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爺爺一直在走，不停地走。

1975年全家搬到山海關造船廠，住在海邊。爺爺每天凌晨4點就會出門，順著海岸線向南或向北，走大約十幾公里(這個數(shù)字是我后來根據(jù)他的描述猜的)。這十幾公里的景色壯美無比。聽爺爺說，海面有奇異礁石，退潮時形如兩人攜手相伴，漲潮時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時的渤海邊人煙稀少，除了連綿不斷的濤聲、沙灘和早出的漁船，大概只是一片空曠無垠的藍天。

午飯后爺爺會帶著我再去散步，因我當時年幼，只能在船廠附近遛彎，建筑工地、漁船軍艦、給牲口換蹄鐵、種莊稼，凡此種種都會仔細觀察半天。常去的是西北邊一個較大的村莊——“渤海公社”，那里有一個供銷社(相當于現(xiàn)在的商店)，除了鐮刀鋤頭日用品，會擺幾本小人書賣，每次我都會賴著爺爺買一本“打仗的”回來。這家供銷社小人書周轉得很慢，僅有的幾本“打仗的”很快就被我們買光，于是我憑直覺挑其他看起來像“打仗的”實則是“海港”等描寫階級斗爭或樣板戲的小人書回來。

爸爸出差時一定會帶小人書給我，每次一兩本，裝在中山裝外側的大口袋，加上爺爺買給我的，累積有一兩百本之多。每次睡覺前，我會挑一本讓爺爺念，再在他的誦讀聲中逐漸睡去。很快我就可以自己翻看了，或者復述里面的故事，也臨摹其中的一些畫面，但爺爺念小人書的聲音仍舊不可替代。一次，我住在大姨家，姥爺充當“朗讀者”的角色被我大哭拒絕，一方面因為姥爺?shù)睦首x帶著他特有的一種哼唱，和爺爺?shù)穆曊{完全不一樣，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想爺爺了，雖然那次離開他還不到一個月。媽媽當時有些尷尬，可兒童跟誰比較親近完全是根據(jù)待在一起的時間長短決定的。

周末爺爺照例會走去山海關城里的浴池洗澡，從船廠宿舍區(qū)出發(fā)，單程12里地。山海關浴池和電影《洗澡》里面的浴池一模一樣，熱氣蒸騰，每個人都泡得大汗淋漓。那時沒有淋浴，大家都用鋁盆接了水洗頭或者沖身上?！跋搭^”是我最恐懼的環(huán)節(jié)，幾乎每次都是一邊哭一邊被爺爺或爸爸使勁按住打肥皂，然后用整盆的水沖凈。洗完澡是最開心的時刻，要么被爸爸媽媽領著去吃羊湯餡餅買點心，要么是纏著爺爺去城里的書店，那里的小人書琳瑯滿目，總能挑到我喜歡的。

1980年我們搬回長春，住房面積狹小，爺爺就住在房間較多的大姑家，離我們家大概五六個站。他每周日早上會從大姑家散步過來吃午飯，午休后再走回去，風雨無阻，大年三十的年夜飯也一定要在我家吃。他堅定地認為兒子的家才是自己的家。

小學畢業(yè)，我和爺爺一起回鐵嶺鄉(xiāng)下的老家過暑假，那時我才知道他驚人的行走紀錄。鄉(xiāng)下的村子距離鐵嶺市區(qū)有大概50華里，有一半是蜿蜒的山路，小公共汽車也要開一個小時，爺爺竟每兩周走路去鐵嶺市區(qū)的浴池洗澡，再搭公交車回來，當時我聽了沒啥感覺，因為爺爺長距離行走已經習慣，可現(xiàn)在覺得真是不可思議!

86年我們家有了三室一廳，爺爺回來和我們一起住，我倆一個房間。我高考前養(yǎng)成一個習慣，晚自習回來吃過飯就睡覺，凌晨再起來背書做習題。爺爺承擔起喊我起床的任務，三四點的時候，天還黑著，爺爺卻像鬧鐘一樣精準?！耙|，起床了!”如果我沒動作，他會再喊一聲，“姚東!”我受不了就爬起來。

4點半的時候他自己也出去散步了，他的步速比常人快許多(現(xiàn)在七十幾歲的爸爸走路也是同樣快，我?guī)缀跻∨懿鸥蒙?，目不斜視，非常專注。但他習慣走在行車主路慢車道邊上，不肯走馬路牙子上面的人行道，多少有些危險。后來他年紀大了，視力逐漸不好，爸媽總是勸他不要走那么遠的路，可他從來不聽。

長春的冬天很長、很冷，路上還積了很厚的雪，某天一早他在半途中，被一輛路滑失控的大客車正面撞倒，腦部重創(chuàng)。雖然很快做了開顱手術，可他還是在昏迷中，被爸爸握著手，長長地呼出最后一口氣，去世了。當時我把他躺在病床上的樣子默畫出來，耳朵邊還有斑斑血跡，這幅素描大概已經找不到了。醫(yī)生說這老爺子的一切器官都非同一般的強健，如果不是發(fā)生意外，活到九十幾歲絕對沒問題。爺爺高中時曾經作為專業(yè)籃球運動員參加過奉天省的運動會，身體素質之好，可見一斑。大伯在鞍山參加解放軍，遼沈戰(zhàn)役時在“塔山英雄團”，六七十年代支援新疆，長途騎馬巡邏邊防哨卡。三叔上班之余還是國家級羽毛球裁判員，退休以后也經常教同事打打網球。爸爸是全能選手，跑步，跳遠，打籃球，還是游泳救生員，和媽媽談戀愛時，動不動就橫渡松花江一趟，媽媽打著陽傘坐在岸邊幫他看衣服。我比較沒有出息，只是大學混進校足球隊，風光了兩年。

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回鐵嶺老家給爺爺上墳，獨自跪在半山上的墓碑前痛哭半晌。我很想他，也還沒有好好地孝敬他老人家。我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爺，你身上還有錢嗎?我發(fā)工資了，不夠我給您留一些……”其實爺爺一直都領全額的退休金，戒了煙以后，更加花不完，從沒要過我的錢，可是聽我這樣說，他會高興一點。

現(xiàn)在我有了健康的小寶寶了，爺爺在天上知道，一定非常高興，大概會散步到兜率宮跟太上老君喝點小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