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壓抑與抗?fàn)?/h1>
2010-12-31 00:00:00謝建英
山花 2010年22期
“阿里”的含義是“我的”，“我們的”，它體現(xiàn)了欲望的歸屬，欲望主體對客體的占有關(guān)系。不同的心理學(xué)家對“欲望”給出了不同的解釋，但有一點是共同的，無論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欲望的最大特征是永遠追求滿足。一方面，欲望創(chuàng)造生命，創(chuàng)造活力，尋求欲望的過程就是推動社會發(fā)展的過程；另一方面，欲望的尋求也會破壞一定的秩序，給生命帶來痛苦甚至毀滅，給社會帶來動亂。欲望的自相矛盾性在很多藝術(shù)作品里都得到體現(xiàn)，“如何”避免欲望的破壞力，給一切生命的欲望一個安穩(wěn)的家，成為這些作品努力想要回答的一個要點，這也是隱藏在畢淑敏小說《阿里》中的一個信息。
一、欲望的隱喻
作者在小說中，通過環(huán)境描寫暗示了欲望膨脹的危險性?！澳欠N突兀陡峭而秀麗的山，是初出茅廬的“乳兒”，它們長不了多高就要夭折在精雕細刻的險峻中，猶如兒童搭起的單薄的積木?！薄叭閮骸卑愕纳桨凳居黧w是新生力量，由于稚嫩，它們毫無經(jīng)驗地“突兀陡峭”地任意揮霍自己的生長欲望，結(jié)果長不多高就夭折了?！爸挥袦喼氐目床怀雠蛎浀娜欢鴧s是持之以恒鍥而不舍的堆積，才能鑄造出最高但最寂寞的莽原?！泵г锤咴?，是懂得隱忍的欲望主體，它清楚在扼殺生命力的險境里，一切膨脹的欲望都是致命的，只有壓抑欲望才能讓自己生存，壓抑是它的自我防御機制，是生存的唯一要義。
這就是“這顆星球上最遼闊最高遠的地方”——阿里。在這里，親人們的信件半年才能到達。在這里，沒有女性，因為“高原師沒有女兵……高原氣候惡劣，家屬無法隨軍……高原關(guān)山萬里，官兵幾年才能探一次家……”。這些雄健的軍人們，除了看守國界這唯一崇高的理念，其他所有的欲望都被壓抑了，壓抑在對慰問品的無限暇思上?！澳贻p的軍人們在白雪皚皚的高原，撫摸著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精美的繡品，當(dāng)然有許多美好的聯(lián)想。他們會在沒人的時候，獨自對著那花兒鳥兒發(fā)呆。夜晚，會有模糊而美麗的身影，穿行于他們的夢鄉(xiāng)。”距離產(chǎn)生幻想，幻想又產(chǎn)生欲望。在非常封閉連女人都不能見的環(huán)境里，他們只能通過“精美的繡品”來構(gòu)建心中所仰慕的女性形象，他們通過針線的細密、別致，來想象女子的靈巧和賢惠，盡管這些欲望繁復(fù)的幻想終究是真實的虛無，然而依靠了這些“繡品”，這些手中、腳下實物的依托，他們深藏的欲望有了停靠的港灣，于是在無數(shù)孤寂的夜里，他們因虛幻的欲望對象而感受到生活的真實，也看到未來的希望。這些溫馨的“繡品”成了他們欲望客體的化身和紀念物，這是一種崇尚真實的本能之情。在這個虛擬的欲望模式中，欲望的客體是不存在的，欲望的主體居于絕對的主動權(quán)，然其對欲望客體的幻想?yún)s又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奢望。
伍光輝送給游星常人無法弄到的撲克是欲望的載體，它是獲取女人芳心的一種手段。戀人間常贈送禮物以交流、維持情感，不管是禮物本身還是贈送行為，都赤裸裸地折射出愛的欲望，禮物的反復(fù)出現(xiàn)又不斷地強化、延續(xù)著這種欲望。
葵花籽是小說中最具生命欲望的象征，是作者美好愿望的一個投射。
二、欲望的囚禁
阿里自身就是一個封閉的欲望主體，“它在冰雪的冷藏中保存了億萬斯年，嚴守著它生成時的模樣。冰川織就的長紗逶迤幾千米，將它包裹得如同一具白色尸身?！彼坏珘阂肿约旱挠€掠奪其他生靈的欲望，任何凡人如果想要窺竊其秘密，“它會冷不丁刺出鋒利的匕首，將膽敢窺視它奧秘的人，解剖為血腥的塵埃。奇寒而威猛的山風(fēng)，猶如鐵制的鬃毛，每一根都可以掃瞎你的雙眼。高原有無數(shù)透明的吸盤，像碩大無比的章魚，貪婪地吮吸著活的生命的每一根羽毛每一次呼吸。它把偶然穿越的飛鳥和勇敢的探險者，游戲般地擺在雪的祭臺上，一任它們百年新鮮?！蹦軌蛏钣诖说膽?zhàn)士，都是健壯而勇敢的，他們和普通人一樣，也有自己的隱秘欲望，然而卻被距離和冰雪包裹成嚴密的堅殼，需得有刺猬般的勇猛，才敢讓自己的欲望有探頭呼吸的間隙。隨著第一批女兵的到來，士兵們那壓抑在堅殼里的欲望能夠被釋放嗎?
在扼殺一切生命的阿里，喜怒哀樂的表達也需小心翼翼，你不能歡呼雀躍，那樣會“馬上就心慌氣短，捋著太陽穴蹲在地上?！币驗楦咴毖?，手舞足蹈是危險的。這里的食欲也是被壓抑的，因為整個冬天戰(zhàn)士們只能吃“脫水菜和干羊肉”，那些好不容易盼到的慰問品，由于經(jīng)過了太長的時間和距離，“花生，走油了。瓜籽，哈喇了。沙棗，名副其實揉搓成砂塵一樣的粉末。偶爾還有面粉青油烙成的錁子一類吃食，被漫長的搓板路顛簸得風(fēng)塵仆仆如出土文物……”由于嚴寒無比，“高原之上，人無分男女，所有的曲線都被棉衣的橡皮抹平，只有頭發(fā)在昭示男女有別?！倍@唯一的區(qū)別，也被掩藏了，“老協(xié)平日要求極嚴，不讓我們把一絲頭發(fā)暴露在外邊。”這種使女人男性化的服飾，并沒有抹殺她們在男人心中的性別差異，依然是男性欲望追逐的客體。
險惡的自然環(huán)境對生命欲望的壓抑，使生命的每一步都變得異常艱難，而意識的壓抑更將這種艱難推向絕境。
作者沒有直接交代小說故事發(fā)生的年代，然普通的“撲克”被稱為“四舊”就與文革那顛倒黑白的動亂時代聯(lián)系在一起了?！八呐f”是要破除的，于是娛樂的欲望也被掠奪了。當(dāng)女兵耐不住高原很長很黑的夜的寂寞時，就將窗簾掖得嚴嚴實實，“把燈熄了，打著手電玩”，仿佛在做“一件詭秘的事”。突然有人敲門時，她們“立即屏息，熄了電筒”，剛冒頭的欲望隨著最后一絲亮光的熄滅，也被扼殺了，四周歸于窒息的寧靜。不管有著怎樣強烈的欲望，她們也要把它壓下去，因為壓抑同時也是避免傷害的自我防御機制。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好不容易盼來半年一次的洗澡，正可盡情釋放時，蘆花“還是頑固地不肯脫去背心短褲，白色的內(nèi)衣貼在肌膚上完全透明，除了不舒適不便當(dāng)以外，什么作用都不起。蘆花松松垮垮地套著它們，心理上安全許多。”
而男女間的正常交往更成了所謂的風(fēng)流韻事，像死亡一樣是不受歡迎的，是不光彩的，甚至是罪惡的。這里的兒女私情只能是隱藏的，女兵們即使說到“戀愛”這個詞都是誠惶誠恐?！罢剳賽圻@些詞，是女兵們的大忌。老協(xié)三令五申不斷強調(diào)，緊箍咒每天念三遍。我們終于像巴甫洛夫條件反射的實驗狗，聽到這個詞就膽戰(zhàn)心驚?！?br/> 游星是故事中最美麗，最優(yōu)秀的衛(wèi)生員，然而也是最孤獨的，因為她有一個作司令的父親。“作為平民子弟，對權(quán)貴們的家眷有天然的敵視”。這是一種病態(tài)的嫉妒，是一種本能的自卑，這種心理像魔鬼一樣吞噬了男人們本能的沖動，他們寧愿壓抑自己的欲望，也不愿挑戰(zhàn)那卑微的自尊，因為“誰不想在部隊混個好前途?可你要是娶了司令員的女兒，干得再好人家也說你是沾了老丈人的光。堂堂男子漢，今后怎么領(lǐng)兵?怎么在人前腰桿硬硬地講話?對軍人來說，功名事業(yè)遠比女人重要?！覀兗s好了，誰要是討好她，誰就是我們之間的叛徒!”游星像所有的普通女人一樣，渴望被愛、被欣賞，然而居于如此充滿敵意的人之間，她最基本的欲望被壓抑了。游星想當(dāng)班長，也有能力當(dāng)好班長，卻當(dāng)不了，因為班長的直接上級擔(dān)心自己領(lǐng)導(dǎo)不了司令的女兒。男人可憐的卑微不停地打擊游星上進的欲望。
這里的男人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是富有深意的欲望的流露。男人是追求欲望客體的主動者，他們一方面在內(nèi)心狂熱地愛慕著眼前不多見的“稀世珍寶”，另一方面又小心謹慎地壓抑著關(guān)鍵的一步，因而很難達到欲望的彼岸。盡管渴望獲得女性青睞的欲望在內(nèi)心瘋狂地燃燒著，并用肆無忌憚的眼光去掃蕩眼前的“尤物們”，然而千年的堅冰和男人的尊嚴已經(jīng)封閉了他們火熱激情的出口。
小說中有關(guān)游星父親的敘述并不多，卻給讀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讓游星作為第一批女兵到阿里，是為了履行軍人的職責(zé)。當(dāng)他在赴一線哨卡前得知游星死訊時，“他的雙腿明顯地趔趄了一下，卻很快挺直了身軀，顯得比片刻之前更為高大。他用使所有的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普通戰(zhàn)士死亡，應(yīng)當(dāng)去通知軍務(wù)部門?！痹撚卸啻蟮囊懔Σ拍軓娏阂诌@喪女之痛啊。戰(zhàn)后，游司令“親自下令將所有的女兵，撤離阿里?！边@是他可以對女兒做的唯一的補償，可見他對女兒的死，有著深深的自責(zé)和悔意，他后悔要求女兒去到那個扼殺人性欲望的地方，他后悔忽略了對女兒的愛，他是深愛女兒的，可他更明白，他肩頭承擔(dān)著超越一切個人恩怨，一切死亡的重擔(dān)，他別無選擇。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相信他還會這樣做，因為他首先是一位軍人，他肩負著維護國家利益的責(zé)任，其次，他才是一位父親。
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以及制度和人的尊嚴，如此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所有個人的欲望都死死地罩住。
三、欲望的掙扎
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奇寒缺氧，在“億萬年的永凍土層”里，“看不出一絲孕育生命的跡象”，只有在“向陽的山坡上偶爾披掛著猥瑣的地衣”。然而三個女兵種下的向日葵籽還是發(fā)芽了，“葵花先伸開兩瓣對稱的葉子，像肥厚的小巴掌，仿佛想從高原的天空掬走點什么。”只有超凡的生命欲望，才有如此堅韌的力量去挑戰(zhàn)生命的極限。
在非常時期、非常環(huán)境里，欲望的表達和實施除了要有非凡的勇氣外，也要借助特權(quán)的掩護?！皫熇锶钗迳瓴辉S談戀愛，老協(xié)更是像獵狗一樣靈敏。但總有膽大包天的軍入，利用種種手段，表達愛慕之情。”而常常違軌的恰恰是看似清明的老協(xié)，他是衛(wèi)生科的政委，可以利用職權(quán)近水樓臺先得月，多次找蘆花談心。追求游星的伍光輝是地方機要交通員，他不但有行動的自由，而且還可以利用工作之便私自開吉普車載游星出去逛，以討好游星。追求“我”的是通訊參謀孔博，他借執(zhí)行公務(wù)，偽造信件，大膽地向“我”吐露“那種”意思。為了見我，他還假裝生病到衛(wèi)生科白挨了無數(shù)的針?！暗娨?guī)像一只蒼老的手”，扼住所有人的心。大家一方面像穿山甲那樣，尋求著欲望的出口，另一方面又謹慎地不敢貿(mào)然行動。在這個缺氧的惡劣環(huán)境中，愛的欲望依然生機勃勃地萌生著。
弗洛伊德認為壓抑不能取消或廢除欲望，只是讓它停留在潛意識中，但它仍然在起作用。所以“世上的事，大約都是壓迫越深，反抗越烈?！庇涡潜M管被男人孤立了，可蘊藏在她體內(nèi)最原始最真摯的情感，努力地尋找發(fā)芽的機會，如那葵花籽。她不但戀愛了，還公然展示自己的青春活力。在異常寒冷的高原，所有的人都用厚實的棉衣棉褲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唯獨游星敢用絨褲換下如“汽油桶一樣肥碩的棉褲”，即使自己有關(guān)節(jié)炎，以“顯露出修長的雙腿”。這里的“絨褲”已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承載了游星渴望青春，渴望被異性關(guān)注的欲望符號。體內(nèi)燃燒的火熱欲望，讓游星能夠抵擋常人無法抗御的寒氣。她實在太想吸引男性的注意力，太渴望成為更多男人欲望的對象。這時的游星已屈服于被愛、被欣賞的欲望，她既是欲望的主人，又是欲望的奴隸?？稍诙兰o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在全國都以統(tǒng)一的草綠為時尚的時代，在一切私欲都被閹割的年代，這樣公然張揚自己欲望的行為，無疑是非常危險的。然而已被欲望牢牢纂住的游星，看不到或無視前方的險境，如夸父追日一樣，明知前方是生命的盡頭，仍舊僥幸地冒險前行，欲望已戰(zhàn)勝了理性。
游星這種冒險的行為與她的成長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盡管游星的父親是部隊里的高官，她生活在一個物質(zhì)豐富的家庭里，然而父親的忽略，后母的冷淡，讓她渴望被愛、去愛的欲望成為荒涼的沙漠。所以一旦有人，不管這人是誰，向她表達愛慕之情時，“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了深淵”，因為“那人”讓她“知道了愛的力量”，在“那人”那里，游星自小就缺失的愛的欲望有了回報和共鳴。然而，游星如那“突兀陡峭而秀麗的山”，太渴望生長了，她不知道“突兀”欲望的結(jié)果是“夭折”，她只想率真地生活在有愛的空間里。終于，有天晚上，當(dāng)游星和戀人在吉普車里看高原的夜景時，她違反軍規(guī)的行為被發(fā)現(xiàn)了，那些被她的鋒芒刺傷了自尊的平民們，眾志成城地站了出來，義憤填膺地將她推進絕望的低谷，“她的貴族成分，更使這種憤慨具有了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人人都能從他人的苦難中，汲取濡養(yǎng)自尊的維生素?！庇涡堑慕Y(jié)局是悲慘的，她最終跳下水井，以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來宣示自己的清白，捍衛(wèi)父親的尊嚴，因為她父親將要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浴血沙場，她不能因自己的“不軌”讓父親的磊落蒙羞，她實在是深愛著她的父親啊。游星如那金燦燦的向日葵，不管曾怎樣地掙扎過，最終依然“被封閉在柱形的冰雪之中”。
故事中成功地從欲望的牢籠中掙脫出來主宰自己命運的人，是很容易被忽視的游星的親生母親。當(dāng)她是野戰(zhàn)醫(yī)院里的小女兵時。驕傲的她并不愛居高臨下的游師長。野戰(zhàn)部隊的司令、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游說她和游師長組合家庭時，她拒絕了。她孤獨而奮力地抗?fàn)幹鴻?quán)勢欲望的強大壓力，可當(dāng)外祖父外祖母來勸說時，她屈服了，因為她是極孝順的?；楹?，她“總是驕傲而憂郁”，說明她依然不愛已成為司令的游星的父親，于是當(dāng)游司令告訴她另一個女人想走進這個家時，她并不害怕重新做一個普通的女人，毅然地邁出了這個她本就極不愿意走進的家，重新回到她自己所盼望的生命軌道上。
小說《阿里》這個名字本身就蘊涵著強烈的生命欲望，它是一個早就消亡了的詞匯，來自古藏語，它是靠了倔強的生命力才抵抗了死亡的威脅，走到了今天。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根據(jù)自己欲望的引導(dǎo)，選擇著符合自己生命的軌道。生活于當(dāng)今的人們也無法逃避自己的欲望，無論在思想上、身體上都比那個年代高原上的士兵擁有更多選擇的自由，然身處繁華的欲望都市，如何找到自己心靈的家園，是這本小說所要帶給我們的一種思考。
參考文獻：[1]畢淑敏，阿里[H]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0年1月第1版，
[2]程丈超，欲望的重新敘述——20世紀中國的文學(xué)敘事與文藝精神[H]南寧：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1 0月第1版.
[3]吳光遠，徐萬里編著，弗洛伊德——欲望決定命運[H]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
[4][美]邁克爾·卡米爾著劉日明譯沖世紀愛的藝術(shù)——欲望的客體與主體[H]南寧：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1月第1
“阿里”的含義是“我的”，“我們的”，它體現(xiàn)了欲望的歸屬，欲望主體對客體的占有關(guān)系。不同的心理學(xué)家對“欲望”給出了不同的解釋，但有一點是共同的，無論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欲望的最大特征是永遠追求滿足。一方面，欲望創(chuàng)造生命，創(chuàng)造活力，尋求欲望的過程就是推動社會發(fā)展的過程；另一方面，欲望的尋求也會破壞一定的秩序，給生命帶來痛苦甚至毀滅，給社會帶來動亂。欲望的自相矛盾性在很多藝術(shù)作品里都得到體現(xiàn)，“如何”避免欲望的破壞力，給一切生命的欲望一個安穩(wěn)的家，成為這些作品努力想要回答的一個要點，這也是隱藏在畢淑敏小說《阿里》中的一個信息。
一、欲望的隱喻
作者在小說中，通過環(huán)境描寫暗示了欲望膨脹的危險性?！澳欠N突兀陡峭而秀麗的山，是初出茅廬的“乳兒”，它們長不了多高就要夭折在精雕細刻的險峻中，猶如兒童搭起的單薄的積木?！薄叭閮骸卑愕纳桨凳居黧w是新生力量，由于稚嫩，它們毫無經(jīng)驗地“突兀陡峭”地任意揮霍自己的生長欲望，結(jié)果長不多高就夭折了?！爸挥袦喼氐目床怀雠蛎浀娜欢鴧s是持之以恒鍥而不舍的堆積，才能鑄造出最高但最寂寞的莽原?！泵г锤咴?，是懂得隱忍的欲望主體，它清楚在扼殺生命力的險境里，一切膨脹的欲望都是致命的，只有壓抑欲望才能讓自己生存，壓抑是它的自我防御機制，是生存的唯一要義。
這就是“這顆星球上最遼闊最高遠的地方”——阿里。在這里，親人們的信件半年才能到達。在這里，沒有女性，因為“高原師沒有女兵……高原氣候惡劣，家屬無法隨軍……高原關(guān)山萬里，官兵幾年才能探一次家……”。這些雄健的軍人們，除了看守國界這唯一崇高的理念，其他所有的欲望都被壓抑了，壓抑在對慰問品的無限暇思上?！澳贻p的軍人們在白雪皚皚的高原，撫摸著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精美的繡品，當(dāng)然有許多美好的聯(lián)想。他們會在沒人的時候，獨自對著那花兒鳥兒發(fā)呆。夜晚，會有模糊而美麗的身影，穿行于他們的夢鄉(xiāng)。”距離產(chǎn)生幻想，幻想又產(chǎn)生欲望。在非常封閉連女人都不能見的環(huán)境里，他們只能通過“精美的繡品”來構(gòu)建心中所仰慕的女性形象，他們通過針線的細密、別致，來想象女子的靈巧和賢惠，盡管這些欲望繁復(fù)的幻想終究是真實的虛無，然而依靠了這些“繡品”，這些手中、腳下實物的依托，他們深藏的欲望有了停靠的港灣，于是在無數(shù)孤寂的夜里，他們因虛幻的欲望對象而感受到生活的真實，也看到未來的希望。這些溫馨的“繡品”成了他們欲望客體的化身和紀念物，這是一種崇尚真實的本能之情。在這個虛擬的欲望模式中，欲望的客體是不存在的，欲望的主體居于絕對的主動權(quán)，然其對欲望客體的幻想?yún)s又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奢望。
伍光輝送給游星常人無法弄到的撲克是欲望的載體，它是獲取女人芳心的一種手段。戀人間常贈送禮物以交流、維持情感，不管是禮物本身還是贈送行為，都赤裸裸地折射出愛的欲望，禮物的反復(fù)出現(xiàn)又不斷地強化、延續(xù)著這種欲望。
葵花籽是小說中最具生命欲望的象征，是作者美好愿望的一個投射。
二、欲望的囚禁
阿里自身就是一個封閉的欲望主體，“它在冰雪的冷藏中保存了億萬斯年，嚴守著它生成時的模樣。冰川織就的長紗逶迤幾千米，將它包裹得如同一具白色尸身?！彼坏珘阂肿约旱挠€掠奪其他生靈的欲望，任何凡人如果想要窺竊其秘密，“它會冷不丁刺出鋒利的匕首，將膽敢窺視它奧秘的人，解剖為血腥的塵埃。奇寒而威猛的山風(fēng)，猶如鐵制的鬃毛，每一根都可以掃瞎你的雙眼。高原有無數(shù)透明的吸盤，像碩大無比的章魚，貪婪地吮吸著活的生命的每一根羽毛每一次呼吸。它把偶然穿越的飛鳥和勇敢的探險者，游戲般地擺在雪的祭臺上，一任它們百年新鮮?！蹦軌蛏钣诖说膽?zhàn)士，都是健壯而勇敢的，他們和普通人一樣，也有自己的隱秘欲望，然而卻被距離和冰雪包裹成嚴密的堅殼，需得有刺猬般的勇猛，才敢讓自己的欲望有探頭呼吸的間隙。隨著第一批女兵的到來，士兵們那壓抑在堅殼里的欲望能夠被釋放嗎?
在扼殺一切生命的阿里，喜怒哀樂的表達也需小心翼翼，你不能歡呼雀躍，那樣會“馬上就心慌氣短，捋著太陽穴蹲在地上?！币驗楦咴毖?，手舞足蹈是危險的。這里的食欲也是被壓抑的，因為整個冬天戰(zhàn)士們只能吃“脫水菜和干羊肉”，那些好不容易盼到的慰問品，由于經(jīng)過了太長的時間和距離，“花生，走油了。瓜籽，哈喇了。沙棗，名副其實揉搓成砂塵一樣的粉末。偶爾還有面粉青油烙成的錁子一類吃食，被漫長的搓板路顛簸得風(fēng)塵仆仆如出土文物……”由于嚴寒無比，“高原之上，人無分男女，所有的曲線都被棉衣的橡皮抹平，只有頭發(fā)在昭示男女有別?！倍@唯一的區(qū)別，也被掩藏了，“老協(xié)平日要求極嚴，不讓我們把一絲頭發(fā)暴露在外邊。”這種使女人男性化的服飾，并沒有抹殺她們在男人心中的性別差異，依然是男性欲望追逐的客體。
險惡的自然環(huán)境對生命欲望的壓抑，使生命的每一步都變得異常艱難，而意識的壓抑更將這種艱難推向絕境。
作者沒有直接交代小說故事發(fā)生的年代，然普通的“撲克”被稱為“四舊”就與文革那顛倒黑白的動亂時代聯(lián)系在一起了?！八呐f”是要破除的，于是娛樂的欲望也被掠奪了。當(dāng)女兵耐不住高原很長很黑的夜的寂寞時，就將窗簾掖得嚴嚴實實，“把燈熄了，打著手電玩”，仿佛在做“一件詭秘的事”。突然有人敲門時，她們“立即屏息，熄了電筒”，剛冒頭的欲望隨著最后一絲亮光的熄滅，也被扼殺了，四周歸于窒息的寧靜。不管有著怎樣強烈的欲望，她們也要把它壓下去，因為壓抑同時也是避免傷害的自我防御機制。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好不容易盼來半年一次的洗澡，正可盡情釋放時，蘆花“還是頑固地不肯脫去背心短褲，白色的內(nèi)衣貼在肌膚上完全透明，除了不舒適不便當(dāng)以外，什么作用都不起。蘆花松松垮垮地套著它們，心理上安全許多。”
而男女間的正常交往更成了所謂的風(fēng)流韻事，像死亡一樣是不受歡迎的，是不光彩的，甚至是罪惡的。這里的兒女私情只能是隱藏的，女兵們即使說到“戀愛”這個詞都是誠惶誠恐?！罢剳賽圻@些詞，是女兵們的大忌。老協(xié)三令五申不斷強調(diào)，緊箍咒每天念三遍。我們終于像巴甫洛夫條件反射的實驗狗，聽到這個詞就膽戰(zhàn)心驚?！?br/> 游星是故事中最美麗，最優(yōu)秀的衛(wèi)生員，然而也是最孤獨的，因為她有一個作司令的父親。“作為平民子弟，對權(quán)貴們的家眷有天然的敵視”。這是一種病態(tài)的嫉妒，是一種本能的自卑，這種心理像魔鬼一樣吞噬了男人們本能的沖動，他們寧愿壓抑自己的欲望，也不愿挑戰(zhàn)那卑微的自尊，因為“誰不想在部隊混個好前途?可你要是娶了司令員的女兒，干得再好人家也說你是沾了老丈人的光。堂堂男子漢，今后怎么領(lǐng)兵?怎么在人前腰桿硬硬地講話?對軍人來說，功名事業(yè)遠比女人重要?！覀兗s好了，誰要是討好她，誰就是我們之間的叛徒!”游星像所有的普通女人一樣，渴望被愛、被欣賞，然而居于如此充滿敵意的人之間，她最基本的欲望被壓抑了。游星想當(dāng)班長，也有能力當(dāng)好班長，卻當(dāng)不了，因為班長的直接上級擔(dān)心自己領(lǐng)導(dǎo)不了司令的女兒。男人可憐的卑微不停地打擊游星上進的欲望。
這里的男人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是富有深意的欲望的流露。男人是追求欲望客體的主動者，他們一方面在內(nèi)心狂熱地愛慕著眼前不多見的“稀世珍寶”，另一方面又小心謹慎地壓抑著關(guān)鍵的一步，因而很難達到欲望的彼岸。盡管渴望獲得女性青睞的欲望在內(nèi)心瘋狂地燃燒著，并用肆無忌憚的眼光去掃蕩眼前的“尤物們”，然而千年的堅冰和男人的尊嚴已經(jīng)封閉了他們火熱激情的出口。
小說中有關(guān)游星父親的敘述并不多，卻給讀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讓游星作為第一批女兵到阿里，是為了履行軍人的職責(zé)。當(dāng)他在赴一線哨卡前得知游星死訊時，“他的雙腿明顯地趔趄了一下，卻很快挺直了身軀，顯得比片刻之前更為高大。他用使所有的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普通戰(zhàn)士死亡，應(yīng)當(dāng)去通知軍務(wù)部門?！痹撚卸啻蟮囊懔Σ拍軓娏阂诌@喪女之痛啊。戰(zhàn)后，游司令“親自下令將所有的女兵，撤離阿里?！边@是他可以對女兒做的唯一的補償，可見他對女兒的死，有著深深的自責(zé)和悔意，他后悔要求女兒去到那個扼殺人性欲望的地方，他后悔忽略了對女兒的愛，他是深愛女兒的，可他更明白，他肩頭承擔(dān)著超越一切個人恩怨，一切死亡的重擔(dān)，他別無選擇。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相信他還會這樣做，因為他首先是一位軍人，他肩負著維護國家利益的責(zé)任，其次，他才是一位父親。
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以及制度和人的尊嚴，如此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所有個人的欲望都死死地罩住。
三、欲望的掙扎
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奇寒缺氧，在“億萬年的永凍土層”里，“看不出一絲孕育生命的跡象”，只有在“向陽的山坡上偶爾披掛著猥瑣的地衣”。然而三個女兵種下的向日葵籽還是發(fā)芽了，“葵花先伸開兩瓣對稱的葉子，像肥厚的小巴掌，仿佛想從高原的天空掬走點什么。”只有超凡的生命欲望，才有如此堅韌的力量去挑戰(zhàn)生命的極限。
在非常時期、非常環(huán)境里，欲望的表達和實施除了要有非凡的勇氣外，也要借助特權(quán)的掩護?！皫熇锶钗迳瓴辉S談戀愛，老協(xié)更是像獵狗一樣靈敏。但總有膽大包天的軍入，利用種種手段，表達愛慕之情。”而常常違軌的恰恰是看似清明的老協(xié)，他是衛(wèi)生科的政委，可以利用職權(quán)近水樓臺先得月，多次找蘆花談心。追求游星的伍光輝是地方機要交通員，他不但有行動的自由，而且還可以利用工作之便私自開吉普車載游星出去逛，以討好游星。追求“我”的是通訊參謀孔博，他借執(zhí)行公務(wù)，偽造信件，大膽地向“我”吐露“那種”意思。為了見我，他還假裝生病到衛(wèi)生科白挨了無數(shù)的針?！暗娨?guī)像一只蒼老的手”，扼住所有人的心。大家一方面像穿山甲那樣，尋求著欲望的出口，另一方面又謹慎地不敢貿(mào)然行動。在這個缺氧的惡劣環(huán)境中，愛的欲望依然生機勃勃地萌生著。
弗洛伊德認為壓抑不能取消或廢除欲望，只是讓它停留在潛意識中，但它仍然在起作用。所以“世上的事，大約都是壓迫越深，反抗越烈?！庇涡潜M管被男人孤立了，可蘊藏在她體內(nèi)最原始最真摯的情感，努力地尋找發(fā)芽的機會，如那葵花籽。她不但戀愛了，還公然展示自己的青春活力。在異常寒冷的高原，所有的人都用厚實的棉衣棉褲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唯獨游星敢用絨褲換下如“汽油桶一樣肥碩的棉褲”，即使自己有關(guān)節(jié)炎，以“顯露出修長的雙腿”。這里的“絨褲”已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承載了游星渴望青春，渴望被異性關(guān)注的欲望符號。體內(nèi)燃燒的火熱欲望，讓游星能夠抵擋常人無法抗御的寒氣。她實在太想吸引男性的注意力，太渴望成為更多男人欲望的對象。這時的游星已屈服于被愛、被欣賞的欲望，她既是欲望的主人，又是欲望的奴隸?？稍诙兰o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在全國都以統(tǒng)一的草綠為時尚的時代，在一切私欲都被閹割的年代，這樣公然張揚自己欲望的行為，無疑是非常危險的。然而已被欲望牢牢纂住的游星，看不到或無視前方的險境，如夸父追日一樣，明知前方是生命的盡頭，仍舊僥幸地冒險前行，欲望已戰(zhàn)勝了理性。
游星這種冒險的行為與她的成長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盡管游星的父親是部隊里的高官，她生活在一個物質(zhì)豐富的家庭里，然而父親的忽略，后母的冷淡，讓她渴望被愛、去愛的欲望成為荒涼的沙漠。所以一旦有人，不管這人是誰，向她表達愛慕之情時，“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了深淵”，因為“那人”讓她“知道了愛的力量”，在“那人”那里，游星自小就缺失的愛的欲望有了回報和共鳴。然而，游星如那“突兀陡峭而秀麗的山”，太渴望生長了，她不知道“突兀”欲望的結(jié)果是“夭折”，她只想率真地生活在有愛的空間里。終于，有天晚上，當(dāng)游星和戀人在吉普車里看高原的夜景時，她違反軍規(guī)的行為被發(fā)現(xiàn)了，那些被她的鋒芒刺傷了自尊的平民們，眾志成城地站了出來，義憤填膺地將她推進絕望的低谷，“她的貴族成分，更使這種憤慨具有了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人人都能從他人的苦難中，汲取濡養(yǎng)自尊的維生素?！庇涡堑慕Y(jié)局是悲慘的，她最終跳下水井，以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來宣示自己的清白，捍衛(wèi)父親的尊嚴，因為她父親將要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浴血沙場，她不能因自己的“不軌”讓父親的磊落蒙羞，她實在是深愛著她的父親啊。游星如那金燦燦的向日葵，不管曾怎樣地掙扎過，最終依然“被封閉在柱形的冰雪之中”。
故事中成功地從欲望的牢籠中掙脫出來主宰自己命運的人，是很容易被忽視的游星的親生母親。當(dāng)她是野戰(zhàn)醫(yī)院里的小女兵時。驕傲的她并不愛居高臨下的游師長。野戰(zhàn)部隊的司令、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游說她和游師長組合家庭時，她拒絕了。她孤獨而奮力地抗?fàn)幹鴻?quán)勢欲望的強大壓力，可當(dāng)外祖父外祖母來勸說時，她屈服了，因為她是極孝順的?；楹?，她“總是驕傲而憂郁”，說明她依然不愛已成為司令的游星的父親，于是當(dāng)游司令告訴她另一個女人想走進這個家時，她并不害怕重新做一個普通的女人，毅然地邁出了這個她本就極不愿意走進的家，重新回到她自己所盼望的生命軌道上。
小說《阿里》這個名字本身就蘊涵著強烈的生命欲望，它是一個早就消亡了的詞匯，來自古藏語，它是靠了倔強的生命力才抵抗了死亡的威脅，走到了今天。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根據(jù)自己欲望的引導(dǎo)，選擇著符合自己生命的軌道。生活于當(dāng)今的人們也無法逃避自己的欲望，無論在思想上、身體上都比那個年代高原上的士兵擁有更多選擇的自由，然身處繁華的欲望都市，如何找到自己心靈的家園，是這本小說所要帶給我們的一種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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