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案情
2005年6月26日晚11時許,被告人劉某和妻子聽到自家房上有響動,出門查看,發(fā)現有人影從自家房上離開。次日,劉某上房查看,發(fā)現屋頂上有腳印,房瓦有損壞。遂通知了本村聯防隊員,約好晚上再有異常即共同抓捕。當晚11時許,劉某再次感覺屋頂有人,遂電話通知聯防隊賈后。手持一根鐵管上了屋頂,后看見一個人影在自家南房上并向東跑,劉某追過去用棍子打了那人一下,那人順著劉某家東南側往同村王某家跑去,劉某繼續(xù)追趕,追至王某家房上后又用鐵管打了那人兩下,那人大聲喊叫,劉某發(fā)現其是本村人,遂停止毆打,與趕來的聯防隊員將其抬下屋頂。經查,屋頂上的人系崔某,本村人,是與劉某隔一房居住的王某的侄子。崔某辯解沒有上過劉某家的房,其是在自己叔叔王某家的屋頂上乘涼。但多名證人證實,看見崔某當時是從劉某家屋頂跑回王某家的,且劉某家與王某家并不相鄰,其間有一胡同相隔。但從王家房頂頗著別人家后墻可以走到劉某家房頂。經過鑒定,崔某右側肱骨骨折,參照《人體輕傷鑒定標準(試行)》之有關規(guī)定,屬輕傷(偏重)。
二、訴訟經過
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檢察院以故意傷害罪對被告人劉某依法提起公訴。被告人劉某對自己打傷崔某的事實沒有異議,但認為崔某三更半夜數次跑到自家屋頂肯定不干好事,自己如果不采取措施就無法保證自家的安全,對于因此給崔某造成的人身傷害,可以適當賠付醫(yī)藥費,但不應追究其刑事責任。
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經過審理認為。被告人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人輕傷。其行為已構成故意傷害罪,判處拘役6個月,緩刑6個月。
三、爭議焦點
本案的爭議問題是:對于劉某因崔某侵犯其權利而進行的自救行為應如何評價?主要有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被告人劉某的行為實施之時,崔某的不法侵害尚未結束,此時仍符合正當防衛(wèi)的時間條件,劉某的行為系正當防衛(wèi),不應追究其刑事責任。
第二種觀點認為,被告人劉某的行為并未超過自救行為的界限,不應當承擔刑事責任。
第三種觀點認為,被告人劉某因崔某侵犯其權利而進行的致他人輕傷害的行為超過了自救行為的界限,應當以故意傷害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四、裁判理由之法理評析
刑法中的自救行為。是指行為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合法權利,以不法侵害狀態(tài)存在且被侵害的權利能夠恢復為前提,在來不及請求國家機關救助的緊急情況下依靠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的權利并使之恢復原狀且為法律和社會公德所認可的行為。自救行為的成立需滿足以下條件:
第一,前提條件。實施自救行為的前提是必須有不法侵害狀態(tài)的存在且被侵害的權利能夠被恢復。這里的不法侵害既包括犯罪行為,也包括一般違法行為。需要注意的是自救行為是恢復合法權利的行為而非報復行為。如果合法權利被侵害后所侵害的權利已完全消滅或按該權利的性質不可能使之得到回復,則不允許實施自救。
第二,主觀條件。實施自救必須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合法權利。如果保護的不是自己的合法權利而是他人的合法權利,不能成立自救行為。但對此的理解也不能過于機械。
第三,時機條件。自救行為必須在緊急情況下才能實施。所謂情況緊急,就是指行為人的權利遭受侵害,來不及受到國家機關救助,而且如果當時不自力救助,則其權利將喪失或保全明顯困難。
第四,限度條件。自救行為必須具有社會相當性,即自救行為在手段或方法上必須與實現自己的權利相適應。不允許為了恢復自己的權利而過度地使用暴力,其強度須能為法律和社會公德所認可。實踐中,自救人可對侵害人的財產,采取扣押、毀損等強制行為,也可對侵害人人身實施拘禁、搜查等強制行為。判斷其行為是否具有社會相當性,即是否超過保護請求權所必需的程度,應結合實施自救行為的性質、時間、地點及不法侵害者的反抗程度、公共秩序、善良風俗等綜合判斷。
具體到本案來看。首先,劉某的行為不構成正當防衛(wèi)。自救行為與正當防衛(wèi)的區(qū)別表現在于:第一,自救的目的是保護自己的權利,而正當防衛(wèi)既可以是保護自己的權利,也可以是為了保護國家、公共利益或者他人權利。第二,實施自救的前提是有不法侵害狀態(tài)的存在且被侵害的權利可以被恢復,其發(fā)生在不法侵害結束之后,必須是在來不及請求國家機關救助的緊急情況下才能實施,系對不法侵害的事后救助。而正當防衛(wèi)是在不法侵害行為正在進行中實施的,屬于對不法侵害已經開始但尚未結束的事中救助。第三,自救行為一般僅限于對不法侵害者的人身自由和財產進行拘禁、扣押、毀損等。而對正當防衛(wèi)的強度的寬容度較大,只要是制止不法侵害所必需的。其防衛(wèi)強度與不法侵害的強度基本相適應,就認為未超過必要限度。
本案中,被害人崔某在夜間爬上被告人劉某家屋頂,侵犯了劉某家的住宅安寧,給劉某及其家人帶來了心理上的恐慌,顯然是一種不法侵害。但這種侵害至多構成非法侵入住宅罪。退一步講,即使崔某真的構成非法侵入住宅罪,由于該罪系侵犯人身權利的犯罪,行為人一經退出后,其犯罪行為即告結束。對法益侵害的狀態(tài)隨之結束。危險亦被排除,正當防衛(wèi)的時間條件就不存在了,劉某自然就不能再對其實施所謂的正當防衛(wèi)。第一種觀點是錯誤的。
其次,劉某的行為也不成立自救。前述已及,本案中崔某實施的是一種擾亂他人生活安寧的行為,至多構成非法侵入住宅罪。本罪屬于侵犯人身權利的犯罪。系繼續(xù)犯,犯罪行為與不法狀態(tài)同時處于持續(xù)狀態(tài)。這就意味著一旦犯罪行為結束,不法狀態(tài)便即告結束。此時,劉某的住宅安寧權已經受到侵害且無法恢復,自然也就不具備自救行為的前提條件了。因此,本案中劉某的行為不成立自救。既然不成立自救,那么劉某的行為也就不存在所謂的自救過當了。第二、三種觀點同樣也是錯誤的。
最后,劉某的行為成立扭送過當。扭送是指公民使用強制手段,將特定的犯罪嫌疑人、罪犯送交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或人民法院處理的行為。現實生活中,犯罪嫌疑人、罪犯在實行犯罪、被通緝、越獄及被追捕后,并不會輕易束手就擒。此種情況下,行為人完全可能為了達到扭送的目的而對不法侵害人實施一定程度的暴力。但這種暴力必須控制在一定程度內,否則同樣有可能成立犯罪。亦即,扭送與自救存在一定的競合關系。尤其是被害人的扭送行為與盜竊罪、詐騙罪、搶奪罪中被害人的自救行為更是容易混淆。司法實踐中,經常出現被害人為了奪回自己的財物。而對侵害者實施一定程度的暴力,將其制服后送交司法機關處理。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扭送都是自救,也不意味著所有的自救都是扭送。根據通說,自救行為的成立必須有不法侵害的狀態(tài)存在。所謂不法侵害狀態(tài)的存在,包括兩層意義:一是必須存在不法侵害。二是不法侵害行為已經結束,但不法狀態(tài)仍然存在。如果不法侵害行為即將開始,或正在進行,則不能成立自救行為,但可以進行正當防衛(wèi)或緊急避險,只有在不法侵害行為已經完成后不法狀態(tài)結束之前,才有可能實行自救行為。
具體到本案來講。劉某系在崔某的不法侵害行為及自己的住宅安寧權受侵害的狀態(tài)已經結束后,為了將崔某抓獲,實現法律賦予自己的扭送權。亦即,劉某已經喪失了自救行為的前提條件,只能認定為扭送。而非自救。但這種暴力明顯超過了自救行為的必要限度,理當成立故意傷害罪。
注釋:
[1]參見孫力主編:《刑事疑難案例研究》,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43~46頁。
[2][3]參見賀秋華:《自救行為論》,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5年第4期。
[4]非法侵入住宅罪中的“住宅”不要求是建筑物的全部,住宅的屋頂、周圍相對封閉的環(huán)繞地,同樣可以成為本罪的對象。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3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678頁。
[5]賀秋華:《自救行為論》,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5年第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