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談雅麗
牧歌飛揚的晨昏
今夜,我宿在馬牙雪線下的天祝草原,在大熊星座的天空下,聆聽著泉響。偶遇的微風從青海左側而來,帶著青稞的甜香、小麥的蔥綠,吹落在我的臉上。
我淚水漣漣,只為膜拜寺廟閃爍的金頂。我合十雙手,只為祈求經輪轉出生命之中的幸福和感動。我洗凈凡心,只為觸摸扎西達吉達暗夜流淌的那股清澈的泉水。
今夜,鄉(xiāng)村農家的花兒徹夜不息地唱著,狂歡的扎西和卓瑪,喝了你們醇香的青稞酒,我獨自一人來到你們的曠野。靜寂的草原上,有連綿的牧場和我水一樣的愁腸。
泉水架起琴瑟只為我的異鄉(xiāng)人彈奏不息,宗喀巴禪師的佛音隱隱傳來,我想念一個人,我讓他的名字脫口而出,只有扎西達吉瑯的泉水聽到。
今夜,我俯身輕吻夜中那朵靜美的格桑,無意間卻驚動草葉間輕輕飛動的——那一個愛神!
我又一次坐到喀吶斯的湖邊,聽湖水拍打巖塵。黃昏時,湖上有白樺的倒影在流淌,它帶動滿山的青綠,把我的心變得柔軟。
我擁有遲暮的異鄉(xiāng),炊煙四起的草原,只見金雕兀自在樹頂徘徊,只見落寂的河流,將把我?guī)蚰戏揭阅系倪h方。
原木壘起的木屋、潔白的氈房散布村落,我們相偎細細聆聽著圖瓦老人將蘇兒吹響,曲中的青草坡舊帳篷,相愛的人輕輕對望,細細聽著光陰的流逝,體會孤獨中的幸福,幸福中原本暗含著輕輕的憂傷。
請為我吹奏一曲喀吶斯湖上的波浪吧!請?zhí)嵝盐遥也皇潜贿h方的顫抖擊中,只是這音樂的飛翔,無意中將愛落在了夜涼如水的山岡。
似乎從凌晨的星光中醒來。是我,最先感知白樺脫盡了深綠。它們仰起金黃的臉,舒展在阿爾泰多夢的草原。
似乎從我消逝的青春那兒,傳來輕微的一聲問候:“到我這兒來吧,越過疲憊的歲月,到星星草茂盛的草原。”
似乎秋天已經相隔不遠,黝黑的牧馬人還在沉沉熟睡。但我已經清醒,眼前深藍的天空,正擦到草原對面茫茫的遠山。
似乎遠山上,真有一輪彎月,它們是命運的眼睛。它們在今夜的阿爾泰草原,遙遙望向蒼涼著、幸福過的光陰……
我來到微微泛金的白樺樹下,和它一道沉入秋天的冥想。風翻動葉子背后的銀白詩句,陽光和樹陰之間輕輕轟鳴。
喀吶斯河在樹旁靜靜流淌,它們渾然不覺季節(jié)變化,不知交替的顏色沉淀了光陰。
生命的年輪在日復一日流淌。我將不告訴親愛的,說我也在老去,在快要轉黃的白樺樹下。我將帶著淡然的心情出發(fā),也許會有一場鋪天蓋地的月華。也許是霜露,也許是落葉將我永遠覆蓋,而我竟然毫不害怕。
在快要轉黃的白樺樹下。
青松和白樺向我細語,金風和雪霧還不曾到來。我只想告訴那些遙遠的樹林,告訴路過的諸神,我曾擁有過喀吶斯的夏天。
神的后花園里,碧綠的湖水翻動過我的秘密,翡翠從高山之巔一瀉而下,青草的經卷為我講出圖瓦部落原始的愛情。
我知道它的皚皚雪峰,曾見蒼鷹在樹頂?shù)突?,林中空地散落的蒙古包,是廣闊大地的一朵朵幸福格桑。
牧馬在夏天的影子里閑逛,喀納斯,你是我心上一塊碧綠。當阿爾泰山的雪風,將遼闊的大地吹得清涼。青松和白樺又將陰影遺落在那靜靜的樹林。
驟雨初歇,晨風抖落一點虛無,趕馬車的人手指濕漉漉的遠方:“快看啦,野花的村莊!”
蘑菇似的蒙古包在泥濘中生長,我的棗紅馬兒打著響鼻,歡快地飛跑。青稞蔥綠,不知名的野花開遍山坡,馬奶子酒的香味傳向遠方。
這野花的村莊!我們的村莊!東一叢青草,西一朵格桑。左一束仁青,右一枝雪蓮。淡黑云朵轟響萌綠的山坡,阿拉善的長調在遠方隱約吹響。輕雷滾過,雨水落滿的村莊!閃電落滿的村莊!
我們聽到了愛和一萬只酒杯,在野花的花盞上,輕輕碰撞……
牙克石的夜露,免度河上的晨光。打開帳篷我走進我牧歌飛揚的草原。
像一株三月的紅纈草!像紅纈草一樣舒展小小的身子,像紅纈草一樣抖抖身上的星星,像紅纈草一樣呼吸最早的甜潤。
走進草原到處都有我白云一樣涌動的羊群,走進草原我遇上閃電一樣的馬匹。
九顆露珠綴起我頭羊項上的銀鈴,九縷清風梳理我棗紅馬脖上的鬃毛,九顆馬糞煮好我噴香的羊奶茶。亮起嗓子我去叫我黑紅臉兒的牧馬人。九個春天昨晚到達我的帳篷。九首花兒我用來贊唱,映在他額頭上水乳交融的濤聲……
扎西尼瑪大哥,你記得天堂寺的泉水和青稞酒嗎?
七月的天祝,你教會兩個異域的卓瑪認識了小麥、馬鞭草和白云一樣滾動在草甸上的耗牛。我們喝過酸甜的牛奶,吃過多汁的羊肉,聽著你豪放的祝酒歌,那一條條潔白幸福的哈達,如雪山之山縈繞的云朵。
黑紅臉兒的藏族大哥,你帶我們前往抓喜秀龍,指著兩側起伏的山巒說:“你看,這就是我的家園!”草原上大海一樣涌動的野花和青草,遠處的馬牙雪山將它緊緊摟??!油菜花錯過了春天,一壟一壟鋪張在夏末。青稞粒粒飽滿,是否因了陽光的呵護,要結成兄妹般的良緣?
如今我找不出詞兒形容這片無垠的綠野,它是心上的一重夢,撥開了仍是一重甜美。在那片草原上,有你明亮得像天空一樣的嗓子,有那些紫花苜蓿,它們在明亮的陽光下,聽了你的歌聲,就舞得像風一樣。
他們帶來星宿,在天堂寺的金頂之上歡愉。他們帶來夢境中的酥油燈,一盞盞點燃——溪水縈繞的夜晚,他們帶來草綠色的神,圍著經幡慢慢飛著——飛著——
他們?yōu)槲規(guī)眙佤?,青稞酒和前世的幻影。帶來甘肅的油菜花和青海的蜜蜂,長途跋涉的我嘗到甘甜,情不自禁流下了淚水……
他們?yōu)楹芜€帶來風,吹過山谷的夜晚,吹過靜寂和清香,又從西向南,吹到了我的湘北,我的江南小鎮(zhèn),水邊田園。
他們帶來經輪,轉出我平靜如水的命運——聚散依依的無常!滾滾而逝的宿命!后來,他們帶來了一個走失的孩子,讓我忍不住愛上了他!
這個下午的溫柔,注定要給水,給陽光注滿的這條大通河!注定要給暮色中站立在河流之側的白樺。他們向青海的荒漠伸出的,那根柔嫩的枝條,注定要給遠處的阿尼萬智雪山。雪光拂照的戈壁和荒漠,他們回應于我的一聲低喚,驅散了藏在我體內的全部塵土。
注定要給波光閃閃的大通河——它日夜不停地流淌,濺起的青蔥,讓我的靈魂,被嘩嘩的水響滌澈。
注定要給新銳部落的藏族兄弟——王更登加。他醇香的美酒遙祝了漢族的姊妹弟兄,他真誠的淚水撫慰了我,一個異鄉(xiāng)人的孤獨。注定要給河邊一群自由自在的白牦牛,它們看我時溫良的眼神使我心生惶恐。注定要給草原的生靈,我要像它們一樣,幸福而自在的活著。
牦牛和羊群已趕往夏季牧場,我親近著孤獨的抓喜秀龍鎮(zhèn)。
時間變得緩慢,小鎮(zhèn)獨自守著漫長的光陰,帳篷里年邁的阿媽尼,闐靜的街鎮(zhèn)居民,禪院十世活佛,時斷時續(xù)的頌經……
萬物的靜美都化于此了,近處高原的青稞,遲了春天的油菜,暗自藏著甜蜜的金黃,遠處碧綠的草甸,野花與青草的天堂。更遠處,連綿著——沉寂的馬牙雪山。
年輕的卓瑪引我們穿過牧場圍刺,坐在一叢小白花里,俯看小鎮(zhèn),多么空蕩??!散落草甸的零星牛羊。白云,藍天,啁啾的麻雀,還有——更遠的天邊,一只擊翅的飛鷹。
風吹來西部大地咚咚的心跳,我看見一種不被察覺的流逝,沿著溪水,沿著蒼茫的遠山逼近,細小的時光之手,說著說著就帶來——暮色鋪天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