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年三十，上樓頂取相片，斜陽從小懸窗照進(jìn)來，一下子瞥見她。眼清目明地待在檀香木鏡框里凝視我。狠狠回瞪她，將手里的抹布用力一拋，灰塵四起。

在我小學(xué)時她執(zhí)意分家。原因簡單，她和我媽合不來。我媽在村里做婦女主任，風(fēng)風(fēng)火火太過強(qiáng)勢。她搬到后院住，要我跟著她。對此決定我是歡喜的，爸媽對哥偏愛，我頗有受冷落的不忿。我想跟著她，日子就會好過許多。

可偏不是那回事，她對我出乎意料地嚴(yán)厲。天天晚上檢查作業(yè)，說什么做人要知足，做事要知不足，做學(xué)問要不知足。

氣呼呼反駁她：“跟著兒子多好，鬧分家你就是不知足?！彼箻妨?，罵我小損人。她說我媽不知疼人過日子，她這樣只為教育我媽。

對此我毫不懷疑。在前院她給爸爸燉雞蛋給我烙餅，有點空閑就去地里找野菜。中午，一家人都有香噴噴的野菜餃子吃。

我媽沒有這樣的愛心，她常吃半碗飯就跑出去忙工作。對我連正眼打量的工夫都少之又少，更別提關(guān)懷備至。

她要求我每天背一首詩畫一幅圖畫，還要詩畫意境相符。雖然愛好涂鴉，但這樣的要求未免太高。我試圖交換，自告奮勇做家務(wù)。她狡黠地笑笑，一口回絕。

2

她年輕時被村里派去掃盲班協(xié)助城里來的慕老師工作，慕老師清瘦干凈，言談舉止頗讓她心動。

她躲在被窩哭了，她知道慕老師也喜歡她，可他們根本不可能有結(jié)果。她借口兒子生病不去上課，決絕得不近人情。

她是在春天的曠野里給我講述這些往事的，彼時藍(lán)紫色的二月藍(lán)漫漫無邊。費解她的取舍，年輕守寡的她干嗎不跟慕老師去城里呢？

她若有悵惘，說當(dāng)年寡婦再婚的很少，最主要的是爺爺去世前曾說如果她再嫁，不許她帶走年幼的孩子。

她不愿讓我爸沒爹沒媽，只能辜負(fù)慕老師。

春夏秋冬，我和她一天天過著。

她不厭其煩，天天在燈下讓我畫畫。

四月南風(fēng)人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

這樣的詩詞畫起來簡單，我得意洋洋。

一場寂寞憑誰訴？我傻了，這怎么畫？她輕斥：“做學(xué)問要不知足，小小年紀(jì)別張狂。”

除去管理學(xué)習(xí)嚴(yán)厲，其他方面對我還是蠻不錯的。那時她不算老，自己裁剪的淡藍(lán)色對襟衫與眾不同，坐在燈影下猶如古典的新嫁娘。

我走神，覺得她和這片簡樸守舊的土地格格不入，她應(yīng)該在另外的地方生活。她瞧出我思想開小差就扭我耳朵：“小損人，跑爪哇國了？”我脫口說：“你應(yīng)該住在大觀園才對?！彼汇独^而失笑?！澳闱莆蚁駝⒗牙咽前?”

她在后院種菜養(yǎng)花，不再去前院做飯洗衣。我成為她世界的唯一，她天天圍著我一個人轉(zhuǎn)悠。我疑惑，按說農(nóng)村老太太思想守舊重男輕女，她怎么反其道而行之？不過我才懶得費腦筋思量，我開始談戀愛了。

戀愛對象是本村的莫西平，他爸是開火車的，他偷偷帶我上過火車頭。倆人并肩坐著，我輕輕念誦：“更闌燭影花蔭下，少年人，往往奇遇?！?/p>

莫西平愛我低頭蹙眉的模樣，聽著我的背誦對我說：“十八歲我就要娶你。”

3

高中我去了縣城，一個星期回家一次，夕陽下望見村頭淡藍(lán)色的對襟衣衫在風(fēng)中閃動，驚覺她顯瘦了。

邊吃邊聊，我勸她搬回前院，一個人住著孤單。她不聽這些，著急打聽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

自然是敷衍，談著戀愛怎么對學(xué)習(xí)全力以赴？

她很滿意我的謊話，在灶臺給我煎炒烹炸?？此Φ貌灰鄻泛?，我心里涌起一絲不安。但一想起戀愛的甜蜜，剛萌芽的一絲愧疚就煙消云散。

可是有一天，偷嘗禁果的我發(fā)現(xiàn)肚子鼓起來。莫西平猜測是懷孕了。

我們驚慌失措，走投無路。經(jīng)過商議決定離家出走，找個地方躲起來。

莫西平帶我去相鄰的一個小城，租間小房子住下。白天他去外面做事賺錢，我困在房里不敢走動。安靜下來就想起她，有點擔(dān)憂，這些年她對我寄予厚望，可我的所作所為真算得上晴天霹靂。

莫西平攢夠錢帶我上小診所，醫(yī)生卻說孩子大了不敢流產(chǎn)，茫然無助的我只能一天天拖延下去。有一天想出去買點水果，打開門卻瞥見院子里的她。數(shù)月未見，她頭發(fā)泛白，憔悴得不像樣子。

她一直在滿世界找我。學(xué)校傳出我懷孕私奔的消息，媽媽和她鬧翻臉，指責(zé)她要了我卻沒有看護(hù)好，丟人現(xiàn)眼都是她的罪過。她沒時間吵架，以家為軸心，四下小城尋找，終于兩個月后，在房東的描述下捕捉到我。

我驚恐無比，下意識用雙手護(hù)住肚子。

她沒有斥罵沒有扇耳光，面無表情拉起我就去汽車站，把我?guī)У竭h(yuǎn)房表姑的村子。村醫(yī)說孩子足月，只能生下來。她和表姑準(zhǔn)備應(yīng)用之物，全然不理會我。

4

孩子生下十天，她抱起就走。

“奶?！蔽铱?。她停下腳：“坐完月子接著上學(xué)，我找過慕老師，他會接你去省城念書?！比缓笏粝氯斥n票：

“我把早年存下的袁大頭和預(yù)備的檀香木棺材全賣了，你拿著錢去讀書或者去找那個小混蛋?！彼_出門。

我就是在那一瞬間長大的，哭得天昏地暗，發(fā)誓重新再來。

慈祥的慕老師送我去省城讀書，慕老師說許多年來她從不曾求他什么事，這次流著淚把我托付。

在學(xué)校瘋了般沒日沒夜看書寫字，我知道辜負(fù)了她虧欠了她，我想彌補。

我生的是個女孩，她全然不管村里人議論是非，整天眉開眼笑抱著帶著。她說孫子外出工作，孫女念書家里太過冷清，剛好撿個孩子玩玩。

爸媽拿她沒辦法，她就任由小丫頭一天天長大而自己一點點老去。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我越來越懊悔過去的荒唐，迫切想把曾經(jīng)的痕跡一筆抹干凈，可她就是沒反應(yīng)。

她和我僵持。

我不敢回家，但還是不可抗拒地獲悉關(guān)于她的各種消息，她和爸媽住在了一起，她對孩子嬌寵無比。甚至經(jīng)常帶孩子去莫西平家，在人家家里吃飯。

我無比驚詫，她的舉動太反常了，這不是授人話柄嗎？這幾年我刻意切斷和莫西平的聯(lián)系，只聽說他去了海南，也不知具體情況。我想忘記他，重新書寫人生。

春節(jié)，她打電話要我回家過年。

三年沒有回家，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邀請。

一進(jìn)門，看見椅子上白發(fā)蒼蒼的她。她的膝前跪著莫西平。乍見曾經(jīng)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忍不住悲從中來。

她說莫西平出息了，來求婚。

突然恨她，干嗎要管我的事，干嗎要把孩子留下，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完全可以過另外的一種生活。

“東風(fēng)似舊，問前度桃花，劉郎能記，花復(fù)認(rèn)郎否？”她緩緩念誦。

這時小丫頭雀兒般撲進(jìn)屋，“太婆，我餓?！?/p>

她忽地笑顏如花，伸手?jǐn)堊⌒⊙绢^：“乖，叫爸爸媽媽?！?/p>

我拔腿便走，莫西平在身后叫我，然后小丫頭稚嫩地喚我：“媽媽?！?/p>

可我還是邁出一只腳?！白吡耍肋h(yuǎn)別回來?！彼K于怒吼。

5

初春我在省城找好工作，暮春接到家里電話，她病倒了。

暮春的夜幽靜溫和，漫天飛絮簌簌有聲。

莫西平和小丫頭陪她在后院安靜躺著，泛著亮光的竹椅，她眉眼無比溫和安詳。

“小損人終于放學(xué)了。”她看見滿眼含淚的我，輕聲說。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掌，任由眼淚大顆掉下。兒時她帶我去看人辦喪事，我總問她，你會不會死？怕不怕？

她無畏無懼地笑：“萬事到白發(fā)，日月幾西東?！?/p>

她說生老病死很正常，只是很想知曉她不能再陪伴我的漫長歲月，誰來照顧我？

歲月悠長，她一點點衰老，我一寸寸長大逐漸產(chǎn)生分歧，從相親相愛變得敵對隔膜，翅膀和心腸都變硬的我逐漸淡漠她曾經(jīng)的千般好。

此時，兩掌相扣，一下子就感知掌心里垂暮的不舍，鋪天蓋地的念頭，怕永遠(yuǎn)失去了她。她寬宥我的年少無知，承擔(dān)我的荒唐后果，說我會快速長大、會勇敢承擔(dān)。她說我跟了她二十多年，她是我的前世，我就是她的今生。她微笑著對莫西平和小丫頭打賭：有一天，我會明白這些道理，還會想念她。

6

和莫西平交換結(jié)婚戒指時，想起莫西平說她一次次打電話鼓勵他好好出息，說小丫頭眉眼像他，說我一直在等。

收拾后院，想起她逼迫我吟詩作畫，想起她給我洗衣做飯，她拿自己漫長的光陰換取我如今的無限風(fēng)光。

小丫頭甜甜蜜蜜親吻我時，想起被她輕輕熨燙的糾葛過往，她一點點粘補我闖下的禍，給我一份幸福圓滿。

我開始淚流滿面地想她。在萬家團(tuán)圓鞭炮齊鳴的新年，我坐在幽靜的頂樓和她緊緊擁抱。她離開這個世界三年之久，我都無法湊齊袁大頭找到檀香木壽棺。

但我知道了我愛她，我像她許多年前深愛我一樣深愛著她。

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