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神仙固然要常存敬畏之心,狐貍也不是好惹的,甚至年齡大些的花鳥樹木也要以禮相待,不然重則招致殺身之禍,輕則亦是后果不堪設想。一部《聊齋志異》,瀟灑地把狐貍和花木們送上封神榜,使它們理所當然地威懾人間得享香火,曠世逸才蒲松齡功莫大焉!然而,令人扼腕嘆息且又百思不解的是,這樣一位奇才,從19歲開始參加科舉考試,辛辛苦苦進出場屋,反反復復考了44年,竟然連個舉人也沒考上!直到蒲秀才71歲那年,才按例補了個歲貢生,只可惜人到夕陽,輝光有限,科舉之路已是日暮途窮此生無望了。僅僅過了4年,他就瞑目而逝。
蒲松齡,字留仙,又字劍臣,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自稱異史氏,生于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農(nóng)歷四月十六日深夜。傳說他出生當晚,其父蒲般做了一個怪夢,但見一個病懨懨的和尚走進室內(nèi),身披破袈裟,手持一舊缽,右胸上似乎還貼著一片膏藥……蒲般不禁一驚,醒后恰好蒲松齡出世。他看了看這個又瘦又小的孩子,前胸上恰巧也有塊黑痣,于是為他取名“留仙”,然而卻又認為此夢并非吉兆,擔心孩子終生凄苦。不幸的是,他的預感應驗了。蒲松齡后來回憶起父親的這個怪夢,認為自己盡管與佛無緣,但一生“蕭條似缽”,正像那個破落和尚。當然,這個怪夢與他的科舉之路并無必然聯(lián)系,或許是其屢試不第的一個托詞而已。然而這種天人感應的說法,對他日后自由自在地浪言狐鬼,確實有某種誘導、啟發(fā)和激勵。
蒲松齡降生靈異說演義色彩太濃,姑且不去考究,但他天賦確實很高,小小年紀就能吟詩作對,“神童”之稱聞名鄉(xiāng)里。清順治十六年(1659年),19歲的蒲松齡開始去考秀才,他拿到試卷,文思泉涌,在“起講”中揮筆寫道:“嘗觀富貴之中皆勞人也,君子逐逐于朝,小人逐逐于野,為富貴也!至于身不富貴者,則又汲汲焉伺候于富貴之門,而猶恐其相見之晚。若乃優(yōu)游宴起而漠無所事者,非放達之高人,則深閨之女子耳!”就是憑這篇文字,蒲松齡被取為縣、府、道三個第一。說來也算有緣,這次的主考官山東學政施閏章是當時的著名詩人,他看了蒲松齡的文章,雖然覺得語蘊剌刺,但細品之下韻味殊俗,于是提筆寫下了“觀書如月,運筆如風”的上好評語。淄川縣令費續(xù)更是看重這位本地才子,稱許他為“鳳凰池上客”,一時間蒲松齡才名遠播,親友厚望前程似錦,似乎來日富貴“恐難免耳”。
然而命運卻與這位大才子開起了殘酷的玩笑,半生為科考,場場皆心酸。順治十七年(1660年)和康熙二年(1663年)的兩次鄉(xiāng)試,兩次名落孫山,讓蒲松齡頗感意外。而京城傳來的消息更加意外:朝廷宣布改變考試制度,將三場改為兩場,而且不再考八股文了,蒲松齡將信將疑地打起精神再到李堯臣家讀書。誰知康熙四年(1665年)又恢復原先的考試辦法,結(jié)果康熙五年的應考還是榜上無名。康熙十一年(1672年),蒲松齡好友、江蘇寶應縣的知縣孫蕙寫了封推薦信,想讓山東的考官重視這位淄川才子,可是考官們并不理睬,蒲松齡還是望榜興嘆。
三年復三年,蒲松齡從青年考到了中年??滴醵?1687年),48歲的蒲秀才再一次走進了濟南府的考場,抱著不登黃榜誓不休的決心,他接到考卷后全神貫注傾心用筆,哪知寫完一看,文章超過了規(guī)定的字數(shù)!縱然字字珠璣,也是一文不值。接著,蒲松齡被逐出考場,他又羞又悔,幾乎痛不欲生。然而蒲松齡并未消沉,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他抖擻精神再去應考,結(jié)果頭場卷子答得很好,孰料進入第二場后卻突然病倒了,無論怎樣強撐都難執(zhí)筆答卷??滴跛氖荒?1702年),63歲的蒲秀才再次步入考場,結(jié)果還是榜上無名。至此,他完全絕望了。人老了,心累了,不考了。但一個個文才不如自己的人都先后中舉,為何自己偏偏難躍龍門?懷著滿腔的不解和孤憤,他只好一心一意地坐到聊齋南窗下面去寫他的書了。
清代著名藏書家汪啟淑在《水曹清暇錄》中說:相傳軒轅帝有面很厲害的寶鏡,能把人們看不到的妖魔鬼怪都映照出來,然而也只是看看罷了,卻難起到應有的震懾作用。后來大禹想了個辦法,把這些妖怪的形象都鑄在大鼎上面,并讓人們?nèi)渴煊浵聛?。而蒲松齡在讀圣賢書的同時,竟然喜歡上了鬼狐故事,不但喜歡,還用筆十分逼真地描繪它們,取名《鬼狐傳》(《聊齋志異》原名)。
后世不少人,把蒲松齡屢試不第的原因,歸結(jié)在考官們的身上,認為他們要么是不學無術(shù),哪能識得蒲松齡的才子文章之精妙?要么是腐敗昏庸,敲詐勒索,唯“財”是舉。然而細究之下,這些觀點好像都經(jīng)不起推敲,一是主考官們可能確有不懂文章之草包,甚至遇上判卷不公,但不可能主考官們個個外行,而蒲秀才也不可能就那么倒霉命苦,幾十年里每場皆遇不稱職的考官。二是,從史料上看,蒲松齡家中薄田破屋,膝下又有四子一女,以他教書那點進項只夠勉強度日,確實沒有多余的銀子孝敬考官。然而有些考官愛財不假,但決非所有的秀才都是靠金錢去買功名,也不是所有的考官都喜勒索。更何況,清代科場設有一整套嚴格防范和懲治考官受賄的辦法,拿前程去冒險、要錢不要命的官員畢竟只是少數(shù)。除非蒲秀才就是倒霉命苦,天下的混蛋考官場場都讓他巧遇!
其實世事誠如佛家所言,是講究因果的。蒲松齡吞鳳之才卻終生難得登龍之譽,決然不能單以命也運也來解釋。縱觀這位淄川才子生平,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考場失意雖然意外,但在情理之中。首先,蒲松齡在李堯臣家讀書時,盡管“一心致力古文辭”,也對史漢莊列及唐宋古文用心不少,但他對于八股文或策論表制似乎用心不夠,更沒有熟諳此類文字寫作技巧,有時甚至答卷字數(shù)超過規(guī)定,自然難得考官青眼。其次,科考自古要求“代圣人言”、“為社稷說”,務必合乎孔孟之道。而蒲松齡生平雅好談狐說鬼,必然易受“異端”、“邪說”影響,思想自由,立意行文上便難免會偏離考題主旨。加之累累落第后,孤憤在心,有時甚至還會有譏諷世情、針砭時政的言論,如此格調(diào),縱然文字奇巧無可挑剔,卻既不合考官品味,更不合八股文標準,結(jié)果可想而知。
而從蒲松齡的生活內(nèi)容上看,他是一邊準備科舉考試,一邊汲汲于談狐說鬼,并且似乎是以后者為主。《三借廬筆談》中說,蒲松齡為了寫《聊齋志異》,在他的家鄉(xiāng)柳泉旁邊擺設茶攤,吸引過往行人,以茶換故事,聽后便回家加工成文。此說雖未必盡然,但也非空穴來風。而據(jù)考究,《聊齋志異》里有很多小說,是改寫前人作品。由此可見,他的另一取材途徑就是窮搜古籍,從古人那里尋找素材。如此這般,他既無分身之術(shù),就難免會顧此失彼。從已發(fā)現(xiàn)的《聊齋志異》的4冊手稿本與鑄雪齋抄本對校來看,蒲松齡早在他31歲時就開始了此書的創(chuàng)作,歷時40多年才算完成,所費心力可想而知。此外,蒲大才子竟然還著有《省身語錄》、《懷刑錄》等書,并編撰了《日用俗字》、《農(nóng)桑經(jīng)》等,還寫了不少戲曲、詩詞及名為《醒世姻緣》的長篇小說,可謂文章無數(shù),洋洋大家矣!如此馳心旁騖,自難專攻學業(yè)。他的好友孫蕙曾寫信說:“兄臺絕頂聰明,稍一斂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绷攘葦?shù)語,卻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他屢試不第的要害。只是,蒲松齡好像并不開悟,在他看來,以自己的才學和堅強,卻總寫不好區(qū)區(qū)幾百字的八股文章,并非技巧問題或不努力,只是因為命運不濟!因而每次落第之后總是怨天尤人,他在《闈中越幅被黜》中道:“問前身何孽,人已徹骨,天尚含糊。”不知他是真不明白自己屢試不第的癥結(jié)所在,還是深明此理卻仍我行我素?反正他一生都是陰差陽錯地與舉人無緣。
“一世無緣附驥尾,三生有幸落孫山?!逼阉升g故居的這副對聯(lián),真是對他的絕妙總結(jié)。在他一生中,也曾遇到過能幫助他的貴人,比如最初提攜他的山東學政施閏章,又如曾經(jīng)推薦他并邀請入幕的好友孫蕙,但卻總是錯過進一步的機緣。甚至還有那個大名鼎鼎的一代詩壇盟主王士禎,此公曾為刑部尚書,也很賞識蒲秀才的才華,蒲秀才本指望位高言重的王大人能把《聊齋志異》薦之于世,大約因為“子不語怪力亂神”的緣故吧,王士禎只是應付地寫了一首詩了事。時乖命蹇,數(shù)奇不偶,蒲松齡終于沒有躋身官場,而正因如此,也就不必受逢迎之累、案牘之勞。他寫著狐言,記著鬼話,在自由的著述中“空老于林泉之下”。只是,“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世事無常,人間如夢,多少一時榮華富貴的王侯將相都在時空流轉(zhuǎn)的無涯中煙消云散了,而屢試不第的蒲秀才卻帶著不朽的《聊齋志異》,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他如不老的松樹、不落的明星,雖然生前寂寞,但是身后顯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