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描述說,他和王岐山相交15年,王是“一位值得信賴的老朋友”,“敢于采取大膽行動,并有狡猾的幽默感”
對許多美國人來說,前財長保爾森是一個頗有爭議性的人物。贊譽者認為他力挽狂瀾,從金融海嘯中拯救了美國經濟;批評者則認為,正是保爾森的失誤釀就了金融海嘯。
一次和保爾森聊天時,“股神”巴菲特調侃說:“好像奧巴馬在當選后就不再跟你說話了。”保爾森則苦笑自嘲說:“你應該去掉‘好像’這個詞?!?/p>
過去一年中,保爾森閉門寫書。在他最新出版的回憶錄《崩潰邊緣》(ON THEB RINK)中,他詳細回顧了金融海嘯爆發(fā)時的場景,并為自己在金融危機中的一系列舉措進行了辯護。更有意思的是,他在書中還以頗多筆墨描述了他與中國官員的交往細節(jié),特別是金融危機時中美圍繞一系列重大問題展開博弈的內幕。
俄羅斯曾提議與中國聯(lián)合拋售“兩房”債券
2008年8月8日,北京奧運會開幕。此前一天,保爾森作為布什總統(tǒng)的隨員,去北京出席奧運會開幕式并觀看隨后的奧運比賽。但此時的美國已是次貸危機肆虐,金融海嘯山雨欲來,保爾森顯然難有閑情逸致。
他回憶說,當時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避免金融形勢失控,尤其是避免美國兩大房貸巨頭——房利美和房地美情況失控。保爾森在書中說,當時財政部已不斷接到外國官員打來的“緊張不安的電話”,詢問相關情況。
“兩房”是美國政府授權企業(yè),外國政府購買了多達1萬億美元的“兩房”債券。如果美國政府聽任“兩房”垮臺,外國政府的這些投資將血本無歸。保爾森很清楚,這樣做的后果將是毀滅性的,因為外國政府之所以大量購買“兩房”債券,完全是出于對美國政府授權企業(yè)的信任。如果美國政府不采取行動,作為一個連帶后果,美國國債也會隨即失去信用。
而中國持有“兩房”的大量機構債權。保爾森回憶說,當時“在中國通信并不安全,我可不想任何有關政府授權企業(yè)很糟糕的消息泄漏出去”;因此,在當時北京的各種秘密會談和晚宴上,“我竭盡全力向中方確保,所有事情都會正常運轉?!?/p>
保爾森披露說,正是在北京期間,他得知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俄羅斯官員已和中方高層接觸,并提議兩國采取聯(lián)合行動,大量拋售持有的“兩房”機構債券,以此迫使美國實行緊急授權,接管這兩大企業(yè)。
“中國方面拒絕采取這一破壞性的計劃,但這樣的報道卻非常讓人煩惱——大量拋售將嚴重打擊外界對這兩大機構的信心,并使資本市場陷入動蕩?!北柹跁姓f。
因此,8月15日,保爾森一回到美國,馬上集中精力應對“兩房”危機。9月7日,美國政府迅速果斷行動,將“兩房”收歸國有,以此確保外界投資者對美國的信心。
保爾森說,在這個過程中,他和中方進行了密切溝通。他在和中國國務院副總理王岐山會談時,一再重申美國會確保中國投資的安全性?!拔铱偸钦f,我們會履行我們的義務,我們認真對待這些義務。”
王岐山則表示,中方將積極配合,不會拋售持有的機構債券?!八a充說,中國將繼續(xù)持有他們在美國的倉位,他對我們采取的行動予以祝賀,但同時也加上一條警告:‘我知道,你可能會認為這樣就能解決你所有的問題,但問題可能并不會結束。”’
果然,正如王岐山所預言,在保爾森似乎成功應對完“兩房”危機后,雷曼兄弟卻宣布破產了,這隨即引發(fā)席卷整個世界的金融海嘯。
財政部長在長城流血了
盡管保爾森在整個北京奧運會期間一直為危機擔心,但這次出訪卻是他整個財長任職期間難得的休閑時光。他的夫人溫迪以及多名子女和孫子女隨行,一家人一邊看比賽,一邊參觀北京的名勝古跡。
保爾森回憶說,那幾天,他和家人將“可以自由活動的時間”安排到“以分鐘計算”,他們每天早早起身,去“探索北京美麗的公園和歷史遺跡,包括頤和園和紫禁城”,“其中一天,我們還跟一位大師練習太極?!?/p>
他回憶說,在參觀長城一個低矮的瞭望臺時,由于個子很高、而人口很矮,他很不小心地撞破了頭,鮮血流了出來,“我無法保持沉默,痛得叫起來?!?/p>
保爾森調侃說,當中國官員看到美國財政部長流血了,都“欣喜若狂’。
中國領導人在隨后和他聊天時,還總是拿這個問題打趣,他們總是“帶著笑意,對中國人沒有建造頂部較高點的瞭望臺表示歉意”。
陪同保爾森一同看比賽的,還有他剛14個月的孫女威娜。棕色頭發(fā)、藍色眼睛的威娜非??蓯郏袊硕枷矚g抱一抱她,并和她合影。“在奧運比賽期間,他們總是給她一面中國小國旗,這讓我有點不安?!?/p>
保爾森說,當時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美國報紙刊登一幅他孫女坐在他腿上晃中國國旗的照片。
為此,保爾森說,只要威娜手里有中國國旗,他都會把她交給家里其他人抱著,“或者,將這面國旗拿走一一小心翼翼地,因為我不想讓她因此哭鬧起來。”
布什曾試圖上陣拉中國投資
2008年9月,金融海嘯席卷華爾街。當破產陰霾籠罩雷曼兄弟時,華爾街第二大投行摩根士丹利也陷入了困境。投資者紛紛撤資,摩根迫切需要外部投資,才能避免重蹈雷曼破產的覆轍。
在當時外部投資者望華爾街生畏之時,美國人想到了中國中投公司。中投坐擁2000億美元的龐大資金,而且它已經持有摩根士丹利9.9%的股份,可謂休戚與共。
與不少美國政客動輒批評中國故意壓低人民幣匯率導致美國貿易巨額逆差不同,保爾森認為,不能將問題簡單歸咎到中國身上。他在書中寫道,“更大的因素,在我看來,是美國人儲蓄不足,這導致我們進口太多,并對外國資本存在過度依賴?!?/p>
保爾森在回憶錄中說,摩根士丹利董事長兼首席執(zhí)行官約翰·麥克(John Mack)對他說,中投似乎也對注資摩根士丹利有意,“我們得到的所有信號顯示,他們希望從你這里得到一些保證和鼓勵?!?/p>
麥克建議,保爾森直接和中國主管外貿和金融的最高官員——中國國務院副總理王岐山通電話商討。保爾森同意了。
摩根士丹利當時期待的戰(zhàn)略投資者有兩家,一是中國中投公司,一是日本最大的三菱日聯(lián)銀行。保爾森則回憶說,考慮到摩根士丹利當時的困境,他對日本銀行能否盡快做出投資決策感到懷疑。
為確保中方能夠投資,2008年9月20日,保爾森向時任美國總統(tǒng)布什介紹了相關情況。他告訴布什,可能需要他就這個問題直接和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溝通。
當然,接觸問題必須巧妙安排,“因為美國總統(tǒng)不應直接對中國國家主席提出投資要求。但假如中方有達成協(xié)議的意思,我們應該安排這樣一次對話……(美國)總統(tǒng)將向胡表示感謝?!?/p>
當天傍晚,保爾森和王岐山通了電話,保爾森預估說,這將是一次“艱難的對話”。
他回憶說,盡管他和王岐山非常熟悉,經?;ハ嚅_玩笑,但在那個非常之夜,“我們將幽默降到了最小程度?!北柹蛲踽浇榻B了美國政府應對危機的一系列措施,并表達了戰(zhàn)勝危機的樂觀態(tài)度,然后,他提出了摩根士丹利的問題。
王岐山對摩根士丹利和約翰·麥克評價頗高,并且說,中投正考慮提高其在摩根士丹利的股份。保爾森當即回答,他們對此表示歡迎。
但保爾森也隨即注意到,“王(對這個交易)好像比較冷淡,并對中國投資安全性表示出了關注。”
保爾森說,他知道這是因為中投在摩根士丹利的投資損失慘重,這在中國國內也引起了極大爭議。保爾森隨即向王岐山保證,美國政府認為摩根士丹利對整個金融系統(tǒng)很“重要”。
但從王岐山“不熱情”的語氣看,保爾森認為,不能要求中方太多,“中國已經通過購買財政部國債和政府支持機構債券向美國提供了巨大的支持,如果和摩根士丹利的達成合同可能的話,王會發(fā)出信號的?!?/p>
保爾森隨后給時任白宮國家安全助理哈德利打電話,告訴后者:“我認為中國不會向摩根士丹利投資,因此,總統(tǒng)給胡打電話也就沒必要了?!?/p>
盡管保爾森這樣回憶,但本刊記者也從另外渠道了解到,中投當時未能再次入股摩根士丹利,是后者在耍兩面手法:一方面以虛假承諾穩(wěn)住中投,另一方面則向日本三菱日聯(lián)銀行暗送秋波,達成協(xié)議。這導致中投拂袖而去。最終,摩根士丹利和三菱日聯(lián)銀行達成協(xié)議,日方向摩根士丹利注資90億美元,取得后者21%的股份。
胡錦濤說,“我們會毫不猶豫,并且繼續(xù)改革開放”
在2006年出任美國財政部長前,保爾森曾長期擔任高盛集團董事長和首席執(zhí)行官。他曾數(shù)十次前往中國,和中國政商兩界都非常熟悉,被譽為“中國通”。
在這本主要講述應對金融危機的回憶錄中,保爾森很少談及外交問題,但對于中國事務卻不吝筆墨。他說,在他接任財長時,就告訴布什,他希望促進中美經濟關系,“要取得成功,我必須使兩國的關鍵決策者建立密切聯(lián)系?!?/p>
這也就有了于2006年啟動的中美戰(zhàn)略經濟對話(SED)。保爾森說:“SED的成功,是我最感到自豪的成就之一?!?/p>
最初的SED雙方都將焦點聚集在戰(zhàn)略關系上,并有效應對了當時的食品和產品安全問題。保爾森說,隨著金融危機的全面爆發(fā),這一機制和隨之加深的兩國關系,有效地穩(wěn)定了中方對美國金融體系的信心,“考慮到中國持有大量美國債務,這一點非常關鍵?!?/p>
2008年12月,保爾森赴北京出席任內最后一次SED。他評價說,兩天的會議“富有成果”。中美雙方同意將在能源和環(huán)境問題上進行合作。他說,雙方選擇這些領域合作,是因為彼此都知道“這些成果能為美國兩黨所歡迎,而且能確保下屆政府延續(xù)SED機制”。
保爾森描述說,對話結束后,胡錦濤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保爾森一行,“他強調,SED對加強美中關系作出了重要貢獻,他并且鼓勵我,從財政部離職后盡快回到中國(訪問)?!?/p>
隨后是雙方的私人會談?!拔易屗_信,我們兩國間的關系將只會更加改善,我并且建議他避免在貨幣和貿易問題上采取保護主義舉動?!北柹跁姓f。
“開放貿易,會讓中國的所得超過世界任何一個國家,如果后退,中國失去的也會超過世界任何一個國家?!北柹瓕\濤說。
保爾森在書中回憶,胡錦濤坦率表示:“在一些領域,我們的行動沒有你們希望我們的那么迅速,但我們會毫不猶豫,并且繼續(xù)改革開放?!?/p>
但SED也讓美國財政部和國務院產生了心結。保爾森在回憶錄中也說,他擔心這一涵蓋范圍廣大的對話機制讓美國其他政府部門感到不快。時任白宮國家安全顧問的哈德利就警告保爾森說,必須避免冒犯時任國務卿的賴斯。
哈德利對保爾森說,賴斯當時的最大顧慮,就是“你不應該有兩個國務卿,一個負責經濟事務,一個負責除經濟外的其他所有事務”。
于是,保爾森找賴斯溝通,向她介紹SED的構想,并且說,一個穩(wěn)健的美中經濟關系也有助于賴斯處理對華外交事務。他回憶說,他當時向賴斯明確保證,“只有一個國務卿,那就是你,我只是希望配合并和你共同工作,并幫助你取得你所希望取得的成果?!?/p>
賴斯也跟他開玩笑說:“記住,你在(內閣)序列中,緊隨國務卿排名第二。因此,出去時只許走在我后面?!?/p>
周小川建議他接受財長提名
布什選擇保爾森出任財長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保爾森在中國人脈頗廣,尤其是和中國高層關系熟稔。在《崩潰邊緣》一書中,保爾森也花了頗多筆墨,描述他的這些中國“老朋友”。
在SED早期,保爾森主要與時任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吳儀打交道,而雙方工作重點之一是人民幣匯率問題。與不少美國政客動輒批評中國故意壓低人民幣匯率導致美國貿易巨額逆差不同,保爾森認為,不能將問題簡單歸咎于中國。
“流行的觀點認為,中國巨大的貿易不平衡和巨額外匯儲備源于其貨幣政策,但這只是故事的一個方面?!北柹跁袑懙?,“更大的因素,在我看來,是美國人儲蓄不足,這導致我們進口太多,并對外國資本存在過度依賴?!?/p>
“而且,由于中國采取的是將貨幣盯緊美元的政策,其他貿易伙伴,尤其是加拿大和歐洲國家,都開始對不斷擴大的不平衡抱怨連連?!北柹f。
于是,在2007年底舉行的第三次SED期間,保爾森對吳儀再次論證起人民幣升值的好處?!拔蚁裢R粯咏忉屨f,一個反映市場實際情況的貨幣對中國繼續(xù)經濟改革和發(fā)展非常關鍵。這能減輕中國上揚的通脹壓力,促進其國內市場發(fā)展,并減少對出口的依賴?!?/p>
在這次會議上,保爾森還提出,希望中國改變政策,提高外國企業(yè)在中國金融機構中可獲得的股權限制?!皡莾x直接看著我,說她在股權限制的問題上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是,她很快接著說,我在貨幣問題上的論證顯得更有說服力。”
保爾森當即心領神會,他在書中寫道:“在這個問題上,她沒有再說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會空手回華盛頓了?!北柹f,在隨后幾個月,他注意到,人民幣對美元的匯率由2007年12月的7.43:1,升值到2008年7月中旬的約6.81:1。
在SED后期,保爾森的對話伙伴是王岐山。他描述說,他和王岐山相交15年,王是“一位值得信賴的老朋友”,作為北京前市長,王“敢于采取大膽行動,并有狡猾的幽默感,他幫助他的國家走出了非典(SARS)危機,并擔負2008年奧運會準備工作的領導事宜”。
2008年3月,保爾森到訪北京,與剛剛就任國務院副總理的王岐山進行對話。他說,當時盡管他們花了相當長時間討論能源價格上揚和環(huán)境問題,因為這是隨后SED會議的焦點議題,但“王最感興趣的是美國資本市場的問題”。
保爾森說,他坦誠告訴王歧山美國的困難,并不忘提及中國是美國最大債權國之一。“我強調,我們理解我們的責任”。
保爾森在回憶錄中還談到了他和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的友誼。正是周小川的一番建議,讓他最終決定接受布什政府的財長提名。
2006年春天,布什決定換掉財政部的掌門人,他聽從前國務卿貝克和幕僚長博爾頓等人的建議,決定提名保爾森。但保爾森頗為猶豫,因為當時許多人都說,為什么放著好好的高盛董事長不當,去做—個支持率不高的政府的財政部長。
這里面還有他母親的因素——保爾森的母親對布什政策持批評態(tài)度。在這一系列影響下,保爾森一度通知白宮方面,他不會接受這—提名。
當時正值胡錦濤訪美,作為高盛集團董事長的保爾森也被邀請參加白宮的歡迎宴會。他回憶說,隨同胡錦濤主席出訪的周小川和他聯(lián)系,希望兩人能在宴會前,在白宮附近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會面。
于是,他們兩人“走到一個房間,沒有其他人旁聽,也沒有人記錄’。
周小川對保爾森說:“我認為,你應該成為(美國)財長?!?/p>
保爾森回答,他不會接受這個職位,但他對同小川了解的情況頗感驚奇。
周小川隨后說,如果保爾森放棄這個職位,他自己會后悔的。
為說服他,周小川現(xiàn)身說法:“我是一個投身政府工作的人。你是一個有愛國心的人,我認為(憑你的能力)你在這個世界可以成就很多東西。”
其后,保爾森又經過反復考慮和對自己職權的討價還價,于2006年7月10日正式宣誓就任美國財政部長,開始了他生命中最忙碌、也是最富有爭議的兩年半光陰。而這段光陰,也在中美關系史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