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成文的定律是:城里人若買了大筆土地,一定會至少糟蹋掉40畝。其余的土地可能妥善地種著作物、牧草或樹木,也可能租給會運用的鄰居,然而,總有那么一小塊地,好像會肆無忌憚地對你嚷著:“拜托利用利用我吧,放膽種些正常農(nóng)夫不敢種的東西嘛!”
所以,事實上我認識的每個出身都市的農(nóng)夫,都有過至少一則恐怖故事,種的東西從蘆筍到人參五花八門。通常,都以賠錢收場,尤甚于付出的心力。他們的共通點是:都想快速致富。
我自己的故事是這樣的:肇因是當?shù)貓蠹埖囊粍t小廣告,說什么種植做腌黃瓜用的黃瓜,可讓你每40畝地最多賺進2000元,這對我來說的確蠻不錯的。那時我剛買下農(nóng)場一年,正打算好好賺點錢。菜園后面那100畝的地,用來種這些能賺錢的作物似乎挺適合的。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只是耕種而已。你必須摘采,還要送貨,而且除非你的牽引機上裝有播種機,否則你必須親手去栽種。剛好有個鄰居在一塊地上施了羊糞肥料,有黃瓜生長最需要的氮,那地也犁好了,只等栽種。
于是我抱著種黃瓜的合約,以及價值120元的黃瓜種子,開始用鋤頭工作了。
每10厘米要撒一顆種子,100畝的土地幾乎等于永恒!
“當奴隸就是這種感受吧?!狈N到中央?yún)^(qū)時,我9歲的小幫手表達了看法。太陽當頭曬下來,風把泥土吹打到我們臉上。種完之后,我買腳踏車送給來幫忙的孩子,但后來我再也沒看到他們了。
等發(fā)芽等了兩星期,但黃瓜開始生長時,野草也開始生長,害得我又鋤又挖了好幾天。等到瓜在藤上冒芽時,我到工廠買了大麻布袋預(yù)備裝收成。
黃瓜是多刺的討厭小東西,特別是袖珍型、藏在葉子下的那種。不過假使想每40畝賺2000元,就要靠這些袖珍、比嬰兒大拇指還小的瓜,只是一大堆才夠裝滿一麻布袋。
每隔一天,我把剛采下的黃瓜送去堤斯洼附近的一家集散站,車程半小時。我總是清晨6點開始摘采,趕在下午4點半前裝上我的舊貨車,把貨送出去,這種工作風雨無阻,因為瓜會吸收雨水,隔夜就完全變成褐色。
我做夢都會夢到黃瓜——好夢是采到一列完美的袖珍黃瓜,噩夢是采到一列20公分長、切片用的大黃瓜。
家人都認為我瘋了。我外婆種過一次黃瓜,所有的舅舅、阿姨也都對這令人背部受傷的工作印象深刻,務(wù)農(nóng)的鄰居會按著前額對我微笑。然而面對滿地施了肥的瓜,你只有采收,別無選擇。
黃瓜集散站下午5點開門,我向來不是排第一的人,“瓜友”一如他們種的瓜——各種形狀尺寸都有。有開別克轎車的中年婦女,把黃瓜裝在后車箱里;有輛比直排輪鞋輪子上的東西稍多的生銹福特車,滿載一袋袋的黃瓜,從車窗松垂下來;滿載瓜的客貨兩用車;滿載黃瓜、小孩和吠叫狗群的小貨車。四個壯碩的少年靠種瓜來存大學學費,用施肥機裝著他們的瓜。這些裝載黃瓜的車子散布在鄉(xiāng)間,很像電影《憤怒的葡萄》里的景象。等卸貨的時候,大家就交換種瓜的故事,一起為腐葉病擔憂。
“瓜友”中還沒人發(fā)明機械化的采收方式,一些流傳的點子包括:把加裝馬達的推車,降低高度到地面,采收的人趴好,發(fā)動車子,在一行行的瓜藤間行駛,從兩邊采收。沒人看過那奇妙機器,人人只用想象。
在一間洞穴般的帳篷里,黃瓜分類機每天晚上嗶嗶剝剝地開上好幾個鐘頭。當你終于把收成倒進那褪色的帆布袋,它轉(zhuǎn)動著把黃瓜投入分類器的孔時,你會有種勝利感。兩姐妹機警地盯著不良產(chǎn)品,她們指甲短短的手會從順著帆布彈跳的行列中,抓出有傷痕或外觀歪扭的瓜。最小的泡菜瓜最先滾進大藤籃子里,“丁級”瓜殿后滾進去。農(nóng)家男孩有一雙粗壯的大腿,他們將分過類的瓜吊起來稱重量,向會計小姐吼出重量和等級。她穩(wěn)穩(wěn)坐在栗色的牌桌前,將訊息敲入一臺古老的計算機,啪啪聲沒完沒了,淹沒在機器的嘎嘎聲,以及千萬根黃瓜轉(zhuǎn)動的轟隆聲中。
等我的瓜被點算過之后,我會和別人一樣取走黃色的收條,塞到自己的手套里。沒有人會把黃單子給別人看,那可是個大秘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們之中沒有人能賺到每40畝2000元的收入。
那年夏天,我采下數(shù)以噸計的瓜,一直采到手變綠,自己聞起來都像黃瓜。集散站9月關(guān)閉時,我還有好多好多瓜留在田里。沒有人要買我的瓜,鄰居們不要,他們自家院子里就有;我父母親客氣地帶走兩籃一夸特裝的瓜:路頭上擺放的告示牌,也幫我送掉一些。在我面前的這片瓜田,足以提供多倫多每間餐廳兩星期的餐盤裝飾。然而,這些瓜卻無處可去。
我開始裝罐。最后我有了60壇一夸特裝的小茴香腌黃瓜,我決心洗手不干了。冰冷的地窖置物架,被壇子的重量壓得嘎吱作響,我腌了一個人三輩子也吃不完的黃瓜。后來,凡是來我農(nóng)場的訪客,要是沒帶走至少一壇腌黃瓜當“紀念品”(memento)(譯注:一語雙關(guān),亦可作“警惕物”),就別想走出大門。向我買冷凍羊肉和雞肉的客戶,覺得我實在太好了,竟會隨訂單贈送一壇家制腌黃瓜給他們。那年我以腌黃瓜當圣誕節(jié)和送禮(譯注:例如為新娘或準媽媽舉行的贈禮聚會)的禮物。而我自己,當然也吃下了大量的腌黃瓜。
霜覆蓋了殘余的黃瓜,瓜藤進入休眠狀態(tài)的幾個月后,真正的痛苦來了——我的黃瓜老板寄來一張支票。那是個秋日,我一面掂著信的分量,一面走上小徑,疲憊地涉過讓我歷經(jīng)無數(shù)背脊差點斷掉日子的瓜田。
縱使一張支票能實現(xiàn)每40畝賺2000元的夢,錢似乎仍然不夠多。我非常清楚黃瓜讓我投下多少資金,從種子、孩子們的腳踏車、麻布袋到為舊車換新胎、油錢,這些是我所做過最殘酷的減法練習。在此都顯示,所有的努力讓我總共賺到23元1角6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傷心事,因為我知道某處有個愛說笑的家伙等著說,你很幸運,你并未賠錢。
現(xiàn)在距離那個種黃瓜的夏天,已將近15年了,我仍舊無法泰然正視一壇子的腌黃瓜。看種子目錄時,只要翻到黃瓜那頁,我總是很快地跳過去。
我想每個搬到鄉(xiāng)間的人都會犯一些錯,我的錯誤是因貪婪而產(chǎn)生野心,讓我看漏了印在“2000元”粗黑大字前面的小蠢字:“最多”可以賺……
其實大膽嘗試一般農(nóng)夫不敢種的作物,并非錯事。最大膽的農(nóng)夫為我們賺到全國最多的財富之一。想想約翰與艾倫,如何奮斗才培植出最好的紅蘋果樹;想想科學家查爾斯·桑德斯咀嚼過多少艱辛,才培育出讓加拿大位居“世界面包籃”的谷物。
當你看到地方性報紙的小廣告——“不論種什么,保證每40畝可賺2000元”,請再三深思,否則保證你嘗到真正的酸黃瓜滋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