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初秋,沈莊的土地上滾著牛糞濕熱的青草味兒,不刺鼻子也不黏鼻子,煞是爽人。牛屁股后頭,人半郭了腰佝僂成對蝦朝犁開的地皮里撒化肥。玉米苗肥綠肥綠啄人的眼睛,一啄,人眼就不認真,手里也松懈,撒到地里的肥料格外出數(shù)。人都說莊稼精著呢!二十年后的初秋,地窩里骨碌碌翻騰著鴨嗓子似的拖拉機,人一個個抻了鵝脖,腿繃直,背了手,眼睛忙著瞧黑糊糊的煙尾巴掃過玉米苗,嘴巴騰出空子挖苦別人家的苗子,高矮胖瘦,精神萎蔫,豐收低產(chǎn),經(jīng)了細眼縫一瞄,像是如今花骨朵般的孕婦做了B超,項項掐算得精準。苗子就灰頭土臉地吊著眼梢那怪機器上端坐如鐘的人。有了機器,肥多肥少苗子就沒得選了,機器總是趕不得人有血性,按部就班地一路下來淋那么點尿水般的細肥。這樣一來,苗子和人都說不出的空落與茫然。
沈二和媳婦合計了一個晚上,嘴唇暴起白皮,他正湊在燈泡底下,一手端著鏡子,另一手粗魯?shù)鼐灸菍影灼?,揪一下,眉毛擠成一對正八字,再揪一下,又迅速拉成一對倒八字,沈二狠狠勁兒,“媽了個靶子的?!?br/> 白皮脫下來,連帶一夾紅肉絲,血就出來了,他朝著鏡子舔了舔,咽到肚子里,把他的腸子涮成大紅色。媳婦在里屋忙著裝布兜,圓滾滾的身子塞在闊大的屋子里倒顯得實在。沈二煩膩膩地朝著里屋咽下一口血水,自打退了“城市人”的皮回歸到村子里,他就一日比一日躁。
“一個布袋裝了一早上,裝金裝銀啊?”
他把手掌呱嗒一翻,鏡子反扣在桌子上。上了歲數(shù)的女人都成了媽,婆婆媽媽。二斤燒鍋酒,一只燒雞,一袋酥花生,媳婦陀螺般的身子旋了六圈,三大樣才進了布兜。
“人都是財迷,勢利眼兒!”
媳婦嘟長了嘴,恨得裂成兔唇。一塊兒斤半沉的豬頭肉躺在高吊的籃子里,悠悠地蕩秋千。她剛從布兜里取出來放在籃子里,又塞進布兜,來回折騰了三次。這會子正低著頭撒眼睛思量來去,聽了沈二火吼一聲,又一伸手,從籃子里摸出來塞進布兜,極為狠心的樣子,仿佛這肉產(chǎn)自她身上。
“不好,滿兜子?!?br/> 沈二從兜子里掏出來一一檢點,雞是塑封的,酒是小鍋里兌了酒精的,豬頭肉從小賣部的冰箱里一拿出來就帶了特殊的肉腥味,沈二湊在鼻子下聞,眉頭就上了鎖。
“不新鮮啊!”
媳婦在他蒼老的腦袋上輕點了三下,沈二便如癮君子打了一支嗎啡立刻清醒如初。沈莊里有干巴巴的小賣部,沒有日日鮮的大超市。
“中,這就中?!?br/> 他對著撐滿的布兜從數(shù)量上花樣上是有幾分滿意的,一想到那老太太臉一樣起皺的燒雞,異味橫行的豬頭肉,臉上多少爬了一條無奈的蟲子,這一點媳婦和他是有共性的。但是,媳婦膘肥體壯,揭一圈腰油就把這點心思壓下了。沈二學著媳婦暫時把不愉快掖在臉皮后頭,擺成極喜歡給別人送東西的主,媳婦最見不得他這副喜興的假惺惺的嘴臉。
“肥水不流外人田呢?就是掂一籮筐金銀也未必借得到,你那點隔了二十年的情誼算個屁?!?br/> 一句話把沈二綻開的五官抹成整平的白灰墻。
“這都是哪跟哪啊,婦人之見。”
沈二終于走出家門口,天剛微亮,頭項披著厚白云,像扎堆的熟棉花桃。他自小就喜歡厚厚的白云彩,厚道,誠實,有了高聳的白云山,天才活得瓦藍瓦藍。這是他自己攢出的人生哲理,人活著對自己對別人都得像這白云彩。雖然媳婦翹起兩扇薄嘴皮吹噓他,可他就是看不中那份做人的薄氣。他掂了沉甸甸的布兜朝村西走,這會子他完全可以挺直了背走出入的樣子來。
村子里倒不清靜,雞鴨豬狗各色活物天天像過大年,憋在住處吊嗓子。人影見得少,莊稼人起得早,起來了沒空在道上窮逛,竄到莊稼地里看苗子放水。這讓他絲毫看不到生活的趣味,生活里該有公園吧;該有頂著日出打太極的老頭,穿一身白緞子中國服如同仙人下凡:該有遛狗的,狗奇形怪狀,厚臉皮垂到嘴巴子遮住眼睛,渾身除了爪子、腦袋、尾巴上頂著一團白毛,其余的如同一只禿驢。沈二尋思著他三十歲到近五十歲的二十年里早上的生活情景,不知不覺腳下的步子走地飛快,布兜在他手里歡快地奔跑起來,他一興奮,立定在空蕩的蛇皮路上驚了魂,方才那些該有的眼前一樣也沒有,他覺得自己頃刻間空成一只蟬殼,悻悻地搖頭,“早上還有晨跑的,還有他那輛長安客貨擠在車流里。”
現(xiàn)在他一個人獨攬大道,邊走邊吹起了口哨,這口哨和人貼得極近,一響起來,竟把他心里的沈莊吹出來了。他突然有種沖動,有種樹干尋到樹根的沖動,別管是活的還是離了土的枯樹根,總之讓樹干有活在森林里的踏實。他提了提褲子,堅定思想,大踏步在道上邁開了方步。
“到誰家尋事兒去?”
沈二的頭急速頓進脖子里,方才那股沖動被突如其來的高壓磅打進身體十幾米深。腮幫子、心口急劇脹大,與頃刻間縮成指甲蓋大的球的身子一同制造出一個畸形兒。宛若一雙豐滿嫩白發(fā)育極好的乳房長在一個十歲的女伢身上。
這聲音不大,但低沉粗礫,把他剛剛感覺親切的沈莊瞬間敲得支離破碎。說實話方才的親切實屬難得,他從三年前回到村子,就四處里看不慣沈莊,沈莊也看不慣他。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搞不清錯出在哪里?,F(xiàn)在他更搞不清這劉羅鍋怎么就突然冒出來,陰魂般長在他背后。
之所以稱劉筆替為“劉羅鍋”,是因為劉羅鍋自小后背就較人多長出個疙瘩。人極愛給別人尋個跑偏的名字。小時候他不叫劉羅鍋,叫“流鼻涕”,因他的名字叫得快點,連綴起來就成了“流鼻涕”。再加上小時候確實喜流鼻涕,兩只袖筒沒有比他的再光亮的。這名字一直叫到上了初一,他的臉皮一下子薄成燈籠紗,凡人一叫他,他立馬會飛過來給你兩拳。因為這,人又動了動腦子,翻了翻老書本,瞧他學習比人好,不好動就顯得斯斯文文有學識,又叫起了“劉羅鍋”。劉筆替聽了這個名字再沒動粗,就隨著他走到哪兒響到哪兒,一直叫到如今快五十歲。
劉羅鍋朝著沈二齜了幾顆白牙并不言語,滿眼打著問號,腳在地上搓著濕泥蛋兒。他從來是高興事兒鬧心事兒擺在臉上都一副模樣,所以,人分不出他是喜是悲。
沈二對于劉羅鍋這張臉極其謹慎。他吃過他的厲害。前兩年秋初去劉羅鍋家里借拖拉機,頭一年他擺出這副模樣,拖拉機輕而易舉就開到了沈二家的地頭。夜里,劉羅鍋和沈二在自家里喝成一對吃了農(nóng)藥的豆蟲。第二年他還是這副模樣,車子卻搖搖晃晃繞過沈二家的玉米地,開到了劉羅鍋自家地頭兒,沈二就傻了眼?,F(xiàn)在,對著眼前這副猜謎語一樣的臉,沈二矜持難定。
沈二把手搭在劉羅鍋的駝峰上,“這不正去尋你?”
劉羅鍋順勢朝沈二的手底下聳了聳背,似乎特意去合了沈二的拍子,又似乎是在向沈二炫耀他的駝峰。這駝峰是當年沈莊的驕傲。劉羅鍋初中畢業(yè)時還呱嗒著布鞋底走在回家的路上,村子里的大喇叭已經(jīng)通報了他的喜訊,他考了縣里頭名,是要進高中的。后來上與不上那是國家出了大事,由不得他自己,即使是學習毛主席語錄,搞批斗,他也是搞得忠誠得出類拔萃。
沈二和劉羅鍋可是同鄉(xiāng)加同學,這樣的深刻交情,一輛拖拉機哪有不借的道理。就見劉羅鍋從沈二的臉上若有所思地移開視線,把幾顆白牙收回去又擺出來,叫沈二摸不著頭腦。接著,劉羅鍋滿手泥巴拉著沈二朝著村西走去。沈二在劉羅鍋的大手里像觸電一樣顫著身子,一抬頭,眼前的天突然就大亮了。
門四敞大開,沈二一眼望見梁田正踮著腳往院子里的鐵絲繩上晾被單,她的身子還是那么輕,像一只蜻蜓試探著要落在花被單上。
一進院兒,沈二的眼神就落在梁田濕漉漉的手上。當年這雙手的主人在學校里被譽為“貴妃”,起這么個雅名離不開沈二和劉羅鍋。如今的梁田可是退了當年接受封號的自慚形穢,她大大方方地喚了聲:“沈二,快進屋?!甭曇衾锏捏@奇與寡淡叫人覺得仿佛大清早站在院子里的是個外星來客。
自從頭年沈二被劉羅鍋的陰陽臉涮了一把,拖拉機沒借到,人影也再未登門。人受得了硬刀子怕的是軟刀子,沈二聽了梁田大大咧咧的喚聲極為難過,像一群被惹惱的馬蜂,蜂擁而至扎在他的心臟上。這樣毫不在意的聲音一下子把沈二和普通人劃為一個行列。沈二和普通人不一樣,沈二當年最欣賞梁田的害羞模樣。誰知道梁田的爹對著劉羅鍋的駝峰看對了眼,這駝峰在縣里都是出了名的。梁田爹愛名聲勝過愛女兒的幸福,他是一家之主大權(quán)在握。
沈二哎了一聲站在原地未動,就像當年眼睜睜看著劉羅鍋娶了梁田一樣,從頭到腳憋屈地放出一聲悶屁。梁田又說了一聲:“沈二,進屋?!鄙蚨职チ艘宦?,腿腳捆在原地,眼睛慌亂一團,從梁田身上、臉上高頻率地掃射。他對梁田心存希望,沈二硌所有沈莊人的眼珠子,唯獨梁田該不在其列。這年頭該的事兒多了,沈二心想,梁田剛才就不該用大眾化的語調(diào)喚他進屋。
劉羅鍋已經(jīng)在八仙桌上擺了茶壺、茶碗,梁田沖了茶葉。茶的苦味兒開始纏著屋子揪人的鼻子。劉羅鍋遞了旱煙過來,遞到半路又縮回去,“你也吸不慣這,在城里都吸帶把的?!鄙蚨坏脤⑸?b id="a0Rt5NnwdU18xNNXVPteEcAgFg0=">過來的手臨時改了路線,高抬到腦袋上語無倫次地胡拉幾下。劉羅鍋端坐在椅子上吹起裊裊的煙柱,旱煙勁兒大,照直沖向房梁,又一個筋斗猛扎下來,刺在沈二半掛豬肉般的窄身條上。沈二一個激靈,擁在喉頭的話射出來,“拖,拖拉機空閑唄?”
他坐的是個好位置,透過大開的屋門正巧對著趴在車棚里的拖拉機。拖拉機仿佛對著他閃動兩下車燈,借著從天而降的陽光瞥給他兩瞥不屑的眼神,他迅速躲開,瞅落在桌子上的布兜。劉羅鍋吐出一口煙,又往死里吸了一口,說:“趕秋,誰家有不忙的,忙也得喘氣不是?!鄙蚨睦镆幌?,這話有活路,他又禮貌地說:“那就等機器稍歇的空兒方便方便?!?br/> 劉羅鍋受不了這文縐縐的氣勢,一口煙吞到嗓子半截斷然折了路子,像倒煙的煙囪從鼻眼兒里翻滾出來。梁田正立在一邊給倆人倒茶,沈二就多看了梁田幾眼,還說了聲:“謝謝?!眲⒘_鍋喝了一口茶,緊瞪著沈二和扭出門的媳婦。沈二的嘴皮還沒夠到杯沿兒,劉羅鍋沖著他呲出幾顆白牙,糊里糊涂地閃著刺眼的光說:“不中!”
五十歲的沈二脫光了衣服也有著顯眼的氣質(zhì),好似遺傳了北方人血統(tǒng),卻生就一副南方人的體魄。這氣質(zhì)不是與生俱來的,到如今甚至叫他憎恨。媳婦說:“看那二十年把你養(yǎng)的。”和媳婦躺在床上,像窩著一頭大象和一只老鼠,沈二不悅于聽到此類的話。他用自己的身體占了大半截床的位置,媳婦側(cè)成一把剁在案板上的菜刀,兩頭尖尖,肥碩的肚子凸出來,軟軟地順著沈二的身形擁擠著。媳婦操著粗短的手在他身上滑來滑去,“這皮兒細得像蒸熟的雞蛋羹?!?br/> 晚飯媳婦確是蒸了一海碗雞蛋羹,他們一氣之下本想吃了那塊豬頭肉。沈二和媳婦只動了動嘴,布兜吃了閉門羹,原封不動地從劉羅鍋家回到自家,躺在椅子上憋氣。媳婦吃幾口雞蛋羹瞅瞅布兜,“劉羅鍋快老成個黑鬼子,還是那副見死不救的胎兒?!?br/> 沈二鎖緊眉頭,舀一勺雞蛋羹默默地含在嘴里消化,他一看見媳婦露出的白牙,劉羅鍋的樣子就在他心里扎一遍。他跟媳婦說:“你不懂!”屋子里寂靜成一片,直到兩個人爬上床才發(fā)出窸窣的聲音。
倆人在床上打起了持久戰(zhàn),這種時候誰有心思干那事兒,只直挺挺地靠在一起,瞪著天棚想辦法。媳婦停了手上的動作,“回來這三四年,誰不說把那長安客貨賣了,換個拖拉機,還用得著受這份罪?拿著那高架子使喚自個?”沈二一聽立即變成一條脫水死掉的魚,他翻著白眼,“你懂個屁!”
媳婦一個鯉魚打挺,像一尊佛坐在團蒲墊上,要是二十年前,她過這樣委屈日子,會滿地打滾,喝藥上吊給他看?,F(xiàn)在她做不出來,她對著沈二的要害溫柔地扭了一把,沈二嗷叫一聲勾成一只爬蝦。他不出聲,由著媳婦自言自語,“明兒去你哥那兒,拿著這兜東西,親兄弟該幫一把?!鄙蚨钌詈袅丝跉馐嬲归_身子,似乎這是一個可取的妙法或者唯一去處。
媳婦不知啥時候又倒在一邊,背對著沈二。她心里別扭,一輛車這么金貴,說不得,碰不得,她捉摸不定,沈二心里究竟扭地什么花腸子,怎么就把沒血沒肉的車奉成一尊神。媳婦想著想著,鼾聲如雷,車就點了火加了油門,倆人從天蒙蒙亮起程,戀戀不舍地離開濱海,向著千里之遙的沈莊飛奔,車歸心似箭,迫切、強烈……
地里的玉米苗再不吃點肥料就過了時候,肥不好尚不說,吃地晚了個子挺不高,穗子結(jié)不成,村里人會說那是“沈二”特色。二十年前他沈二特色是“窮”,一個月創(chuàng)過吃一斤棉子油的紀錄。他攜著媳婦學起了“嫦娥奔月”——外出打工。二十年后讓人想都不敢想,沈二不知不覺升級了,人稱“毫無農(nóng)民本色”。沈二躺在床上吃不透,他坐起來學著佛祖的樣子盤膝,從頭到腳哪個犄角旮旯缺少農(nóng)民本色?
他躺下,起來,又躺下,又起來……像一個失控的機器人。后來,他像用完最后一格電池無藥可救地癱在床上,媳婦厚膩膩的腰身堆成一堵白墻,將沈二孤獨地隔離。他一磕碰眼睛,淚出來了,他數(shù)不清這副丑樣子的次數(shù),就像理不清心里毫無著落的麻疙瘩,這些麻繩將他和沈莊和濱海圍成個死胡同,他既屬于沈莊,又屬于濱海,他還屬于他自己,他就是在屬于自己的時候最糊涂。
糊里糊涂的沈二終于進入夢鄉(xiāng),他脫了鞋在二狗墳包上踩滿密實的腳印,說:“夠你的了。”他要二狗記住它生死都是沈家的,也讓自己時刻記得二狗在陰間活得好好的。當年他和媳婦帶著二狗一同奔到濱海求生,二狗汪汪了一輩子,卻只得了一捧沙子。
沈二踩在墳包上胡亂旋轉(zhuǎn)身子,腦子轉(zhuǎn)地蒙了,他立在沙包上望,這是在半山坡,山上有松和蚊子,他喜歡松,早就聽說這種松四季都是青色,多難得。他不喜歡蚊子,沈莊大半年都飛著蚊子,一棵松也沒有。他轉(zhuǎn)頭向遠里瞅,這個城市就剩了一撮海,還不錯,海上浮著幾艘漁船,船上有人光著黑脊背,油亮亮的,像二狗的身子。他對著腳丫子說,“二狗,你多少也算得濱海的狗了,你他媽知足吧?!?br/> 海邊風大,一陣風隔著松林吹過來,嘩啦啦響起一片,好似二狗抖著身上油黑的厚毛,睜著兩只黑洞洞的眼睛望他,那眼睛里丟了眼白,深不見底。他知道二狗有點恨他,常纏著沈二嚷嚷:“回沈莊,我需要一捧黃土!”恍惚間二狗就真的化了原形般立在沈二身邊,沈二在二狗的身上哆嗦地摸起來,二狗的身子毛褪光了,骨溜溜,沈二嘀咕:“在地底下待久了,毛也褪光了?”他順手朝二狗的嘴巴子摸摸,胡子也沒了。
沈二在床上翻了個身,摸著二狗的手操持在老婆鼓鼓的乳房上。
接著沈二手里的二狗又幻化成沙包,沙子被他的腳碾成白面般的粉末,抓在手里立刻順著手指縫溜掉了,再抓一把,又溜掉了。在沈二心里,這個城市和沙子一樣透著饃香,可這饃連饃渣都不肯留給他,他倒是希望這城變得硬些,他有力氣,可以每天用鑿子鑿,早晚鑿出個嵌著沈二大名的洞,他就可以名副其實地把心安下。可偏偏是沙子,走到哪里,都讓人覺得舒散,想走進去,滿灘的沙粒就蹶起朝天的棱角,生生硌你的腳心。沈二一想到這兒心里就發(fā)毛,他覺得他這二十年被這鬼城掏空了,剩下副空皮囊。他氣憤又無奈,朝著半空揚起一把沙子,對著二狗的墳頭揮手大罵,“求死容易,你不夠哥們,你膽小怕事,你倒是先躲到陰間里去……”
媳婦一個大翻身被沈二落下的拳頭砸醒,不偏不正剛巧砸在半吊的乳房上,沈二搓開一只眼瞧見媳婦粗短的手掌抓著耷拉的乳房,像抓著一個長饃饃。他像丟了魂兒一般軟軟地坐起來,“又夢見二狗了,二狗想回家,真是個糊涂蛋?!彼擦艘唤z自嘲的笑容給自己,搖晃著腦袋。
“自然是家好,不然我們滾回來干么?”媳婦咧著嘴揉她的乳房,她有種習以為常的理解。在外的人說回家睡得安心,沈二不,媳婦鉆破了腦袋也不容易懂的,當初回家也是沈二點了頭的。沈二怔怔地看媳婦,眼睛打了一連串的問號,家?家……
倆人再沒睡,背對著背干巴巴坐在床上。雞窩里的紅公雞最勤快,一仰脖,一天就被它叫醒了。天剛蒙蒙亮,露著灰白,沈二就動身了,他掂起布兜去了路對面的老黑哥家。老黑哥是沈二唯一的親哥,他們實在缺少一家人的共性,老黑哥黑而健壯,寬闊高大,和沈二站在一起,好比一株上了底肥和一株未施肥的玉米苗。老黑嫂最喜歡當著沈二的面說起老黑哥的黑,這讓沈二無處躲藏,農(nóng)村是不喜好人長出黃白面的,說是那樣會想起“東亞病夫”的痛心時代。在他上了年紀白里透黃的襯托下,老黑哥顯得更高大健康,像院子里那棵高聳蔥郁的老椿樹。
拖拉機停在院門外,老黑哥正提著塑料桶加油,沈二見狀一拐腳往回折。
“來了就進屋,見鬼了,撒丫子跑?”
老黑哥頭也不抬只注視著喝飽的油箱。沈二就搓著腳湊到拖拉機旁。
“上地施化肥?”沈二問。
“過了季,肥不容易施,秋收就只得收玉米稈了。”
“那是?!?br/> 沈二把布兜朝屁股后頭塞了塞,老黑哥手眼不離拖拉機,在泛白的天底下顯得越發(fā)地黑。沈二沒看清他的臉,就聽見拖拉機后面說:“早早把你那長安客貨換了,省得在這里求人刮臉?”
沈二急急跟上話:“賣不得?!?br/> “那你養(yǎng)著當猴看吧?!?br/> “我這是來借拖拉機使?!?br/> “知道!”
老黑哥呸地一聲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在一再二不再三,日子不是借的是扎實過的,回村三四年了,窩也喜興地扎了,滿腳還踩云彩,你以為你在天上,我告訴你,這是實誠誠的地?!崩虾诟绫患づ俗兂梢慌_播報機,他一邊跺腳一邊朝沈二狠狠剜了一眼,罵道:“你老了個小!”接著就地轉(zhuǎn)了幾圈又道:“在城里洋活了二十年,祖宗都不認了,不種地你想干手撿芝麻,不出力就想吃香饃,回來給你個蓋窩的地兒就便宜你了,你不老實干,老天爺把飯碗端到你炕頭上?!”
沈二嘟囔:“賣不得,賣不得……”
老黑哥蹭地從拖拉機屁股后頭站起來,“滾,丟沈家的臉,收你的玉米稈去,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沈二一轉(zhuǎn)身,身后已成半包圍形式,老頭、老太太擺成傾斜的古董,土豆一樣的孩子半滾在地上怔著眼瞧,老婆媳婦癟著豌豆嘴沖她布施譏笑,其中也有梁田,似乎還有劉羅鍋,梁田像女人堆里的將帥,她把嘴角吊的最高,幾乎和鼻子碰到一起,好像打死她們也沒得信,在外闖過天下的人會連個拖拉機的油水都刮不出來,又好像在懷疑富人的小氣。莊稼地里苗子再著急,也沒得看一場嘴仗更讓沈莊人揚眉吐氣的。
老黑哥一聲滾,人群照例刷刷地閃開一條縫,彎曲通向沈二的家門口。沈二從人縫里逃也似的竄出去,像一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步子太快,他只聽見人群像一窩蜂嗡嗡嗡地追隨了半路,在十字路口四散去了。
這樣的情形有幾次了,沈二記不得了,每次都讓他毒火攻心般地疼痛。他就是想回家,扎下自己的根,比任何人都強烈與迫切。眼前的沈莊在他眼里極其陌生,像一個黃土飛揚的沙漠。他沒法相信五十歲的自己要安身在沙漠里了此一生。沈莊生了他,養(yǎng)了他,又離間他,他也離間沈莊,一切都結(jié)成繭,織成網(wǎng),鎖了沈莊,也鎖了他自己。
沖回家的時候,他眼里唯一令他稍作安定的是那輛長安客貨,正安靜地端坐在車棚里。三年前車子從千里之外的濱海來到沈莊,攜了一身海水味兒,村里人把锃亮的車咂得滿是羨慕的眼神,像撒了簇擁的鮮花和新鮮的雞蛋黃??扇兆泳昧耍蚨皇5眠@輛車逐漸風干成一堆廢鐵,和沈二一同變成脫水的魚,在村人眼里再不新鮮水滑。
他丟了布兜,伸手在車身上摸索,像是摸著自己越來越微弱的心臟。他找了把破鐵錘,掄起來砸在車身上,鐵錘所到之處,迅速癟進去一個坑,掉下鐵渣,他凸著眼球罵:“根是他媽的什么東西!躲在哪?”
媳婦從里屋慌跑出來,攔腰抱住發(fā)瘋的沈二。沈二手里的鐵錘被奪去,狠狠砸在地上,地上現(xiàn)出一個淺顯的窩。他起了三下身子絲毫沒有動,雙腳在地上呈奔跑狀。媳婦像一個石磨拽住他不放,不然,他會一腳躥上車,無論哪里,開出沈莊,開回濱海,或者……
老黑的拖拉機在沈二的地里憋著黑煙轉(zhuǎn)完最后一圈就順著地頭兒開回了家,他沒給沈二夫婦打一聲招呼,和來的時候一個樣,只有動作,不發(fā)音。沈二夫婦也只得保持沉默,老黑轉(zhuǎn)一圈下來,沈二夫婦就湊前向機器里添肥料。整個過程像是上演了一場啞劇。沈二還是感激地多望了幾眼猴在機器上的老黑,老黑的身子多少有點郭了,脖子向前傾現(xiàn)出一種倔勁兒,一側(cè)暴起根青筋充滿定力,在拖拉機的震動里堅持挺立著。老黑就是這么堅持,打小老黑就比沈二堅定,老黑在最窮困的時候毅然守住沈莊,而沈二則選擇走出去,兄弟倆總是像背道而馳的兩條平行線,既不相交也無法相互理解,誰能說這種堅定與不堅定的對與錯?
玉米苗子吸了肥,就像即將窒息的人接了氧氣,逐漸現(xiàn)了健康的臉色。兩個多月過去了,玉米都要懷孕了。別人家的玉米若是懷胎一個月,沈二家的剛受精。沈二和媳婦每天到地里給玉米除草、打藥。
中秋節(jié)這天,沈二正蹲在地里仔細地看一株玉米苗,葉子包裹著一個剛剛露頭的嫩芽,探頭探腦地瞧這個世界。這叫他一陣子心里發(fā)熱,他覺得這新鮮勁兒特像二十年前的他,光著腳丫子在海邊瘋跑。內(nèi)地干巴,除了沈莊東頭一個大水溝游著些小魚,也在逐漸變窄變淺,如今沈二再次回到沈莊,那條物產(chǎn)豐富的水溝已經(jīng)蓋上了宅子。當年他見到?jīng)]頭沒尾的大海,真想變成一條龍,吸掉半個海,吐到沈莊去,沈莊的地和人就不再干癟了。
葉子在他手里反面正面地翻,葉子綠地要跳出來染人的眼睛。他嘿嘿地笑,笑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若是當年自己真的變成一條龍,真的吸了半個海,沈莊會被淹死的,濱海的人也會追著他這個竊賊到天涯海角的。他抖了抖身子站起來,沈莊的地短得可憐,像“小蔥拌豆腐”里的小豆腐塊,叫人看了憐惜而生緊,恐怕人靠了這點豆腐塊會活不到底,更看不到死的希望。
沈二背起藥桶子,走起路來開始趔趄,手一前一后握噴桿壓把手,聯(lián)動起來相似于開車轉(zhuǎn)彎握緊方向盤的姿勢,雖然不貼切,沈二喜歡把有點形似的生活動作嫁接到開車上。他出外幾乎開了一大半時間的車,小兔子車、大貨車、出租轎車,長安客貨,他都開過,像一條蛇游遍濱海的各個角落。他閉上眼睛,濱海四通八達的街道就在他腦子里構(gòu)成一個衛(wèi)星定位的地圖,點到哪,哪里就會迅速清晰地呈現(xiàn)哪怕是小區(qū)的窄小胡同。
沈二順著地壟走,藥像一層霧氣撲在玉米苗上,對面的媳婦已經(jīng)噴了一個來回,藥桶在她身上像個玩具。遠里,一家家的地里人人背了個藥桶,像一陣風刮過地壟溝,快但并不勻稱。沈二保持他慢吞吞的姿態(tài),他要每片葉子都得以受用這藥水,就像他開出租轎車時,對下車的每一個人說再見,開長安客貨時幫每一個客戶卸掉所有物品。他頭腦里正想著車,村路上真的來了一輛車,和沈二的長安客貨一個樣,照直朝著沈二家的地頭開過來。
地里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眼睛追著這輛客貨越過自家地頭兒。它攜了一身海水的腥咸,把人的鼻子刺得通透。車子停在地頭,從車里鉆出個禿腦殼,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沈二興奮地粗吼:“楊樹!”一用力,手掌向下一按,楊樹就成了一株玉米苗,受用了這刺鼻的農(nóng)藥。
天黑,沈二家迎來前所未有的熱鬧。屋子里仨人,圍了八仙桌一圈,楊樹將手里的貓耳酒杯吸地吱吱叫響,又丟了顆花生米在嘴里,他滿身都被興奮充斥地亂哆嗦,“回家好哇,好哇!”他像把整顆心放在肚子里一樣踏實。
沈二抬抬眼皮,“過過試試吧?!?br/> 他看著死心塌地的楊樹就像看見剛剛返鄉(xiāng)的自己,心終于落了根。楊樹咯嘣咯嘣嚼著花生豆,屋里屋外轉(zhuǎn)了一大圈,他看著車棚里的長安客貨傻了眼。
“這車,還留著,真有你的?!?br/> 沈二點頭:“賣不得?!?br/> “沈二,等著我在我們大王村蓋最像樣的房子。”
楊樹渾身蓬勃的氣勢叫齷齪的沈二不由得精神一振,他大睜了幾下眼睛,像是對楊樹此時的舉動有一種為時過早的判斷,他一仰脖,干了杯中酒。酒在胸口燃起火堆,燒他的心臟和喉結(jié),他的舌頭變得大膽爽快起來。
“不留在濱海了,你個狗日的也比我能不到哪去?”沈二甩了一拳給楊樹。
楊樹呼啦著禿腦殼,“城里就是城里,扎不下咱這荒野的土苗子?”
“不見得;也有道理?!?br/> 沈二打了個矛盾的悶嗝,似褪掉了終日里老氣橫秋的樣,聲如洪鐘,動作敏捷,給楊樹頻頻倒酒,“快,快喝了,說說濱海,說說?!毕眿D聞聲湊過來,和沈二端坐如鐘,儼然一對小學生認真地聽起老師講課。
直到夜里十二點,楊樹才熄了高漲的熱情,沈二聽到濱海的消息像是注入了新鮮血液,兩只眼睛在白熾燈下越發(fā)炯炯有神。楊樹住了嘴,沈二還盯著楊樹的兩瓣厚嘴唇。他記不得自己怎么將倔犟的楊樹送到長安客貨上,楊樹說:“八月十五,得回家過?!?br/> 楊樹一走,媳婦就倒在床上做起美夢。沈二精神得像把后輩子的精力都攢在這一時,他出了屋門,坐進長安客貨里。他記得在濱海有一天,該也是中秋節(jié)。他在車上打盹,夢見沈莊的月亮,又圓又亮,他就伸手去摘,想把沈莊的月亮搬到濱海來一起過。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車窗框上擱著楊樹碩大的禿腦袋,唬的他一跳。這腦袋亮光光的毫發(fā)未生,正面被犁開兩道縫做了眼睛,發(fā)著綠豆光盯著他。泥巴捏的塌鼻子,被張大的厚嘴唇擠的左右不是,不住地塌下隆起,又塌下又隆起。
沈二伸手順著車窗框來回摸了幾圈,透過車窗,天上的月亮像一個銅盤。他又笑瞇瞇地拉下眼簾,繼續(xù)回味。
這時楊樹已經(jīng)堆到范理一伙人身后,瞇著眼縫看他們甩牌。幾個人和尚打坐一樣圍成圈,每人嘴上掛著個煙卷,將半邊臉熏成畸形。他們在罵牌的時候,夾雜著混亂的口音,“他媽的什么行情!”
“他媽的什么行情!”沈二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貨車出租一輛接一輛地歇在空地上,像一群懷孕的驢,臃腫而懈怠。人們靠拼命地甩牌來爆破內(nèi)心里的焦躁和不安。從日頭升起到偏西,沒有幾輛幸運的貨車跑單。沈二和楊樹不喜好甩牌,那是在發(fā)狠地摔砸自己的不堪和幸運。
這年頭,幸運就像一抹跳蚤屎,風一吹就干燥成女人嘴邊徒生的一枚黑痣。不堪卻脹大成一汪糞池,人人離不開,卻只能把鼻子捏成一葉尖細的柳葉??戳艘粫号疲瑮顦錅愡^來,和沈二一起蹲在大路邊瞧優(yōu)雅駛過的私家車和口琴一樣修長的公交車。
“要說咱也是有車一族。”
楊樹的光腦袋上直落蒼蠅,一只手不停地扇動。沈二瞇著眼睛數(shù)過路的車,突然像變形金剛一樣起身彎腰點頭朝著來人打招呼,“師傅,用車?”
分明是天上不慎飄下一坨蛋撻,香香甜甜的招引蜜蜂。一輛輛貨車背后竄出一群人,爭先恐后地叫師傅,像是足球場上兩隊展開對壘,哄搶一個球。來人幾乎要被架空,走過一輛車,車主迅速倚在車窗上以宣召車的歸屬,然后以最順的口溜將最廉價擁有最高效的服務,最飽滿的熱情的一切誘餌吊在面前。來人無動于衷繼續(xù)走,可能這樣嘈雜令他失去應有的判斷力。車和人一一被甩在身后,身后又迅速奔涌成一條錐形的人流。你猜不到,最后選了誰的車。面對那輛褪色成老鼠皮的長安客貨,每個人心照不宣,扎堆的人影有氣無力地四處散開。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來者頭上光亮如燈盞,和楊樹的腦袋一樣聚焦,兩個人頂著一雙閃光點慌張地鉆進車里,車子蹶起屁股突突啞喊了幾聲才開動,像是換了嚴重的氣管炎。它把身邊路過的每一輛車照得通亮,很想讓陽光普照,把同情散播的到處都是。
楊樹走了,沈二又回歸先前的動作,蹲在地上瞧大路。這樣守株待兔而一場空的日子他己經(jīng)過了快大半年,他在心里發(fā)誓,最后一天,明天就逃回沈莊。
身后繼續(xù)響著啪啪的甩牌聲。范理突然啐出一口,“我砸你個禿瓢!”隨即啪地一聲驚雷,地上的牌被砸地翻個身,四仰八叉望著天。人們大都看著這張牌就是楊樹的化身,牌上一連幾個禿禿的圈像極了楊樹的光腦殼,一圈人也紛紛啐了幾口,把心里的嫉妒和憤恨吐個干凈。沈二修長的毛驢耳朵前后抖動,他不嫉妒,也不憤恨,那些大舉動都是徒勞。他看著天不對勁兒,問:“老天爺,你該開開眼,這日子過的?!?br/> 濱海的日子是城市人的日子,到處是尊貴的寵物狗,比某些人還金貴,各式各樣,和主人坐在同一輛車里望風景。這里沒有地壟和鋤把,只有灰白色相間的柏油路和挖海物的小鏟子。沈二也曾給自己買了一把小鏟子和一個塑料小桶,鏟子丟在床底下生了銹,塑料桶曾經(jīng)做了二狗的飯碗,都沒正兒八經(jīng)地派上用場,就好像他和他老婆以及他的所有家當如今在濱海也逐漸派不上用場。
沈二剛來的時候這里只是一個不大的城,十年,濱海市中心的胃口大發(fā),將這里連皮帶骨吞噬,吐出來就成了南頭的繁華地帶。每天,繁華中這一撮并不繁華的人被寥寥的驚心動魄之舉揪的脖子疼,來客越少,越讓人心驚肉跳,牌甩地越響亮。沈二很不理解,他甚至羨慕范理他們竟然有這般勁頭兒,在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還有力氣打牌。
對面的小區(qū)一層一層摞起來,數(shù)了半天也數(shù)不著沈二的家。這樣的行情,沈二連數(shù)樓層的勇氣都沒有,他有時拼了命的數(shù),數(shù)急眼了就罵:“什么狗頭房子,金頭,銀頭!”城市大,人多,他這點聲音和溜出來的悶屁一樣微乎其微。
天一擦黑,出租車場地里的小貨車“突突突”憋著一屁股黑煙回家了,城市里的人似乎比遠道來的鄉(xiāng)人更戀家。就剩下三輛小貨車待在原地未動。范理揪著楊樹的禿腦袋不放,“哥們今兒中頭彩,拉了一宗買賣,刮刮油水?!睏顦浒讯d腦袋遞給范理,瞇著眼睛瞅沈二,歪斜著嘴里的黃牙,“請,那是得請?!鄙蚨€堆在路邊找他的魂兒。范理突然冒出家鄉(xiāng)話,“沈二呆子!”沈二一下子找到了魂兒,從地上爬起來,問:“楊樹,去哪里請。”楊樹梗著脖子,學著沈莊賣豆腐的老吳,“家常菜館!”
家常菜館就在街對面,三個人拐了大半圈繞過去,他們也不習慣了步行,巴掌遠的路也是四個輪子到的省力。一到了菜館就等于是回了老家,這里的老板到伙計都是沈莊的,說是新來的一個小伙計和楊樹、范理同村,是沈莊東鄰大王村的。所以進了屋,鄉(xiāng)村的味道就占了主席。店里有幾處客人已經(jīng)動筷了,他們幾乎同時抬起眼睛對著三個人打招呼,“西部來子?!本o蹙的眉毛略帶鄙夷的滋味很濃烈,以致楊樹將光亮的腦袋拋給他們,頻頻打起響鼻。
三個人的老地方被來人占去了,那里是個風水寶地,隔窗,望路,通風,尤其是八月十五,可以看見家鄉(xiāng)的月亮。三個人每次來都一屁股墩在那兒,好像坐定那個角落可以卸掉身上的千金負重?,F(xiàn)在那張桌子上正在舉著通黃的酒杯咂摸“西部來子”為他們準備的晚餐。酒杯碰撞地有些響,有點像示威,范理剜了幾眼,將腿邊的椅子拉地像在呲電焊。沈二則雙手把椅子脫離地面拎出來,又輕輕放下。
沈二就是在那晚對著中秋的月亮宣布了他離開濱海的重大決定,他還記得,楊樹和范理將眼睛突成兩架望遠鏡,把沈二縮成一只怪物。他們“桃園三結(jié)義”曾起了毒誓,不扎根在濱海誓不罷休……
車廂里,沈二無奈地睜開眼睛苦笑了一聲,一切都過去了,現(xiàn)在他逃回了沈莊,卻像一只無法俯下身子做活的懷孕八月的母牛。碩大的沈莊,唯有這輛車能讓自己的思想偷渡到濱海。他摸了摸方向盤,親切地環(huán)顧著車里的每一個零件。這車廂裝下整個濱海,誰買得起。沈二給心愛的濱海起了名字叫“毒城”,像他這樣的活在那里如同日日吸毒,他已經(jīng)是個二十年毒齡的癮君子。毒穿透皮膚滲進血液和骨髓,掌控神經(jīng),想戒掉,比登天還難。
秋風一起,把中秋的月亮擦得雪亮。沈二重復著楊樹的話:“八月十五,得回家過?!彼蛯て鸺襾恚瑥能嚴锾降厣?,又從地上躥到車里,他就在沈莊和濱海之間跳躍,像一個跳梁小丑,跳得筋疲力盡。他的眼睛越來越模糊,憑空蒙了層層霧水,他踉踉蹌蹌鉆進倉屋,摸索到一扎種剩的玉米種子,抓了結(jié)實的一把裝進布兜里上路了。大道被月亮照得如同白日,沈二一手緊捉著兜里的玉米種,雙腳邁著輕松的步子朝村外走。迎面,二狗搖著尾巴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