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當代法國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批評家皮埃爾·馬契雷認為：“作品并不是直接植根于歷史現實，而僅僅是通過一系列復雜的中介，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作家所面臨所沉浸的意識形態(tài)?！痹隈R契雷看來，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一種生產性勞動，通過這種勞動，原材料被加工成了產品。作家作為生產者，就是要把先前存在的文學材料比如體裁、題材、語言、傳統(tǒng)等去加工意識形態(tài)，從而形成文學作品。
　　然而馬契雷在“文本一意識形態(tài)的離心結構”中再次提出，文學作為一種生產實踐，以意識形態(tài)為原料，其生產過程也受到意識形態(tài)的支配。進入文本的材料必然變成其他的東西。文學作品必然在一種對話框架中使意識形態(tài)處于與異己力量的沖突之中，這就決定了文本不可能是一個前后連貫的統(tǒng)一的整體，而只能是一個充滿矛盾和差異的離心結構，從而決定了文本的多義性和不規(guī)則性。
　　文學創(chuàng)作是加工意識形態(tài)且意識形態(tài)本身反過來又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雙向過程，這便無可避免地形成了所謂的“文本一意識形態(tài)的離心結構”。本文擬以英國二十世紀現實主義作家高爾斯華綏的著名短篇小說《蘋果樹》為例，深入探討馬契雷的這一文學批評理論。
　　
　　一、文學加工意識形態(tài)
　　
　　約翰·高爾斯華綏作為英國二十世紀現實主義小說家，其作品深刻體現了英國自十八世紀以來的本土現實主義傳統(tǒng)。在現代主義實驗小說盛行的年代，他一直沿襲著傳統(tǒng)的人性道德關懷和社會批判方向，以一個資產階級者身份，從資產者上層社會內部來揭示這個階層的矛盾沖突與衰微。創(chuàng)作于1916年的《蘋果樹》是其短篇小說中的佼佼之作，深刻體現了作者的風格與特色，得到眾多評論家的青睞與贊賞。
　　《蘋果樹》語言優(yōu)美，感情細膩，基調哀婉動人，承襲了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風格，講述了一個始亂終棄的愛情故事。主人公艾舍斯特是一個律師，也是一個詩人，年輕的心中滌蕩著冒險的激情與騎士精神。故事之初，主人公在春天外出遠足，因故寄宿于一個風景秀麗的農場，與農村少女梅根一見鐘情，相期相許。但艾舍斯特在剛剛離開梅根后，在城中偶遇另外一個嫻靜文雅的富家閨秀斯苔拉，頓覺梅根乃一介鄉(xiāng)野村姑，雖單純可愛卻無知粗陋，遂移情別戀，棄梅根如敝履。癡情少女梅根望穿秋水，終投水殉情。芳香春日中的愛情與少女的青春遂如午夜的曇花，稍綻即逝，令人惋嘆。
　　凄美的愛情故事反映了生活的真實，但高爾斯華綏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特色卻并不僅僅體現在小說的題材之中。他對主人公艾舍斯特始亂終棄卻總是千方百計。尋求借口意圖擺脫責任與負罪感的心理所作的描寫，可以說是入木三分，真實地反映了一個資產階級知識青年性格的缺陷以及道德觀的淪喪。作品對主人公進而對主人公所屬的資產階級，進行了無情的揭露與尖銳的批判。小說的字里行間確實充滿了對社會不平的現狀以及資產階級道德觀念的諷刺與批判，是不可多得的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
　　無可否認，作為一名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高爾斯華綏無疑在《蘋果樹》中深刻地體現了他偉大的創(chuàng)作技巧以及他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精神。而作為一個文學生產者，他在《蘋果樹》中所運用的經典的故事題材，尤其是其中所使用的神話等典故，都是加工意識形態(tài)所需要的原材料。而作者所要的產品，也應該是一部對資產階級現實社會、社會階層以及道德觀等持批判態(tài)度的作品。
　　
　　二、意識形態(tài)影響創(chuàng)作
　　
　　通過細讀文本，我們更多地體會到的卻不是高爾斯華綏其他作品中所富有的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和正義感，小說中占據上風的特色實際上是作者優(yōu)美的筆觸，溫馨的環(huán)境，浪漫的細節(jié)，唯美的情調，而所有這些特色在很大程度上掩蓋了故事要表達的真正主題，隱藏了對資產階層的美化以及對男主人公罪行的開脫，以至于使小說喪失了應有的人性道德關懷與強烈的批判精神。
d85e09261586bcb3f6ef1050be74ef64　　盡管故事是一個悲劇，但高爾斯華綏在《蘋果樹》中從情節(jié)的安排，人物性格的刻畫，到景色的描寫，以及典故的運用，費盡心機，卻是在盡力營造一個極具浪漫色彩的故事。
　　浪漫的故事情節(jié)展開于主人公與妻子的銀婚紀念旅行，這對于一對深愛彼此的夫婦來說應該是一次重溫以前美好時光的絕佳機會。頗為戲劇性的是，兩人卻恰好來到了艾舍斯特與梅根初次相逢的地點，而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也隨著艾舍斯特的回憶慢慢展開。隨著愛情故事的結束，艾舍斯特又重新回到現實中。梅根的死亡卻是在現實中為人所透露。如此的情節(jié)安排使讀者始終帶著懸念在傾聽，直到最后的恍然。
　　人物性格的刻畫同樣極具浪漫氣息。艾舍斯特的雙重性格特征，梅根的單純執(zhí)拗，斯苔拉優(yōu)雅大方，無不顯示出了作者的匠心獨具。尤其是對艾舍斯特的描寫更是生動：出身小資產階級家庭的一名文學青年，骨子里透著浪漫、沖動、極富同情心的騎士精神，然而內心深處卻充斥著軟弱、自私、虛偽，種種復雜的性格特征完美地融合一體，通過故事情節(jié)以及心理描寫展現得淋漓盡致。
　　《蘋果樹》中最引人入勝的卻是高爾斯華綏所作的景物描寫，其溫柔的筆觸、精練的語言使讀者仿佛可以身臨其境，去親自體味農場中蘋果樹下的那馥郁春天的芳香與浪漫。正是通過大篇幅優(yōu)美景色的描寫，作者實際上使讀者陷入一種被催眠的境地，完全沉浸在美感的享受之中而忽略了故事悲劇性的發(fā)展過程，從而避免了對故事主人公艾舍斯特的尖銳批判。
　　而另外一個尤為重要的掩飾手段就是典故的使用。高爾斯華綏在故事中恰到好處地插入了不同的典故來影射故事的發(fā)展和結局。將男女主人公的初次相遇比喻為古希臘神話悲劇中雅典國王忒修斯之子希波呂托斯與后母菲德拉的初次相逢，預示了兩人悲慘的結局；蘋果園比喻為伊甸園，影射了原罪與墮落：希臘神話中，愛神的玩笑使兩人的愛情淪為笑談。就這樣，人，故事的主角，統(tǒng)統(tǒng)成為了被動的犧牲品，不應為此承擔任何責任。
　　很明顯，《蘋果樹》中始亂終棄的故事本來應該是為人唾棄，在高爾斯華綏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支配下，卻轉變成為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作者最初意欲創(chuàng)造的批判資產階級腐朽墮落的意識形態(tài)，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卻不知不覺為作者本身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所利用，使作品本身在極大程度上掩藏了作者的意圖。這樣，意識形態(tài)在文本中暴露了自身的虛幻性。文學作品利用意識形態(tài)，同時又出賣了它。藝術在賦予意識形態(tài)內容以形式時必然引起的沖突，使作品結構具有離心性，產生反意識形態(tài)質詢的效果。
　　
　　三、離心結構探析
　　
　　主題與文本細節(jié)的矛盾沖突使我們去探究作者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自身的社會地位。一方面，高爾斯華綏的創(chuàng)作時期正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從自由競爭發(fā)展到壟斷集中的過渡時期，資本主義固有的各種社會矛盾全面凸現且日益尖銳。資本主義制度走過了黃金時代，呈現出衰退的趨勢和走向。而英國本身也正在經歷由盛轉衰的歷史變化。高爾斯華綏敏銳地捕捉了這一時期資產階級的特性，貪婪自私、虛偽自負、腐化墮落。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現實主義作家，社會責任迫使他拿起筆桿，真實再現社會現實與資產階級的真實面目。而另一方面，高爾斯華綏自己出生于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作為資產階級的一員，他的創(chuàng)作目的在于改善資本主義社會的現狀，使得這種統(tǒng)治得以延續(xù)下去。而在其內心深處，長久以來形成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使他對自己所處社會階層或許會崩塌的現狀極為恐懼，所以他又不得不把這種社會改良的希望放到了他所要批評的人物身上。正是出于這種原因，他不能完全對其小說中的人物持絕對批判的態(tài)度，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欲語還休，總是要從某種程度上去掩飾激烈的矛盾沖突，以文學語言的美掩蓋現實生活中的丑，從而使作品自身陷入一種矛盾的境地，產生了一個文本與作者意識形態(tài)相矛盾的離心結構。
　　因此，盡管高爾斯華綏自稱其創(chuàng)作原則是“毫無畏懼、不偏不倚地描寫一個階層的生活與整個生活的適當關系，使他們成為一個恰當的浮雕，供一般人鑒賞，間接地促進社會發(fā)展”，但即便是一個純粹的現實主義或自然主義作家也無法做到絕對客觀不偏不倚地去構建他的作品，畢竟作家本身的意識形態(tài)始終在潛意識當中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起著重要的影響與作用。
　　正如《蘋果樹》中所表現的那樣，作者從批判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出發(fā)進行創(chuàng)作，而創(chuàng)作過程中其自身意識形態(tài)又時刻影響并改變著最初的創(chuàng)造意圖，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隨著創(chuàng)作的進程被轉移到文本當中，也就造成了故事主題與文本細節(jié)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作品本身消解了自身的中心要素，陷入一種離心的形式，其含義不斷發(fā)生沖突、歧義和消散。就這樣，當作者試圖按自己的方式傾訴真理批評謬誤時，卻發(fā)覺自己會不由自主地暴露出自身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性，所以他不得不在某些方面保持沉默，始終保留下不能坦白說出的東西，而作品的內涵也因此永遠難以達到完整與統(tǒng)一。
　　
　　結語
　　
　　西方馬克思文藝理論家普遍認為，意識形態(tài)是沒有邊界、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它是對實際問題的虛假解決，它旨在抹掉一切矛盾的痕跡，因此它能經得起矛盾的質疑。我們不得不承認，在《蘋果樹》中作者所致力表達的批判性在很大程度上為其中浪漫的愛情、醉人的環(huán)境以及優(yōu)美的語言所覆蓋、所化解，的確難以引起讀者的覺察?！霸谝庾R形態(tài)和表現它的作品之間發(fā)生了某些事情……即使意識形態(tài)本身聽起來總是堅固的、見多識廣的，它卻由于存在于小說中，具有可見的固定形式，開始談到自己的不在場?！庇谑窃谧髌分谐霈F大量的空隙、缺失、斷裂甚至矛盾。它們是由于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而不能說、想不到的東西。這些矛盾、斷裂是不能消除、不能解決的，而這些空白和缺失也都是無法填補也不必填補的。因為空白本身已經達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
　　意識形態(tài)就像人們呼吸的空氣一樣。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實踐，必然是在意識形態(tài)中進行的。也就是說，這一生產過程的所有要素都帶有意識形態(tài)的痕跡。作者帶著他的“意識形態(tài)意圖”進入生產過程，讀者也是按照一種不可靠的虛假意識來閱讀和體驗作品。正是作品的離心結構，使作者擺脫開作者的主觀意圖。意識形態(tài)的承認功能失去功效，離心結構也因此產生了一種反意識形態(tài)的效果。它以意識形態(tài)為母體，從中誕生出來，沉浸其中，卻又背叛了意識形態(tài)，體現了一種批判的反思性。因此，文學閱讀只有從尋找這個離心結構出發(fā)，去尋找那些作者無法填補的空白，去聆聽字里行間的沉默之音，才能對文學作品作出真正科學的評價。
　　基金項目：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威海)教學研究項目：文體的語言學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