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蒙古 云 珍
一只暈厥的天鵝躺在涸竭或水波洇溢的湖。
堤在搖,峰巖錯裂,刺擊水彈性的肌膚。環(huán)山打坐,風叨念著忽忽的經(jīng)言。
湖底的龜裂與波紋糾結(jié),記憶的閘門開合。
蛐蛐兒的鳴叫蕩漾。蛐蛐的吼叫將七月的饑渴、將草樹的枯黃抹上蜃氣蒸騰的原野。
優(yōu)雅地撥開綠波。陽光在湖面上逡巡,一湖的霞翠,瀲滟如緞。陽光煅鑄龜裂的板塊,金屬的撞擊充盈大地空敞凹塌的瘡。
白云與野鴨在深水處嬉鬧。紅鯉魚游在去路上,等待它芳香的一吻。叼一節(jié)水藻的斷莖,沖著魚脊厭惡地揮了一下。蛆蟲、蚊蚋如恍惚中來去的死神,借助自身的重量在黏稠的泥淖里下沉。腦際劃過一堆堆人類的墳塋!
翅下一些小黑點移動。攜著王子,在人類仰視的高度上飛??茨?,潔白的神女……殷勤的氣流送來人類含混的話語??茨摹柟獾牟示I使勁地舞,天的藍一塊塊滑下去,沒有一片云朵伴舞,拍翅擊風,風在漩,于漩流中側(cè)身、滑行、張翅,肩并肩作短暫的停留,它們要超過那朵雪線上的蓮??茨?,嘖嘖……
暮色自一群又一群烏鴉的翅膀上卸下,灰色的塊壘堆滿了空洞的湖。夕陽的臉龐扭曲,網(wǎng)著血絲的眸子抽出金屬的鏈條,系住頸項。它感到窒迫得快要癟了。
一個人蹣跚而來。難道那小黑點會膨脹嗎?人沖著它的腹部踹了一腳,它的身子滾翻了一下。人罵了一句,死也不看地方……救救我,偉大的人類!
風起了,嗚嗚的,提前的哭喪!
深度的暈厥中有一種飛翔的感覺。它順著一個幽黑的甬道飛,有無形的力托舉,輕松極了。
它感覺那朵滑翔在甬道里裊娜的潔白越來越尖細。
那是自己脫殼的靈魂嗎?
一瞬間,永遠關(guān)閉了差不多已瞎掉了的眼。
一
一屋清寂,一屋淡淡的脂粉。
一屋鉤魂攝魄的鉤子、一屋瞥瞥剜人的刀子。一屋的那種目光,一屋細碎的金屬碰擊的聲響。
又見面影,或慍或笑,或嗔或怒,在墻角,在陽臺,在沙發(fā),在床邊,面影疊加、拉開,錯了半面,拉成一個矩形……
鉤住,酥酥的甜。
割了一下,辣辣地痛。
隨笑而笑,隨怒而怒。不知是怒還是笑。
不知矩形的手風琴般疊加的面影,拉出來的是嘲諷還是愛的福音。
且續(xù)寫我的白云……
二
白嫩的彈性的白云一嘟嚕一嘟嚕地在雨后的山凹里滾,如少婦的乳……這文字不僅丑而且淫。那么,出岫的雨后的白云……十五天內(nèi),不,七天內(nèi)不去電話……白云……電話鈴響了,聽筒傳來鴿子般的軟語:別忘了那個會議,不過,別指望約你吃夜宵!
會議可去可不去,問題是那夜宵。
且續(xù)寫我的白云……
三
一屋鉤魂攝魄的鉤子、一屋瞥瞥剜人的刀子。一屋的那種目光,一屋細碎的金屬碰擊的聲響。又見面影,或慍或笑,或嗔或怒,在墻角,在陽臺,在沙發(fā),在床邊,面影疊加面影,拉開,錯了半面,拉成一個矩形……
十五天內(nèi)不去電話,不,七天……
那是句什么話來著?調(diào)動所有的知識和經(jīng)驗,多角度多側(cè)面推想。怎么想都渾圓得無可無不可……
萬一是它的背面呢?
且續(xù)寫我的白云……
四
是,總是,辨得出得得的跫音。
竟然破門而入,那目光既苦又甜,既綿又澀,回應一如徒勞的測度。
鉤住,酥酥的甜。
割了一下,辣辣地痛。
是辣辣還是酥酥?
且續(xù)寫我的白云……
五
走了,招呼也不打,像親人和好友。
走了,頭也不回……義無反顧?
那么……出岫的雨后的白云是一只只巨大的鴿子,青青的山坡是張開的翅膀,她飛來了,銜著陽光嫩綠的橄欖枝,銜著愛的福音……
那鉤子,那刀子,那猜不透的眼神!
且續(xù)寫我的白云……
憤怒的一擊。
笑而后長醉……
稠密的鼓點擊中黃昏,玫瑰色的背景琴瑟淡出。
日子徐徐拉動。
說唱、舞動、插科、打諢……流淚,伴著凄風、伴著細雨。笑得臉部肌肉麻木,笑得讓青山抖動、太陽炸開。
心的抖顫,可見血的滴瀝。情的剝離,小心翼翼,綠得葳蕤,黃得甜膩。
欲活不能欲死不得。看客以淚洗面,笑容比秋杏還燦……
有開始,就有結(jié)束。
——始料不及?
猝不及防。
心,悸動了一下,只一下,游絲般的……
那里的鼓點一點也不稀疏。那里的琴瑟音質(zhì)愈益委婉,黃昏就是一支馥郁的玫瑰了。
日子徐徐拉動。
激情處,調(diào)動笑容調(diào)動眼淚,以便讓心滴瀝,讓情剝離,綠得葳蕤,黃得甜膩。
以便欲活不能欲死不得。以便看客以淚洗面,笑容比秋杏還燦……
遠水阻隔,虎背熊腰的大山擋道。
如此,偷閑,潦草回應一聲亦真亦假的噱頭,已屬不易!
你有你新的舞臺,你有你的鑼鼓琴瑟,你的黃昏一點也不玫瑰。
你不也在使出渾身解數(shù),歌或哭嗎?
你不也偷閑,潦草地回應一聲那亦真亦假的噱頭嗎?
你不也是悸動了一下,只一下,游絲般的……
一擊就已足夠!
——如孤憤的荒狼,尖尖的利爪直抵心臟!
大可不必笑而后長醉!
只一悸就已足夠!
——畢竟顫動了一下,畢竟有一會兒如遭了箭的母鹿,靜靜地舔傷,在夜半,在月下……然后徹底忘記。
然后投入各自的場子。
有開始,就有結(jié)束。
始料不及嗎?
日子等著呢。
鑼鼓催著呢。
玫瑰的琴瑟、玫瑰的黃昏,色彩有些灰紫了……
柔軟。纖弱。
那樣的不安!
一身綠茸裙裾的海藻將一腔少女的幽怨搭在海綰起的皺紋。
海怒了,無數(shù)只藍鯨之脊一樣的舌瘋狂地吞噬著一切;??裣?,它隆隆地大笑,以醉漢的腳步、以拋濺的嘔吐物踏踐。
—帆影、海鳥、流云、落日、孤島……
海藻將幽怨擱置一邊,纖纖的手臂抓取海的獵物,摹仿海的醉態(tài)和瘋狂撲向海的玩物。
折臂斷腿之后的海藻愈發(fā)幽怨了。
融金的月亮罩住海之夢。
海藻與珊瑚和魚兒約會,海的鼻息漾動著她們短暫的甜蜜。
然而,海醒了……
藻的死尸,晾在沙灘上。
藻的死尸等待海大怒或狂喜之時來收尸……
拉長的嘴翹首以望。
望那些嘴。
——干渴的嘴、品呷的嘴、打發(fā)時間的嘴、吐槍納劍的嘴、噴灑陽光和雨露的嘴……
一腔滾沸的愛、一懷的慈悲。
情態(tài)也如彌勒佛了。
大度能容,容天下喝了就變色變味的水。
愛聽如雨滴砸地如青禾拔節(jié)的唇與唇碰擊的聲響,想為那唇多送一點滋潤??膳碌氖悄欠N恍若磨刀或屠宰場動物殘叫般的唇與唇碰擊的聲響。不想,哪怕只是送上一滴,也會讓闌尾發(fā)炎,大肚子疼痛。
愿或不愿皆非自愿。
還須作傾倒狀、點頭哈腰狀……
是神是鬼?是主是奴?
——主不主、奴不奴、神不神、鬼不鬼的日子,一片銀灰……
長嘴的鳥兒自窗前倏地飛過,擊得藍天一片深藍跌下來。
向往長出翅膀,什么顏色什么形狀?
——關(guān)鍵是能飛。
就有一只長嘴、大腹,扇著色彩混沌形狀難描的翅膀之怪鳥倏倏地飛,擊得藍天片片深藍跌下來。
起點就是終點,或者原本就沒有離開。
唇們散去。
腹中空空,奇怪的欲望充脹著長嘴,饑渴得厲害——
翹首以盼。
盼望那個打瞌睡的侍應生一不留神將自己打碎。
咣當一響,真的跌入了地獄。
一只死去的茶壺在黑漆漆的地獄煎熬著,挨過轉(zhuǎn)世前的日子。
可是,生死簿執(zhí)掌在閻羅手里。
怎么辦呢?
——壺的靈魂日日如是想。
一縷氤氳直指漠北。
出走的心境獵獵迎風!
戴著王朝的鐐銬,柔軟而貌美的弱女子踟躕于雕梁畫棟,艱難地挪移,丈量本能而無盡的哀怨……
多少個令皇帝老子悔恨不疊的絕色女子溺死于幽深的宮闈!
一邊是勾心斗角的漢家陵闕,一邊是單于得得的馬蹄。
——擔當實在太重,以你的卑微,以你的單純,真的明白嗎?
不該是初衷!
難,也易,舍得花容月貌便是。
榮也好、恥也罷,換回來的是別人的。
遑論是后人的。
——你不知道!
事實是,燒起自穹廬大帳的那股野火從此止息于北長城腳下,一止五十年。
五十年哪!
—— 一個毛延壽殺了十個霍去病!
事實是,一個一輩子有可能嗅不到男人味的女人,從此有了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丈夫!
兩千年了,依然蔥蘢。
——青冢。
燃燒的綠色火焰!
為永恒之火,我深深下叩!
彩蝶的斑斕、秋葉的凝重、初雪的純貞。
——撲克牌在舞。
幸運者淚花盈盈。失落卻不失望,頹廢如世紀末一個銀灰色的黎明。
一、四、七、十一。
二、五、八、十。
三、六、九、十二呢?
——始終揣在舞者的懷間。
習慣了就等于接受。
接受了虛假,就接受了溫柔的謀殺!
撲克牌在舞……
舞出三、六、九、十二。
退去的潮漲過來,一浪攆一浪,浪沒江渚。
狂熱的吹捧。
得手后的嘲諷,不漏聲色。
不漏。
撲克牌在舞……
既然可以抽去,就可以填加。十四、十七、二十五……
或者換一種玩法。
眼睛與眼睛碰擊出新的火星,新的火星聚成新的火焰,洶洶。
燒去又燒來。
——撲克牌在舞。
舞得眼花繚亂。
舞得喪心病狂。
舞得熱血透頂。
——純凈的初雪的舞。凝重的秋葉的舞。斑斕的彩蝶的舞……
一只巨大的灰鼠踩著大地挪移。
——秋已起步。
曾經(jīng)羽毛綠亮、聲聲鳴唱的杜鵑已自灰鼠的身邊撲動羽翼,其聲哀戚,羽毛灰暗且現(xiàn)稀疏。
——夏已準備飛走。
草樹上到處是灰鼠的齒痕,杜鵑火熱的鳴唱在楓葉上燃燒。
小小的菊花朝向灰鼠的一邊,骨朵萎靡并頻頻點頭。
小小的菊花朝向杜鵑的一邊釋放旺盛的金黃,且不停地彎腰。
聽見灰鼠的斥吃、杜鵑的哀怨,聽見小小的菊花含混的吞吞吐吐。
——它是一邊訴于杜鵑,一邊說于灰鼠……
到處是灰鼠吱吱噬咬的聲音。
那響亮而急促的、響徹整個春夏的布谷——布谷——的催促漸至消失。
——在夏秋的邊緣,我看見一朵小小的菊花生命的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