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小時候，是我和她娘的掌上明珠。那時候，我們還在老家的小鎮(zhèn)上住。每次外出開會，我總要為女兒捎回些時髦的衣服，讓女兒的穿著一直引領著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童裝潮流”。妻子為炫耀女兒，每天都精心地為她梳妝打扮，光在發(fā)型上都做足了文章，有時高高盤起，有時扎一個馬尾，有時是一個獨辮兒……七八歲時，女兒的“大辮兒”已經又粗又黑又長，素有“小鐵梅”之稱。那時候，無論誰家辦喜事請她娘“受頭”，她母親總是帶著她，真可謂是“女兒是娘的褲腰帶，走一走，拽一拽”了！

女兒上初中那年，我們家從鄉(xiāng)下搬到了城里。雖然她正值“碧玉年華”之齡，但身上仍縈繞著農家少女的氣息，整天只知道學習，極少講究吃和穿。那陣子，我們夫妻多是勸她吃勸她穿勸她講究。不想她一心把勁兒使在了學習上，目光盯的是全班第一和年級前五名，校園的櫥窗內常常貼著她的照片。可以說，那時候她把虛榮心全用在了正地方，不分晝夜地與比她學習好的同學明爭暗斗。看著她的手脖兒極快地長出衣袖，我們只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累壞了腦子。后來，女兒上了重點高中，像是一夜間突然長大了，身影開始在穿衣鏡前扭來扭去；床頭處開始有了《女友》、《怎樣化妝》、《減肥妙法》之類的雜志和書籍。化妝品開始從一般走上高檔，而且品種越來越多；進商店買衣服雙目也開始向名牌和奇裝異服上掃瞄——女兒像是在一夜間變得“資產階級”了，發(fā)型開始變化多端，走路開始“模特化”，晚飯開始禁食，臉上的“負擔”越來越重，簡直成了“化學實驗田”?？梢哉f，她的各方面都開始追趕時髦，開始提高檔次，唯有學習急促地朝下滑落。

有一次，她的同學來家中找她玩，兩人躲進小屋竊竊私語，我無意中聽到了“回頭率”三個字，心頭禁不住一寒：天呢，女兒追求走在街上的“回頭率”！她那天真無邪的心靈中，怎能曉得那可怕的“回頭率”中除去正常人的愛美之外，有沒有別有用心的“眼睛”？哲學家杜威說：“這個世界是一個冒險的地方，它不安寧，不穩(wěn)定，不可思議地不穩(wěn)定，它的危險是非規(guī)則的，講不出其時間和季節(jié)的。”那時候我感到了可怕，思想深處老是聯(lián)想出一些不可思議的恐怖。于是，正值女兒“揚花”的季節(jié)，我卻下意識地開始了“抑美”：反對她過分化妝、無原則減肥，禁止她天黑之后一人外出……并時常給她講一些戰(zhàn)爭時代大姑娘為保平安裝老扮丑的故事，進行“憶苦思甜”教育，培養(yǎng)她以勤儉為本的美德。每當電視里有拐賣婦女兒童的鏡頭，我就借以提醒她如何不上當受騙。那陣子，我的心仿佛又分成了兩半。不想女兒全不理會這些，反說我是老保守?？蓱z天下父母心，她怎知為人父的艱難呀！

“我的心是我的女兒，當我與星辰并行時，我的心則與月亮痛苦并行，痛苦在一切速度的邊緣等待著?！?/p>

為防女兒過分化妝，我常用前人總結的道理和“自然美”開導她。實言講，女兒不化妝已經“出群”，再精心打扮只能增加“危險”。盡管我磨破了嘴，怎奈愛美是女孩兒的天性，而且每一個女孩兒都有“壓倒群芳”的心態(tài)。常言說：閨女是冤兒是仇。勸多說多之后，竟使她產生了一種逆反心理。有時外出超出了預定時間，打傳呼她故意不回，給家庭制造緊張空氣，讓人提心吊膽。

矛盾越來越激化。

有一年，我和老伴兒帶她去北戴河度假，住在中國作協(xié)辦的作家賓館里。每天晚飯后，我們都到海邊散步，見到天真純樸的農家女孩兒，我就借機教育她說：你看，不化妝的女孩兒多自然！幾年來，純樸的姑娘成了我教育她的典范，我不厭其煩地一個個指給她看，算是煞費了苦心。不想一個用心良苦，一個拼命抵觸，漸漸地，這就成了我們之間的敏感區(qū)。開始她聽后還忍著不吭，再后來就不行了，一聽就惱，不是紅著臉與我吵，就是轉身離去。那陣子，我們父女倆的關系幾乎發(fā)展到針尖對麥芒的程度。我不能看見她臉上有絲毫的變動，有時她淡淡地擦一點兒口紅，我都怒不可遏。她也毫不示弱，像是容忍不了我對她的這份愛，與我一抗到底。無奈，我只得實行強制手段，沒收她的化妝品，采取經濟制裁不給她零花錢。就這樣，我們父女倆別上了。這次來北戴河本打算快快樂樂地玩幾天，不想，我看見樸素的姑娘就產生條件反射，忍不住要羨慕地說上兩句。女兒本來就因我的“鐵腕”手段窩著一肚子氣，正想尋機發(fā)泄，她一聽我又指著樸素的姑娘讓她看，就梗著脖子頂撞我。不一會兒，就吵了起來，而且越鬧越兇，場面有點不可收拾。最后，她哭著要一個人回家。那時候，她才十幾歲，我一聽她要回去，自然害怕，一千多里的路程在我心里充滿了重重的危險和陷阱。我就趕快叫她娘去攔她。她和她娘撕扯了一會兒，一場意外才算幸免。

說來女兒也算有福，長到現在還沒有離開過我們一天。1997年我調到省城，由于商品房還沒交工，我們就暫住在一個名叫“勝崗”的地方。那是一個“都市村莊”，里邊住的多是打工族，自然是魚目混雜，好人壞人都有。我租了個兩室一廳，將老伴和女兒從周口搬了過來。那一年，女兒剛好高中畢業(yè)，由于她一心用在了虛榮上，荒廢了學業(yè)，大學沒考上，只得讀個自考。當時，她對省城還不熟悉，我生怕她摸迷了路，就每天接送她。女兒對此很反感，說她已經長大了，就是摸迷了，也不會丟！可我還是不放心，連續(xù)接送了一個多月，才提心吊膽地讓她自己試了一次。女兒上大專后，我對她的經濟卡得更緊了，除了每天5塊錢的午飯錢和2元錢的車費，一分也不多給。幾個月過去了，女兒胖乎乎的小臉越來越瘦，一盤問才知道她將飯錢攢了起來。她說，這樣既減了肥又攢了錢，兩全其美！我問她攢的錢哪去了？她支吾了一陣說是買書了。我自然不信，就開始翻箱倒柜地找，化妝品一瓶瓶地找了出來，什么玉蘭油美白潤膚霜、雅芳散粉、美寶蓮口紅……我不相信這些高檔化妝品是攢錢能買到的，就問她是不是偷了錢。女兒說，她沒偷，這些錢都是她編謊騙的。那些天，她經常說學校要交這錢交那錢，由于女兒一向沒說過謊話，我也就沒有絲毫的懷疑。不想，現在女兒為了那張臉竟學會了說謊！

我一直非常傳統(tǒng)地要求著女兒，想從她身上實現一種歷史的回歸。要求她夏天的衣服一律要帶領帶袖，不準穿奇裝異服，不準化妝，只想讓她學習。由于這個時代的女性服裝日趨暴露化，女兒就會很自然地接受并跟隨這個時代潮流。記得幾年前，我見女兒買回一件有領而無袖的汗衫，立即大發(fā)雷霆，說，你要是穿，就別想再進這個家！女兒覺得很委屈，哭了很久，然后就要背著小包離家出走。鄰居們知道了這事，都說我不對，太保守！

難道是我錯了嗎？

難道當爹的真是“杞人憂天”嗎？

《圣經》上說：每一個人，都是這塵世之光。女兒有她的自由，做父親的除去規(guī)勸、教育、引導和暴力壓迫之外，還會有什么妙法？但我總認為，過分追求美，心靈的墮落就已經初露端倪。當然，女兒是清白如玉的，只是心境太高，愛美的虛榮心過于膨脹，身處塵世之中，滿腦子里卻多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奇想。蕭伯納說，生活中有兩種悲劇：一種是喪失你心中的欲望；另一種是實現這種欲望。我敢說，女兒早晚有一天會從不著實際的幻想中墜入塵埃。那時候她才理解父母為什么害怕她化妝，因為“害怕越深，愛得越深”呀！父母盼女兒美又怕女兒“出群”，苦心之至，日月可鑒。從女兒長成大姑娘那一天起，父親就陷于這種矛盾之中。沒有任何辦法，只有焦心等待。我盼著皺紋兒早日爬上女兒的額頭，讓爹讓娘少一分擔心；我更盼女兒能早日尋到稱心的朋友，我把她平安地托付于他，減少一絲我們夫妻心中的負擔。女兒只嫌“花季”太短，而我這做父親的，總覺得她的“花季”竟如此漫長！每見女兒化妝出室，我的心無形中就被她拽了去，直到她平安歸家。隨著女兒一天天大起來，我和她娘也一天天老下去。

不知什么時候，女兒愛上了文學，經常一個人鉆在小屋里讀書，什么存在主義、美學、人類學、符號學都成了她必讀的書籍，經常一連幾個星期不出家門。漸漸地，女兒落伍了，穿著和思想都跟這個時代脫節(jié)了。從一個追求時尚的女孩，變成了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書呆子，從一個極端又跑到另一個極端，知識是多了，社會經驗卻越來越少。我看著女兒越來越傻，心里又產生了另一種擔憂，不時地攆著她出去闖世界。我不知道，在攆女兒出去的時候，我怎么就沒了先前的那種莫名的擔憂，也許是被當下的這種擔憂替代了。女兒又成了我理想中的女兒，給她買衣服的錢，她不去商場，總是去書店。當我看到她抱著大摞的書籍回來時，再看著她那日益過時的衣服，心中頓時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苦楚。

可能是女兒真的被我馴服了，也可能是她鉆進了書的世界而遠離周遭的世界，誰知道呢？有哪一種女兒就有哪一種擔憂，這其中的滋味兒可能只有當爹的才能理解。我想要的理想的女兒到底是什么樣的？現在，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了！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吶！總想讓女兒盡善盡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