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家門,沿著羊兒巷左邊走廊走兩百步,就是鎮(zhèn)小學(xué);也可以這么說,出了校門,沿著右邊走廊走上兩百步,就回到家。
這樣的路海子走了五年,他現(xiàn)在甚至可以閉著眼睛走完這段路,并且知道每一步能遇到什么。
走出家門二十步,是高家鋪子,兩家世代結(jié)仇,老死不相往來。高家人自然不理睬海子,只是高家那條肥嘟嘟的小狗,每回路過都歡快地撕咬著他的褲腳,央求他陪它玩一會兒。
八十步,是唐家鋪子,賣麻辣豆腐皮、羊肉串之類的。一經(jīng)過那兒,海子就忍不住地咽口水,唐伯伯叫住他:海子,吃一串豆腐皮兒吧。海子的書包掛在胸前,雙手插在褲兜里,許久才從厚實的嘴唇里擠出幾個字:媽媽沒給零花錢。唐伯伯硬是塞給他:吃吧,錢我找你媽要。看見海子疑惑地看著他,唐伯伯就說:放心,我不會直接找她要的,她在我這兒買東西時我多收她兩毛錢不就成了?海子就把豆腐皮伸進嘴里,心安理得地吃著。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沒啥朋友。他媽潑辣、惡毒、刻薄、勢利眼,跟鄰居們合不來,跟他爸也合不來。離婚后,他爸選擇了房子,他媽選擇了兒子。海子就隨他媽回到這幾近荒廢的羊兒巷——當(dāng)年他外公居住的地方。
一百二十步,走廊上似乎永遠都有一把破舊的藤椅,上邊永遠蜷縮著一個老女人,渾濁的眼睛圓圓的,梳得光亮的頭也是圓圓的,活像一只老貓,安安靜靜,一聲不響,看著陽光在巷道上走動,雨水在青石板上跌碎。更奇怪的是,她的聲音也很像貓的聲音。剛開始時,她目光遲鈍,向他“喵——”地叫了一聲,他感到好奇,也“喵——”地回應(yīng),就繼續(xù)走路。后來,每次經(jīng)過那兒,兩人都發(fā)出“喵——”的叫聲,像是跟對方打招呼。沒有多說一句話,非常默契、非常配合,海子在心里把她當(dāng)做一個好朋友。
以后你不要搭理那個瘋婆子。有一次被他媽看到了,回到家馬上被訓(xùn)斥一頓。
她不是瘋婆子!海子仰起頭反駁道,像一只氣憤的小公雞。
她就是瘋婆子,你別跟她學(xué)壞!
她不是瘋婆子!
他媽手里剝著的蒜頭立刻離開她手心,朝他瘦小的身體砸過來。
她不是瘋婆子。倔犟的腦袋蔫了下來,他低著頭,含著淚水,走到門檻邊,坐下,雙手托著下巴,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巷道。
遠遠地,老女人孤零零地蜷縮在藤椅里,默然地看著巷道。高家鋪子和唐家鋪子年初時先后搬到了鎮(zhèn)開發(fā)區(qū)。巷子?xùn)|邊雖還有幾戶人家,可都是深居簡出的人,一年也沒見上幾次面。
羊兒巷越發(fā)地冷清,一到陰雨連綿的日子,狹小的巷子里就充斥著木質(zhì)腐爛的味道。
聽人說,那老女人快八十歲了,年輕時長得挺漂亮的,偏偏嫁了個花花腸子的男人。在她生了四個孩子以后,男人跟一個來羊兒巷做生意的北方女人走了。沒辦法,她偷偷去了那種地方,用身體掙錢,養(yǎng)活幾個孩子。后來被街坊知道了,大家都唾棄她,辱罵她,沒有人愿意和她交往。孩子們長大后,迫于兒媳婦的壓力,也都離開羊兒巷,到別處居住,只是每個月輪流給她送油鹽柴米之類的。海子覺得她挺可憐的,就沒聽從他媽的話。
上學(xué)路上,閉著眼走了一百二十步,他:喵——
她:喵——
放學(xué)路上,閉著眼,到了八十步。
她:喵——
他:喵——
然后,他繼續(xù)走路,她繼續(xù)貓在藤椅里。兩個不愛說話的人,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這一天傍晚,他仍是閉著眼,可步子比往時快。語文月考,他第一次考了滿分。
喵——喵——
剛到八十步,他就聽到一陣焦急而尖銳的叫聲,海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緊接著就聽到什么東西狠狠地砸落在地面的悶響。
海子趕緊睜開眼,發(fā)現(xiàn)老女人已經(jīng)連人帶椅摔落在地上,藤椅壓在一只蛇皮袋上,里面裝著的東西正在激烈地翻動著。
喵——海子大聲喊她。她沒有半點兒反應(yīng)。
從屋里沖出一個人,是她四兒子。他一看見被砸破一個小洞的蛇皮袋里伸出一條蛇的頭,還有她手背上的血印,便哭喊著,抱起她就往鎮(zhèn)醫(yī)院跑??墒?,已經(jīng)晚了。
海子變得更沉默。在學(xué)校里,從不跟老師同學(xué)講話,回到家里就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著下巴,一言不發(fā)地望著遠處。那兒,已經(jīng)沒有了那把破舊的藤椅,沒有那個一天到晚貓在破舊藤椅里、一言不發(fā)的老女人。
海子,別想那瘋婆子了,過些天媽帶你去你二姨家,給你介紹好多好多小朋友。海子媽又在剝蒜頭,于是屋里除了木質(zhì)腐爛的味道,還有一股辛辣的氣味。
她不是瘋婆子!海子的眼里滿含著淚水,從書包里摸出一本破舊的日記本。那是他在她的老房子里找到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好多日記,日記都不長,字也寫得難看,有好些不會寫的字還空在那兒——
2008年5月29日:海子今天很高興,穿得很整齊漂亮,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六一節(jié)快到了,要放假了。
2008年8月11日:海子回家時撅起小嘴,好像很不開心。我也很不開心,二小子下午拿油鹽過來,放下就走,一句話都不跟我說。
2008年3月2日:海子今天穿了好多衣服,像一只大宗(粽)子,看得我心里咯咯地笑。
……
你別難過,要怪就怪她四兒子,干嗎去賣蛇時順便送油鹽給她,進屋前還把蛇放在她旁邊。他媽說。
不怪他。海子伏在書桌上,很小聲地哭,瘦小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不怪他,難道要怪你,你快說這是怎么回事?他媽很著急。
海子沒有說話。這個沒有朋友的小孩,就一個勁兒地哭。
第二天,他媽收拾房間時,發(fā)現(xiàn)那本破舊的日記本上,補上了一篇小日記——
2010年7月16日:四小子去賣蛇時順便送油鹽,進屋前把裝蛇的蛇皮袋放在椅子旁邊。突然,我看見海子已經(jīng)走到旁邊,他步子比往時要快,肯定又有什么高興事了??伤€像往時一樣閉著眼走路,我“喵——喵——”地喊了兩聲,他好像也沒引起注意。我手腳不靈活,根本不能像年輕人一樣一下子站起來,去把蛇皮袋扔到一邊。情急之下,我用腳蹬地,就連人帶椅在海子的步子之前壓在了袋子上……可能是當(dāng)時太著急,也可能太長時間沒有人和我講話,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還會講話。如果我不只是“喵——喵——”地叫,而是大聲喊“小心,別往前走”,那結(jié)果就不一樣了。
那些字,寫得工工整整,但字跡模糊,像是被昨夜那場雨水打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