σ[瞇地。
你看。許霆掀開袋子的一角,露出滿滿的鈔票。她呆了,“咋回事?這錢哪來的?”她只有驚,沒有喜。許霆一五一十說了,柳亞嚇得臉發(fā)白。她不懂法,但直覺告訴她這是錯的,“你快去把錢給人退了?!?/p>
許霆不同意,“現(xiàn)在都過了兩天了,沒有人來。”他心存僥幸:“再說,萬一后面還有人取呢,那些錢要賴在我身上,咋辦?”
柳亞蒙了,止不住地哭。有錢了,還一有就是十幾萬。然而來路不正,生活真的會好嗎?
我不想坐牢
4月25號,許霆回了臨汾老家,這才發(fā)現(xiàn),還有比他更現(xiàn)實的人——父親。許彩亮堅決不同意退款,還把錢藏了。“這個事情不由我掌控了。”許霆對記者說。
最后,許霆找到藏錢的房頂,偷走了幾萬元,其中一萬買了彩票。原想中點是點,不料窟窿越捅越大。心灰意冷的他一天接到柳亞電話,“咱把錢退了吧?!彼耷?。“是不是公安找你?”他緊張地問。“不是?!绷鴣喆罂?,“是害怕失去你,怕你出事!”
那一刻,他很感動,“在這個瞬間有過片刻的后悔,但細想一下已經做了這樣的選擇,又有什么辦法……”許霆沉痛地回憶。
他確實只有自首一條路了。案發(fā)十天后銀行就已報案。然而2006年5月中旬,當許霆得知這一消息,卻選擇了逃亡。
逃到太原,錢還是要還的,許霆心里明白?!拔抑皇怯X得拼命掙上也許能還,自首就只有坐牢了?!?/p>
好說歹說,終于從父親那討來六萬元,跟人合伙開了個網(wǎng)吧,“不會虧的,柳亞,最多半年就能保本,一年我就能把錢還上,那時,我們就又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了?!彼€在騙自己。沒人清楚他當時真實的想法,許霆的講述陷入混亂。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對未來已失去把握,他有矛盾,但是在逃避。
網(wǎng)吧經營混亂,合伙人只拿錢,不結賬。外界以為攜款潛逃的逍遙日子,實際是他這一生過得最窩囊的。
2007年春節(jié),母親過來看“做生意的兒子”,他連出租車費都掏不出來,“從后視鏡里偷看我媽從自己兜里掏錢給司機,心都碎了?!?/p>
禍不單行,不久,他病倒了。往年他總是多喝水,挺過去。這回,挺了三天,還是高燒40℃。當柳亞從五臺山帶團回來看見床上一動不動的許霆,以為他快不行了……柳亞陪他去醫(yī)院,剛打上點滴又回出租屋給他燉了一碗湯。他輸液輸?shù)盟?,夢見自己被關進監(jiān)獄,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女友在旁,精神在病痛中崩塌,“害怕極了,拼命想怎么快速搞到一筆錢,趕緊把債還了,不想坐牢?!?/p>
病一好,僥幸心理再度活絡起來。他應聘去金德管業(yè)做銷售,公司問他能不能去北京,他想了一下,愿意。
什么是垃圾什么是愛
羅網(wǎng)正在收攏。
2007年5月22日,赴京中轉寶雞的許霆被寶雞警方抓獲。押運回廣州的車上,手機快沒電,他發(fā)了兩條短信。一條給柳亞,一條給母親。
我被抓了,我們分手吧。他說。
等判下來再說。她答?!爱敃r我心就涼了,”許霆說:“在我心里,這愛情是一生一世的,沒想到她說等判下來再說,我特難受。”
他覺得自己很受傷。也許,他還是那個在感情中自卑感很重的男人,“2004年情人節(jié),我從運城坐了兩個多小時火車到她們學校,送她巧克力和玫瑰花;在廣州,洗衣服擦屋子做飯,都是我。我對她好,誰都知道。”沒錯,這些,是看得見的付出。但,尊重愛人的選擇——甚至是錯誤的選擇,柳亞的容忍和默許恐怕被忽略了。
從“新兵倉”換到“過渡倉”,許霆討好“獄霸”,換來紙和筆。第一封信遲遲未寫。不久,外面?zhèn)鱽戆缸右险{廣州省中院的消息,“15年以下的案子,天河區(qū)法院就能搞定。上調(中院),少說(要判)十年?!?/p>
他寫給了柳亞。
“非?;貞浺郧岸冗^的美好時光,想起你以前給我唱過的歌,《太委屈》,還有《我等到花兒都謝了》,覺得挺好的。其實我在外邊一直騙你,我喜歡別的女孩,我不愛你。長痛不如短痛,早聚早散。你也不要說等我,我不會相信你的,而且就算你等,出來我們也不可能在一起了?!?/p>
一頁紙滿是令人絕望的句子。下筆的心情是糾結的,“目的就是想刺激她,讓她跟我分手。”目的達成,他又懊惱萬分,“我想她好賴也給我回一封信?!彼拖骂^,片刻都沒抬起來。
幻覺與祝福
后來每次出庭,他都盼望能在角落里看見她。這個愿望落空后,他又幻想她沒有收到信。再后來,他又想,她即使收到也不會戀愛,講好的一輩子,她肯定還在外面等他。
2010年7月30日上午9點半,服刑三年兩個月零八天的許霆走出了監(jiān)獄大門。但自由,并不意味著快樂。
出獄后的許霆一下子多出許多完全屬于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這令他不適應,出來前十天,他只睡了20個小時,困了就瞇一下,“怕醒了又在里面了?!?/p>
一直在搜索的消息不久就有了答案——柳亞結婚了。預料之中,但他還是不信,跑去問她好友。那人說真的,娃都生了,男孩,一歲多了?!澳阆腴_點?!焙糜雅呐乃募?“她夫家很好,有車有房,老公對她也很好?!?/p>
挺好就行了。這一次,他沒怨天尤人。不是在幸福的時候,而是在不幸的時候,人們才能探知自己可以愛到什么程度。起碼,他們擁有過?!?/p>
(應被訪者要求,文中柳亞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