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yàn)閷⒁_(dá)到那個地方,貝敖反倒不急于趕路。期待已經(jīng)不再像起初那樣急迫,遙遠(yuǎn)旅途中太多的悲傷和哀怨讓他漸漸失去了堅(jiān)定,那個夙愿和迷茫交錯在心里成了無法驅(qū)除的煩亂,他甚至無法想象,在面對那個了結(jié)一切的時刻自己最終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愚蠢的家伙還在跟隨著自己,已經(jīng)走過兩座山、一條河,這樣的執(zhí)著讓他不由得有些佩服,呼吸聲已經(jīng)開始沉重,它在刻意縮短維持了很久的讓雙方都感覺到安全的距離,估計不用多久就會發(fā)動那積蓄了很久的致命一擊。貝敖緩緩地把手伸在懷里,冰冷的器物讓他嘴角露出了一絲殘忍冷笑,好生之德不適合于這些殘暴的畜生,它們在屠戮那些弱小生靈的時候從不愧疚。
嗚嗷……
巨吼聲幾乎就在耳畔響起,后頸已經(jīng)能夠感覺到腥臭和滑膩的濕熱,他知道那張布滿獠牙的血口已經(jīng)貪婪地準(zhǔn)備著吞噬它的獵物。
他冷靜而迅速地向前移動了一點(diǎn),然后把身體扭轉(zhuǎn)了一個小小的角度,其實(shí)根本不用費(fèi)這么大的氣力去對付一頭饑餓的“呲鐵”,他不過是想欣賞親手制造的那道死亡的弧線,流星般燦爛的光芒讓他沉迷。
尖銳的呼嘯聲響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可那點(diǎn)紅亮只在一瞬間就在眼前,一支通體赤色的羽箭在他出手前刺進(jìn)了呲鐵的咽喉,漆黑的毛發(fā)里迸濺出一蓬污濁的血霧,尚未在空中散盡時那只黑毛巨角的呲鐵便軟軟地倒下,甚至不及發(fā)出一聲哀嚎。這樣一支精巧的羽箭竟然讓銅筋鐵骨的呲鐵瞬息斃命,他不由得抬眼尋找它的主人。
迅捷的身影竟然不比羽箭慢多少,那個小巧的身影已經(jīng)來到近前。
烏黑的頭發(fā)被一根錦帶松松地束起柔順的搭在胸前,雪白的短衫上有藍(lán)色絲線秀成的碎花,手上挽著一把精巧的精靈弓,細(xì)小的汗珠在額頭泛起一片閃亮,泛著潮紅的臉上帶著羞澀,雖然因?yàn)槟吧嗽诙鴽]有立刻表現(xiàn)出歡暢,可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已經(jīng)有掩不住的興奮。她上下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子,確定他沒有受傷后便去拔插在呲鐵喉頭上的小箭。
不知道是因?yàn)檫z憾沒能親手殺死這只并不常見的異獸,或是因?yàn)楸荒莻€清純女孩的靈秀攪亂了心智,他竟然一時恍惚而忘了提醒。當(dāng)那只纖細(xì)的小手已經(jīng)毫無戒備的伸向呲鐵時,他才想起那個凝重的教誨。一切為時過晚,本已失去生命的呲鐵忽然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咆哮聲中鋒利的前爪迅猛的揮出,痛苦的哀呼聲后,那個瘦小的身體高高的飛起,一道殷紅的血線也緊隨著延向遠(yuǎn)處。
夜色深沉,貝敖的心情也如同這暗夜一樣晦暗,呲鐵有倆條命,一擊不足致死,這是父親在很久以前叮囑過他的,竟然在關(guān)鍵的時候疏忽,那女孩雖然躲過了死亡的厄運(yùn),可肩頭幾道被利爪劃出的傷痕深及胛骨,大片的鮮血在白色的衣衫上潑灑成刺眼的血花,眉頭因?yàn)樘弁炊o蹙著,一只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仿佛是害怕失去讓她安寧的依靠,輕輕地呻吟聲讓貝敖憐惜和懊悔。一股柔情涌上心頭,他把那個昏迷的女孩摟近自己,用手拍撫著她羸弱的身體。
肩頭的疼痛奇跡般的消退了大半,如果不是傷口已經(jīng)被精細(xì)地包扎還有衣衫上留有觸目的血跡,她幾乎不相信曾經(jīng)受過那么重的傷。身上披著的長袍上有淡淡的陌生的氣息。篝火將熄,她偷偷看跳躍的火焰旁的身影,低頭沉思的他有棱角分明的一張英俊的面龐,眉宇間隱約透著驕傲和霸氣,只有一雙憂郁的眼睛里藏著飽經(jīng)磨難后的寂寞和惆悵,不知道什么樣的經(jīng)歷讓一個英武少年這樣的憂傷,她記得身體被呲鐵揮向空中時看到他手里金光閃爍,那燦爛的光環(huán)中心分明是一把耀目的利斧,那絕對不是普通的器物,父親曾給自己講說過很多發(fā)生在遠(yuǎn)古時候的故事,那斧子,竟然像傳說中的……
輕細(xì)的響動還是驚動了那個男子。
好些了嗎?
他分明已經(jīng)了解她的傷情,這句探問更像親人早起時的問候。
已經(jīng)好多了,謝謝你!
溪芛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控制著不讓聲音顫抖并不容易,她感覺到臉上的燥熱,不知道是一個什么樣的丑態(tài)面對著人家,她在心里焦急和羞澀。
他卻灑脫得很,呲鐵身上鮮嫩的部分已經(jīng)被割下了幾塊,放在幾片橡樹葉上,看到溪芛坐起,他便在幾個小巧的皮囊里雜耍般的拿出細(xì)鹽、椒粉之類的東西。
只一會功夫,就有濃香的味道開始彌散開來。幾塊烤的金黃焦脆的鮮肉咽下,她臉上的紅暈更濃,虛弱的身體似乎也開始重新盈滿力量,那樣慘重的傷勢只一個晚上就幾乎痊愈,她不由得疑惑那男子究竟有什么樣神奇的靈藥。
你的傷已經(jīng)不礙事了,我,該走了。
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離別來到太過突然,甚至來不及反應(yīng),原以為起碼可以有一段路一起走呢。
那男子眼睛只看著篝火,忽明忽暗的火焰就像他的內(nèi)心一樣捉摸不定,明顯看到他咬緊嘴唇做出決絕的樣子。
月色凄然,她忽然明白又將要面對一次離別,雖然留戀這次短暫的偶遇,卻又真的沒有什么理由可以挽留,他心里一定有難解的困擾,如果能幫助他?她打消了自己可笑的念頭,那個看似儒雅的男孩身體里顯然蘊(yùn)藏著不可估計的力量,如果連他都不能解決的問題,自己顯然也無能為力,除非……除非能夠得到父親的幫助。她在心里有些興奮。對了,這世上怕是沒有父親解決不了的問題,可轉(zhuǎn)瞬她又皺起剛剛展開的眉頭,父親雖然英雄蓋世,可最后還不是獨(dú)守在海邊的那個小木屋里,每天遙望母親卻不能相見。
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不如意……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再看一眼仍未抬頭的男子,他那樣的態(tài)度反而讓她心里感動,那一定也是一顆紛亂而糾結(jié)的心,他猶豫,他負(fù)疚,甚至,他也是留戀的吧。
謝謝你,希望……
溪芛像是在對月色傾述,不敢看貝敖的眼睛,嬌弱身體在極力的控制著才能不至于顫抖,不過,眼里的淚水卻再也無法控制,她轉(zhuǎn)過身去,嘗試著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
那女孩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漸漸模糊,最后,在薺菜花的盡頭消失,貝敖捧著那件染著血跡的長袍愣愣地看著遠(yuǎn)方。
數(shù)年后……
海風(fēng)拂來,濕熱的空氣里有腥膻的味道,海浪拍打暗礁的聲音清晰入耳,貝敖終于到達(dá)這個讓他彷徨不決的地方,那間木屋就在眼前,高聳至云里的扶桑樹和想象中的一樣,茂盛多葉。
耳際響起那個聲音,大陸東方的海邊,有一個小木屋,木屋邊上是一棵高大的扶桑樹。木屋里面住著他的仇人,他殺死了他的八個兄弟,守衛(wèi)著扶桑樹冠上那扇回家的門。有個聲音一直指引著他:去殺了他,給你的兄弟報仇,然后進(jìn)入那扇門——回家的門。
他想起那個清晨,自己和其他九個兄弟們心血來潮,想要比拼誰能第一個爬上那座太陽山,他們趁著父親早朝的時候偷偷溜出后宮,來到那座高聳的山峰下,他們心里亢奮異常,每天,父親只允許他們其中的一個到山頂,據(jù)說他們身上散發(fā)的光芒可以給人間送去祝福,可以讓萬物滋長,讓生命衍生,他們興奮地猜想,如果他們一起站在山頂,不知道大地上將出現(xiàn)怎樣壯美的景象,他們爭先恐后的向上攀爬著,最后,幾乎是同一時間到達(dá)了山頂,他們在山頂嬉笑,相互追逐,他們興致昂然卻不知道,身體里散發(fā)的無窮能量已經(jīng)把大地烤成焦土,那些可憐的人們在火海里慘呼……
他們驚慌失措,一時的頑劣闖下了滔天大禍,他們幾乎被眼前的情形嚇呆了:大地上火焰沖天,干涸的江湖里和火海般的森林里竄出無數(shù)匿藏多年的怪獸,他們爭相吞噬著火海中掙扎的人們。如果能及時逃下山去,也許后來就不會有那個更加意外的結(jié)局。就在他們驚慌地不知該怎樣收場的時候,來自大地的幾道白光閃亮天際,他的兄弟們一個個倒在血泊里,在他還未及驚駭和傷悲里時候,胸口一陣刺痛,他看到一截白色的羽箭貫穿前胸,劇痛讓他眼前一片黑暗,身體再也無力控制,他就那樣一直向下墜落,墜落,墜向仿佛永無盡頭的深淵。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一個來自天際的聲音深沉而威嚴(yán),他自稱是自己的父親,因?yàn)樘斓叵喔簦麄儾荒芟嘁?,只有按照他說的那個辦法,才能回到他的身邊。于是,他便在那個聲音的指引下一路尋覓。
那個木屋就在眼前,走進(jìn)去,殺了那個人,他就可以為兄弟們報仇然后走進(jìn)那扇門,回到他想念的家。對親人的思念驅(qū)走了那些在旅途中生出的雜念,他毅然走向那個小屋。
溪芛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自從這次外出回來后,他的心情就日益沉重,難道是和他說了那次奇遇的緣故嗎?這個少年,會和父親有什么瓜葛。一定是那把神器的利斧,父親在聽自己描述的時候,就是在聽到那件器物的時候臉色大變,難道,那是他曾經(jīng)認(rèn)識的人?溪芛在心里猜測著。
父親忽然走到她的身旁,輕輕地?fù)崦念^頂,自從母親離開后父親很少有這樣柔情的時候,她抬頭看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原來是多俊朗英武的樣子,現(xiàn)在被離別的痛苦消磨成一個落魄的老人,他已經(jīng)很久沒再動過那張已經(jīng)落滿灰塵的神弓了。
給你講個故事。
父親的聲音低沉著,帶著深深的疲憊。
很久以前,天帝帝俊有十個兒子,他每天要自己的一個兒子到太陽山上,那是離人間最近的地方,他讓兒子身體里的三足金烏散發(fā)的光芒普照大地,很長時間,人間在天神的庇護(hù)下安樂地生活,可是,有一天早上,他的十個兒子竟然一起來到太陽山,十只三足金烏散發(fā)出的烈焰讓大地如何承受?于是,人間瞬間成了火海。天使回稟帝俊,他大驚失色,立刻吩咐我去懲罰他的兒子,我知道他不過是要我嚇退他頑劣的兒子們,可那些孩子驚嚇過度根本感覺不到我的警示,而人間正被他們烘烤著,于是,我只有用帝俊賜給的神弓射向他們,他們一個個掉落到了人間,我的箭離弦后誰也不能控制,就連我自己都無法把握生死,所以,他們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因?yàn)槿碎g需要他們的光芒,所以我只留下一個沒有殺死。
天帝為此大發(fā)雷霆,把我貶下凡塵,并且擄走了你的母親,讓她在月宮里受盡凄苦的折磨,也讓我在人間飽受離別。但是,因?yàn)槲沂菫檎忍煜律n生而失罪于他,所以他不便給我更多處罰,于是,他便安排我到這東海之濱守護(hù)這棵人間通往天庭的唯一門戶,我猜想,他一定盼著我因思念妻子而違反天規(guī),只要我私自走近那扇門,他就可以有機(jī)會致我于死地為兒子們報仇。其實(shí),我何嘗不想不顧一切去尋找你的母親,可是……
離奇的故事讓溪芛一直未及發(fā)問,沒想到沉默的父親竟然有這樣的經(jīng)歷,原來一直以為他只是一個英勇的獵手。難怪他每天夜里都會看著月光發(fā)呆,原來,那里竟然住著自己的母親,她忽然理解了父親的苦心,他所以沒有去觸碰那扇可以讓他和妻子相聚的門當(dāng)然是因?yàn)樽约?,她忍不住伏在父親的身上輕輕地抽泣起來。
為什么現(xiàn)在要告訴我這些?她忍不住發(fā)問。
因?yàn)?,那被我射落的九個王子并沒有全部死去!
木屋的門打開了,貝敖終于看到那個傳說中的箭神,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落寞的老人,如果不是手里那張赤紅的寶弓,誰能想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后羿呢!
他身邊那個女孩?
竟然是她,他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自己竟然救了仇人的女兒。那一定是他的女兒,臉上有和他一樣的英氣。夜色下的大平原上,那只無力的小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襟,緋紅的臉上昏睡后仍然有晶瑩的淚珠滾下,他幫他擦去淚花的時候希望能同時撫平她心里的憂傷,雖然他殘忍地選擇了分離,可是,那一夜成了他再也不能忘卻的懷念。
你就是我箭下逃生的七皇子吧。那個冷冷的聲音打斷了回憶,他把目光轉(zhuǎn)向那個仇敵。
溪芛和我說道那柄利斧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定是你,那個虛偽而狹隘的人對自己的兒子倒是慈愛,他給了你們每人一件上古的神器,“盤古斧”,一定是他指引你到這里的吧,這么多年的宿怨他一直不能釋懷。
不要侮辱我的父親,貝敖凄厲地叫喊,想起那些死于非命的兄弟,想起多年流落人間的苦楚,怒火沖向頭頂,他終于從懷里抽出那把開天辟地的神斧,那一刻的柔情被仇恨掩蓋,他憤怒地沖向那個一直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宿敵,他是拯救人間的英雄,他是那個清風(fēng)一樣女孩的父親,可這一切都改變不了他們之間不死不休的宿命。
后羿沉靜地看著那個稚嫩的少年,雖然擁有威力無窮的上古神兵,可他畢竟是未曾經(jīng)歷過生死搏殺的年輕人,那一記飽含恨意的招式雖然勇猛有余,可不夠靈巧,他沉著的挽起神弓,只要抽箭上弦,他必將死在自己的箭下,他伸手摸向背上的箭囊時臉上的笑意卻忽然凝住,他詫異地轉(zhuǎn)頭去看身邊的溪芛,她手中竟然拿著那只決定生死的白色羽箭。
愕然中,那柄神斧已經(jīng)劈到眼前,他因?yàn)檫^多的驚愕而已經(jīng)不知道怎樣閃避,忽然,白色的身影閃到身前迎上那道金色的光芒……
我不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果,我一直以為,我們會有再見的機(jī)會,沒想到,再見的時候卻反倒是該結(jié)束的時候。
溪芛吃力地訴說,嘴角有鮮血溢出,她無力拂去。
貝敖像上次在大平原上一樣緊緊抱著那個漸漸輕盈的身體,卻不能像上次一樣治愈她的傷,“盤古斧”,它的威力又怎么能是一只呲鐵能比的。他慌亂地擦拭著她身上泉涌般的鮮血,他試圖把傷口壓住,卻顯然無能為力。
我能求你一件事嗎?她小心地探問。然后,她轉(zhuǎn)頭看自己的父親。
那個看去更加蒼老的人慌忙丟掉手里的弓箭,可卻無法藏住布滿血絲的絕望的眼神。
一切似乎已經(jīng)完滿,她閉上了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后睜開眼睛,她輕輕扯動了一下他身上的那件衣衫。
給我披上好嗎!我冷。
貝敖慌亂地撕扯著那件結(jié)實(shí)的長袍,他已經(jīng)來不及一顆顆解開上面的紐扣,他在撕扯中已經(jīng)把它弄成幾塊,忙亂后當(dāng)他把幾縷布片蓋在那個瘦小的身體上的時候,已經(jīng)再也不能起到遮擋寒風(fēng)的作用了。
傳說,后來貝敖用那把利斧劈開了海邊的礁石,他抱著溪芛冰冷的身體走近那塊巨石,隨后,巨石竟然轟然合攏,把他們兩個永遠(yuǎn)地塵封在里面,溪芛雖然沒有最后和她心儀的男子一起生活,不過還是得到了永恒的廝守。
也有人說,不知過了多少年,巨石竟然跳出一只猿猴,他把天宮攪得天翻地覆,人們猜測他就是那個天帝的兒子貝敖,只是不愿意再以原來的樣子見人,他把所有的悲傷用那樣瘋狂的形式發(fā)泄出來,是為了壓制心里的對溪芛的思念。
后來,聽說他跟著一個叫做玄奘的和尚去西天找那些可以教化人類的經(jīng)書,他說因?yàn)樽约汉托值軅兊念B劣讓人間倍受疾苦,使那些曾經(jīng)質(zhì)樸的人類因?yàn)閷ι衩鞯氖_始崇信武力,他要用慈悲的佛法讓那些人重新善良。他希望仇恨永遠(yuǎn)在人間消失,因?yàn)椋鸷拗荒軒砀嗟某鸷藓屯纯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