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春季以來,中國大陸房地產(chǎn)市場“量價齊升”,與此同時,一部名叫《蝸居》的電視劇也在全國各地陸續(xù)熱播。該劇根據(jù)六六同名小說改編,圍繞“借錢籌款買房”這一核心事件,直擊當今社會“腐敗、二奶、房奴”三大熱門話題,播出之初就受到了觀眾的熱烈追捧。據(jù)報道:“該劇在各地播出均獲得收視冠軍。知名影評網(wǎng)站豆瓣網(wǎng)上,超過80%的網(wǎng)友給出了四星以上的高分,網(wǎng)上展開了關于房奴、二奶、貪官的網(wǎng)絡大討論,讓人心有戚戚?!盵1]但是,《蝸居》引領的年末電視劇收視熱潮,也因其劇情的現(xiàn)實映射性和倫理觀的非主流化,引發(fā)來自各方的爭議,甚至質疑。一個電視劇文本,隨即演變成年末歲首的文化話題。
有人說,因為2009年中國一線城市,比如北京、上海、深圳、杭州等地房價的瘋狂上漲,催生了電視劇《蝸居》;而主人公郭海萍、蘇淳為一套住房奔波的辛酸生活,以及郭海藻背離初戀情人、淪身為政府官員二奶的故事,似乎又印證了房價快速上揚的社會現(xiàn)實。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實際上,如果看完全劇,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蝸居》在內容上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傳統(tǒng)意義上家庭倫理劇的范圍,其關注的對象也由具體的家庭危機和情感困惑出發(fā),輻射到了對更加廣闊的時代精神和社會問題的考察。從這個層面上來說,《蝸居》在剝離情感戲的外衣之后,真正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部具有嚴肅態(tài)度和深刻內涵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而劇中一直存在的“蝸居”情結,在藝術表現(xiàn)上又具有濃厚的象征意味,它不僅僅是一個具體的物象——住房,它還有更為豐富的隱喻內涵,也就是具體物象背后的深層關照。
雖然文化是語言的產(chǎn)物,但是每一種媒介都會對它進行再創(chuàng)造——從繪畫到象形符號,從字母到電視。和語言一樣,每一種媒介都為思考、表達思想和抒發(fā)情感的方式提供了新的定位,從而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話語符號。這就是麥克少盧漢所說的“媒介即信息”。信息是關于這個世界的明確具體的說明,但是我們的媒介,包括那些使會話得以實現(xiàn)的符號,卻沒有這個功能。它們更像是一種隱喻,用一種隱蔽但有力的暗示來定義現(xiàn)實世界,這種關系將整個世界進行著分類、排序、構建放大和縮小、著色,并證明著一切存在的理由。[2]
在劇中,“蝸居”的第一層內涵是實體性物象,它具象化為一套住房。可以說,以郭海萍夫婦為代表的“房奴”,已經(jīng)成為今天生活在大城市中的一種“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而該劇將“房奴”的生活作為表現(xiàn)對象,無疑具有了廣泛的現(xiàn)實代表性,每個看過此劇的人幾乎都曾經(jīng)發(fā)出過類似感慨:在這部電視劇中你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觀眾不免觸景生情獲得共鳴,這也是該劇在播出之初就能獲得高收視率的原因。
“蝸居”的深層意象是郭氏姐妹以及蘇淳、小貝這樣的“小人物”為了融入城市,在都市中獲得生存的一種符號隱喻,這種隱喻要求觀眾做積極的、富有想象力的解釋和聯(lián)系。作為一部35集的電視連續(xù)劇,《蝸居》非常大膽地使用了二重線索:郭海藻與宋思明的關系發(fā)展,郭海萍與蘇淳的房子夢想為兩條主線;宋思明參與房地產(chǎn)開發(fā)項目,謀取非法利益為一條輔線,二條線索交叉推進,在“住房”這個符號的隱喻下,自然而然牽出了情場、官場和商場的多面世界,人物性格也隨著情節(jié)和事件的演變,逐漸變得豐滿起來。
吉登斯認為:身份是一種關于我們自己的思考模式,我們對自身的看法會隨著時空變化及情景的差異而變化?;魻栒J為:人們通過與社會關系中重要他者的文化傳達來形成自己的文化建構。社會認同就是“我是誰”的問題,是別人賦予某個人的屬性,基本上可以看作是表明一個人是誰的標志。
作為姐姐的郭海萍,也許是劇中性格最為矛盾、最為復雜的人物。她對于海藻周旋于小貝和宋思明兩個男人之間的行為,雖然有過勸誡,但實際上,她對海藻的行為是聽之任之的,因為她住進了宋思明提供的住房,在丈夫惹上官司后又接受了宋的幫助……所以,有意無意地慫恿了海藻荒誕的“二奶”生活,但是,在劇中我們同樣看出,海萍是一個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的人,她敢于臭罵不可理喻的雇主,不怕丟掉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希望辦一所專門教外國人學習漢語的中文學校。這種近乎分裂的矛盾性格,讓郭海萍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造成海藻不僅流產(chǎn)了,還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
除此之外,劇中另一個核心人物:宋思明也有著性格上的悖論化。用妻子的話說,宋思明“不是壞人”,用同事的話說,他“有能力、有口碑、很低調”,用情人海藻的話說,“他是個好男人”。可見,在不同視角下,宋思明給人的感覺的確不是一個“壞人”:他對朋友負責、講義氣,美國人馬克把他當成知己,不遠萬里回到中國,完成他情人出國的重托;他涉足房產(chǎn),攫取非法財富,卻一再叮囑手下兄弟,不要為難拒絕搬遷的老太太……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這么“沉穩(wěn)、講情義、重感情”的男人,似乎都無法讓人把他和一個罪犯、一個包養(yǎng)二奶的人聯(lián)系起來。雖然宋思明可以在官場與社會上呼風喚雨,可以帶著小情人出席同學會,以顯示自己的志得意滿;但是,在宋思明的內心,卻有一張網(wǎng)緊緊罩著他,消耗著他的精神與才智;當他感到自己即將大難臨頭的時候,有一場與妻子床頭對話情節(jié),在這個情節(jié)中,宋思明真誠地對妻子吐露了他對普通人平淡生活、渺小身份的向往,宋思明的這種矛盾,就像錢鐘書筆下的圍城一樣,只有進去的人,才知道沖出重圍的艱難和無助。
雖然《蝸居》中的一套房子,幾乎顛覆了大眾文化的傳統(tǒng)以及穩(wěn)定的價值體系;但是,作為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還有深一層的隱喻,那就是對人生價值的思考。認真率直、本性單純的小貝,發(fā)現(xiàn)女朋友海藻在精神、身體的雙重背叛之后,他的精神分裂了:他可以因為愛而容忍海藻的背叛行為,承受一個男人最大的屈辱;但是,心中的掙扎,讓小貝抑制不住靈魂的煎熬,最后他在這種煎熬和扭曲中,強暴了海藻,這樣瘋狂、接近變態(tài)的行為進一步促使海藻的負罪感消失了;當小貝獨自走出與海藻“蝸居”多年的愛情小屋,從此消逝在茫茫人海時,畫面上出現(xiàn)的那個孤獨與無助的背影,留給觀眾一個強烈的文化符號。
看完全劇,不得不讓人思考:物質生存壓迫的時代,什么才是幸福?對小貝來說“幸福就是筷頭上的肉絲”,對宋思明來說,“通往精神的路很多,物質是其中的一種”,對于當初那個青澀的海藻來說,“幸福就是可以吃上一回哈根達斯”,對于房奴海萍來說,“幸福就是擁有一件‘蝸居’般大小的房子”,對于開發(fā)商陳福寺來說,“幸福就是擁有更多的地皮和金錢”……
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人們對于精神的追求無疑在逐漸減退,正像劇中海萍對海藻說的“文學就是魚上的香菜,有魚香菜才好看。沒魚,一盤香菜你吃得下去嗎?”弗洛伊德說,“宗教是人類的心理拐杖”。在這個道德價值嚴重缺失的時代,很難想象,我們還能靠什么來安頓自己的心靈,不讓心靈“蝸居”。很欣賞劇末海萍的一句話,“投機的風險遠遠要大于投資,投資是只要你堅持物有所值,最終它會增值并碩果累累的,純粹追求物質不會快樂,脫離精神的物質,也不會快樂”。盡管每個人的心靈在物質化的社會實踐中會經(jīng)歷掙扎,但只要有信念,有追求,只要堅持,就一定會比隨波逐流行得遠,行得正。
劇末,當海藻在經(jīng)歷這一切打擊之后,她在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記憶里的仍然是當初與初戀情人小貝在雨中相識的情景,讓人不免感嘆,如果真如納蘭容若寫的那樣“人生若只如初見”,那該有多好。
[1]白郁虹《〈蝸居〉:房奴的辛酸淚》《精品購物指南》 2009年11月6日。
[2]【美】尼爾.波茲曼 《娛樂致死.童年的消逝》 200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