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哲嗣
黃埔軍校在第四期以前是沒有政治教官的(也沒有政治指導(dǎo)員),因而也沒有固定的政治課程。除了總理、校長和黨代表有精神講話以外,唯一政治教育就是特約講師的政治講演。特約講師大都是那時的黨國要人,不過他們并不常來講演。特約講師到黃埔來講演的次數(shù)最多的是客卿鮑羅庭,這位斯拉夫的革命家是當時革命政府的高等顧問。他雖然是俄國人,但他卻總是用流利的英語來演說。他不愧為一位成功的鼓動家,所以他的講演是最能夠得到黃埔學(xué)子的歡迎的。說起來,沒有到過黃埔本校的人也許還不會相信,這所名震全球的黃埔軍校的校舍里是沒有大禮堂的。凡是集合全體官生來聽講話的時候,總是在大飯廳里(紀念周總是在進大門的一個不寬敞的地方舉行,主席臺就設(shè)在大門中屏風后面,隊伍是站在天井里和第二埭的樓房下);大飯廳(學(xué)生飯廳)也許是黃埔校舍里面最不衛(wèi)生的一個地方。空氣是那樣的不流通,因為這里也是在樓下,而且是那樣的低,聽講的人又是那樣多,所以幾乎使每一個人的呼吸都感到困難。但是,大家不以為苦,而且都很緊張而又快樂地聽著這位大肚子的外國革命家的講演。斯拉夫人的身材一般的都很高大,鮑羅庭尤其碩大無朋,他來講話的時候,翻譯總是張?zhí)?,他的南方音的官話倒講得挺流利的。鮑羅庭講演的內(nèi)容,大多數(shù)是關(guān)于土地問題的。應(yīng)該說:鮑羅庭實在是第一個提出中國的土地問題的人。
惲代英
從第四期起,學(xué)校的名稱由中國國民黨陸軍軍官學(xué)校改為中央軍事政治學(xué)校,學(xué)生隊里也增設(shè)了政治科,于是,中國近代史上的第一批政治教官出現(xiàn)在革命的黃埔了。黃埔的第一個政治教官應(yīng)該算是高語罕,他剛從德國回來,參加那時在廣州舉行的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學(xué)校里就聘他為政治主任教官,這是黃埔軍校有政治教官之始。并且由他去聘了許多政治教官。不久,他轉(zhuǎn)任入伍生部黨代表,主任教官一職由惲代英繼任。那時是沒有總教官的。高語罕在黃埔的時間是很短的,3月20 號(1926年)中山艦事件發(fā)生后,他就離開了黃埔。他從廣州坐輪船啟程回上海,命運之神捉弄他,輪船在經(jīng)過黃埔的時候竟然停了一夜,他面對著革命的黃埔,百感叢集,于是做了一首詩,題為《夜泊黃埔》,詩曰:離騷讀罷聽悲笳,江心入夜走萬蛇;曾住此間三月里,而今一水是天涯。
張秋人
在1926年這一年間,黃埔的政治教官有下面這一些人:主任教官惲代英(在那年雙十節(jié),北伐軍打開了武昌城以后,他奉校長之命,調(diào)赴武漢工作),他講的課是中國政治經(jīng)濟概況,這是當時政治課中最精彩的一門,因為他實在是一位很好的演說家,所以學(xué)生是很歡迎他的。他的容貌很像朱執(zhí)信(偉大的老革命家之一),不大穿軍服,為的是他不大會立正稍息。但有時也穿軍服,行敬禮的時候,他的姿態(tài)非??尚Γ食3Pλ谛卸Y的時候簡直是在揮拳。廖劃平講社會進化史,這個小胖子后來在武昌開了一個民生餐社。以賣四川回鍋肉與粉蒸肉出名。安體誠是講經(jīng)濟學(xué),但后來他調(diào)任為政治部的宣傳科長,主編《黃埔日刊》。羅霞天是講各國革命史的,課余之暇,尤其是當夕陽西下的時候,他總是攜著他的夫人江慧的手,在珠江邊徘徊散步。在黃埔除了一群“女伕子”(黃埔有一個最特殊的現(xiàn)象,校內(nèi)排水掃地做雜役的工人都是女人,稱為“女伕子”)外,很少有太太小姐,所以羅、江這一對情侶,在黃埔成為被千萬人羨慕的對象。這位教官以后長期任浙江省黨部的部長、常務(wù)委員之類職務(wù),而且還兼過教育廳長。張秋人是教國際問題的,他那時正在和廣州的中央婦女運動講習(xí)所(中央婦女部辦)的女生莊炯戀愛,所以常常興高采烈地趕到廣州去。政治部的秘書蔣先云也兼一點課,他有多方面的才能,所以講課也講得挺好。除了惲代英以外,還有好幾個教官是在二次大會上當選的中央委員。于樹德在第一、二的兩次全國代表大會中都當選中央委員,他在黃埔講合作運動。韓麟符也是中央委員,他講弱小民族解放運動史,他是政治教官中講北京話講得最漂亮的一個。后來長期是浙江省黨部的負責人的陳希濠(時任浙江省政府委員),也是那時政治教官之一,他講的是三民主義、中國國民黨史。李合林是一個愛漂亮的人,皮鞋與皮綁腿總是擦得雪亮,而且頭發(fā)上總是涂滿了司丹康(美發(fā)霜),因為他是留法出身的,在他的房間內(nèi),巴黎出品的三花牌化妝品是很多的。他講的是國際問題。講政治學(xué)的是楊道腴,他在中正大學(xué)當教授。還有早已改姓易名為葉青的任卓宜,那時也在黃埔軍校兼課,講社會科學(xué)原理。他當時剛從歐洲歸來,西裝革履,不失為一個摩登青年。另一個兼課的教官朱雅林,也是住房在省城的,他與任卓宜(即葉青)一樣,每一個星期從廣州來一次。這位19 歲的青年是當時政治教官中最年輕和最快樂的一個,嘴唇上總是帶著笑容,講的是民眾運動。他老是穿一套白帆布的學(xué)生裝,而且老是戴著一頂拿破侖的帽子,他的皮鞋永遠沒有擦過,所以比卓別林的皮鞋還要難看,不過他的學(xué)生裝始終是雪白的。還有后來做了教育部次長、而且一度代理過中央大學(xué)校長的段錫明,也是那時兼任教官之一。但當他每次從黃埔授課回來,總是大嚷“黃埔學(xué)生程度不夠”,理由是他講課的時候?qū)W生都睡覺了??墒沁@種情況,別的教官倒很少碰到。
那時的政治教官大部分都住在軍校與平崗(黃埔島上的一個小鎮(zhèn))之間的一所小洋房內(nèi),那本是粵海關(guān)所屬的產(chǎn)業(yè),不知因何而廢空著。這實在是黃埔島上風景最優(yōu)美和建筑得最好的一個地方,校長自己也曾在這里住過,因為他尊禮教官,就指定為政治教官的宿舍。大家都叫這所建筑為“海關(guān)洋房子”。面臨珠江,背枕叢山,在南國熱帶植物的萬綠叢中,紅樓一角,其環(huán)境之優(yōu)美,簡直勝過杭州西湖的西冷印社。而且這里離平崗只有幾步,離一個已經(jīng)荒蕪了的但是可供憑吊的黃埔公園也只有咫尺之遙。那時政治教官的日常生活是可羨慕的。他們大多是年輕熱情,但是并不浪漫。無謂的酬酢是沒有的,勾心斗角的現(xiàn)象更是沒有的——彼此之間有時也有爭論,但絕不是為了私人問題,而是為了學(xué)理上的爭執(zhí);他們有時爭得面赤耳紅,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的感情。每個政治教官都有一種向上的自覺性,他們唯恐自己的學(xué)問不夠,唯恐自己講的課為學(xué)生所不滿,所以他們一般都很用功。在校部吹了熄燈號以后,總還能看到縷縷的燈光從“海關(guān)洋房子”里射出來,這些教官大多是在各人的房間里的燈下用功。他們的娛樂也很簡單,每天吃過晚飯以后,大家會聚在客廳內(nèi)吃零食和談話。香蕉、洋桃、花生,這些都是教官不可少的享受品。有時候,也偶然約三兩知己,到平崗的小酒店里去小酌;白天有暇,或者是在月明之夜,就到已經(jīng)荒蕪了的黃埔公園里去憑吊。黃埔島上可玩的地方并不少,省港罷工的工人為軍校在山上開闊許多馬路,教官可以到處漫游。幾個財東或大官的墓地最使教官們感興趣,因為這些大墳?zāi)姑媲安粌H照例有許多翁仲,而且有石凳石桌,是教官坐著吃香蕉、洋桃和牛奶糖的最好的地方,因而有人戲稱這些墓地為“教官的樂園”?!安恢牢覀冞@些人中,將來誰會埋葬在黃埔?”在閑談中常常有人這樣提問。時光已經(jīng)越數(shù)十年,這些教官都已經(jīng)辭世,但沒有一個是死在黃埔或埋葬在黃埔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