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近年來,我市文壇上活躍著一支筆耕不輟的青年作家隊伍,他們的作品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國范圍內(nèi)取得了不俗的成績。本期特辟我市青年作家專輯,選登他們的近作,以饗讀者。
她十五歲的時候嫁給了他。
在動蕩的年代,他倆走南闖北給人做零工養(yǎng)活自己。最困難的時候,地里青黃不接,他們曾靠一小塊水面的菱角度日,挨到糧食成熟的日子。
后來解放了,他的正直和小時候接受私塾教育的一點文化得到了重視,他被人從稻田里喊上岸談話,他開始做干部了,但也沒有走出家鄉(xiāng)。
他很老實很本分,從來沒有非分之想。在三年自然災害最困難的年頭,他在鄰鄉(xiāng)守著糧倉卻沒有拿回家一粒糧食,她拖著兒子挖野菜采樹葉,甚至掘過老鼠洞。
所以她一直認為他對不起她,他沒有對他們娘兒倆負責。
年輕時,她還是俏麗的,耳邊常插一朵大麗花,笑靨如花,他常不在家,她一人帶著兒子,人人都說她不容易。
后來他退休了,老倆口在一個靜僻的地方安靜地過著晚年。他動過兩次手術(shù),每次都是她服侍他,煎藥熬湯,洗衣?lián)Q被。他不會炒菜,連飯都會煮糊,她覺得他離不開她,到城里侄女家玩兩天都揪著心。煩的時候,她叫他老不死的,罵他沒用的東西,那么多年的領(lǐng)導當下來了,從來沒為家里謀一點福利。他曾經(jīng)有機會到城里的銀行去工作,卻放棄了,到鎮(zhèn)里的建筑公司當支書,現(xiàn)在退休金一個月才一百多元。如果進城的話,她想自己也可以像城里的老太太一樣,打扮得花花俏俏,天天提著劍去公園早鍛煉,把日子過得瀟瀟灑灑。
他再次生病的時候,病情就沒法控制了。她把侄女為他準備好的壽衣壽鞋拿出來曬,他坐在門前的椅子上看,點頭說:“趁著日頭好趕緊曬,省得到時候不就手。”
晚上河對岸有人家請戲班來唱戲,他已經(jīng)撐不住了,看著她如小孩子般熱切的眼神,他慢慢地說:“我今天感覺挺好,你去看戲吧,我在家不要緊。你看戲時找到王有良坐在他旁邊,他識字,嘴也勤,會給你講戲?!薄蛔R字,只認得自己的名字,亦聽不懂普通話。
幾天以后他就靜靜地去世了。
家里人以為她不會太難適應(yīng)一個人生活——從前她曾抱怨過,說他你早點死了我就輕松了,省得磨人。
可是她沒適應(yīng)。
她發(fā)現(xiàn)世界從此不一樣了。從前,他會每天回來把他看到聽到的事一件件說給她聽,看電視時他會逐句告訴她電視里的節(jié)目在演些什么。
他早就成了她的眼、她的耳。他在她面前晃的時候她嫌煩,可是沒有了這個人,她覺得被世界遺棄了。她要強一生,現(xiàn)在才知道,不是他離不開她,而是她離不開他。
他們從六十歲起一直分床睡,因為她嫌他臟,有股老人的油喇子味??墒乾F(xiàn)在他的床一直保持他生前的樣子,實在難過的時候,她會鉆到他的被窩里去,以前她嫌惡的味道,一天天淡下去。
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在他永遠離開以后,她終于知道了思念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