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學智
跨過鴨綠江
文/洪學智
編者按:
這是洪學智同志所著 《抗美援朝戰(zhàn)爭回憶》中的一章。洪學智在抗美援朝中曾任中國人民志愿軍副司令員兼后方勤務司令部司令員。
1950年10月19日黃昏,冷雨霏霏,細密如麻,濃云低低地壓著大地。在迷蒙的充滿寒意的秋雨中,40、39、42、38軍和3個炮兵師,分別同時開始在安東、長甸河口和輯安三個鴨綠江渡口,雄赳赳、氣昂昂、浩浩蕩蕩地跨過鴨綠江,進入朝鮮。
晚7時許,在一片濃重的暮色之中,我坐著蘇制嘎斯67吉普車,馳至安東的鴨綠江橋。這時,40軍正在過江。江橋上汽車、火炮牽引車轟轟隆隆,一隊隊身穿沒有帽徽、胸章和任何中文標志軍裝的志愿軍干部戰(zhàn)士,正在神色肅然地懷著一種雄壯的心情跨過鴨綠江橋。橋下的江水似乎比平日顯得越發(fā)洶涌湍急。
我停車橋邊,默默地注視著南進的部隊,忽然心潮也像那江水似的翻騰澎湃起來。
我軍何時出國抗美援朝,黨中央、毛主席是十分慎重的。由于朝鮮戰(zhàn)場的形勢不斷變化,為了選擇最有利的時機,關于出國的日期確定經過了多次的考慮,最后才確定下來。
10月8日,毛主席就給彭、高、賀、鄧、洪、解及志愿軍各級領導同志發(fā)來 “中國人民志愿軍,迅即向朝鮮境內出動,協(xié)同朝鮮同志向侵略者作戰(zhàn)并爭取光榮勝利”的命令。
正當我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之際,毛主席又于10月12日給彭、高、鄧、洪、韓、解發(fā)來 “10月9日命令暫不實行,13兵團各部隊仍就地進行訓練,不要出動”的命令。箭已上弦,引而不發(fā)。
兩天后, 10月15日,上午5時,毛主席發(fā)來電報 “我先頭軍最好能于17日出動”。
到了17日上午,毛主席又發(fā)來指示,提出:“(一)先頭兩軍請準備于19日出動,明(18)日當再有正式命令;(二)請彭高二同志于明(18)日乘飛機來京一談?!?/p>
接到毛主席的指示后,彭總立即飛回北京。我們則在安東等待毛主席的命令,等到了18日晚上9點多鐘,接到了毛主席的如下命令:
鄧洪韓解并告賀副司令:
四個軍及三個炮師決定按預定計劃進入朝北作戰(zhàn),自明19日晚,從安東和輯安線開始渡鴨綠江,為嚴守秘密,渡河部隊每日黃昏開始至翌晨四時停止,五時以前隱蔽完畢,并須切實檢查。為取得經驗,第一晚 (19晚),準備渡兩至三個師,第二晚再增加或減少,再行斟酌情況,余由高崗德懷面告。
毛澤東
10月18日21時
19日,彭總從北京飛回安東,立即召集我們幾位領導同志開會。由于即將出國作戰(zhàn),會場上籠罩著一種緊張嚴肅的氣氛。彭總先傳達了軍委和毛主席的戰(zhàn)略意圖,然后我們又就各部隊的入朝路線和時間做了最后的確定:4個軍及3個炮師于10月19日晚開始,按西線、中線、東線3個方向秘密渡過鴨綠江向預定作戰(zhàn)地區(qū)開進。40軍從安東和長甸河口渡江,向球場、德川、寧邊地區(qū)開進;39軍從安東和長甸河口過江,一部至枇峴、南市洞地區(qū)布防,主力向龜城、泰川地區(qū)開進;42軍從輯安過江,向社倉里、五老里地區(qū)開進;38軍尾42軍渡江,向江界地區(qū)開進。
我們剛剛最后確定了部隊的入朝時間和線路,樸一禹又匆匆趕來了。原來他是得知彭總回到安東后來的。見面時,他心情顯得十分沉重。一見到彭總的面,他就激動地問: “彭總司令,你們出兵的日子定下來了沒有?”
彭總沉穩(wěn)而堅定地說: “已經定下來了,時間就在今天晚上,4個軍,3個炮師一齊出動!”
樸一禹眼里含著熱淚說: “這就好了!這就好了!你們要是再不出兵,問題就嚴重了!”
彭總說: “你來得正好,你把情況給我們介紹一下吧!”
樸一禹說: “最近兩天,戰(zhàn)局變得對我們更加不利了。前天 (即17日),侵朝美軍總司令麥克阿瑟下達了 ‘聯(lián)合國軍第4號作戰(zhàn)命令’,改變了原定美第8集團軍和美第10軍在平壤至元山蜂腰部匯合的計劃,命令這兩支部隊繼續(xù)疾進,直到鴨綠江邊。命令發(fā)布后,美偽軍立刻于昨天 (18日)下午以三面包圍的態(tài)勢,向平壤發(fā)起了強攻。至昨天下午,美偽軍已突破了人民軍的兩道防線,從各個方面壓縮了對平壤最后防線的包圍圈,并在空軍和炮兵的支持下,以坦克為先導,向平壤發(fā)起了總攻……”
說到這兒,他長嘆了一口氣說: “平壤的陷落,也就是一兩天的事了!”停了片刻他又說,“目前,美偽軍狂妄地叫囂著要在感恩節(jié)前(11月23日前)占領全朝鮮,飲馬鴨綠江,正發(fā)瘋似地全速地向中朝邊界鴨綠江邊撲來?!?/p>
樸一禹說完,室內一片沉寂。
形勢變得越來越嚴峻,而且變化速度之快,大大出乎了我們的意料。少頃,彭總問道: “你們有什么打算?”
樸一禹說: “我們黨和政府為了保存有生力量,正在組織黨政機關和部隊向新義州、江界方向實施戰(zhàn)略退卻,并已將臨時首都移到了江界,眼下具體的打算還沒來得及研究,金首相請彭總司令趕快入朝,共商抗美大計?!?/p>
彭總點頭說: “好,我也正想盡快去拜會金首相呢!金首相他現在在哪兒?”
樸一禹搖搖頭說: “具體的地點,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金首相正在價川到熙川,到龜城,到中國的長甸河口和輯安這條線上往北撤。美國人的情報靈得很。為了安全,金首相需要不斷地轉移,行蹤不定?,F在我還說不準他在什么具體位置。”
彭總干脆地說: “那我們就去找!”他又問樸一禹, “你看我們什么時候動身?”
樸一禹說: “越快越好。最好立即就動身!”
彭總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說: “那好,咱們現在就走?!闭f完,他略作思索,指指鄧華和我說: “敵進甚急,我得馬上入朝。你們幾位把部隊入朝后作戰(zhàn)的具體任務、集結地點以及可能出現的情況,再仔細研究一下,在出發(fā)前電告各軍、師領導和我。另外,部隊過江一定要切實組織好,一定不能出半點紕漏,明白嗎?”
鄧華肅然答道: “明白了,彭總,請你放心先走吧!”
彭總神色凝重地注視我們良久,然后毅然轉身,同樸一禹一起坐汽車走了。同彭總一起走的還有他從軍委帶來的通訊處長崔倫、秘書楊鳳安和4個警衛(wèi)員。崔倫坐著卡車跟在后面,車上還有一部電臺。
彭總走了后,我們幾位領導繼續(xù)開會。根據敵人急速北犯,進至蜂腰部組織防御已不可能的新情況,按照軍委、毛主席和彭總的戰(zhàn)略意圖,又進行了反復的研究,確定了我軍入朝之后采取 “以積極防御,陣地戰(zhàn)與運動戰(zhàn)相結合,以反擊、襲擊、伏擊來殲滅與消耗敵人有生力量”的作戰(zhàn)方針,先在龜城、泰川、球場、德川、寧邊、五老里一線組織防御,制止敵人進攻,挫傷敵人的銳氣,穩(wěn)定戰(zhàn)局,爭取時間,掩護朝鮮人民軍北撤整頓,為爾后戰(zhàn)略反攻創(chuàng)造條件。
根據敵人進展的勢頭,我們估計敵人在發(fā)現我軍入朝參戰(zhàn)后,攻勢仍停不下來,仍可能繼續(xù)向前冒進。所以,我軍可能遇到的情況大概有以下三種:一是敵人先我到達我預定作戰(zhàn)地區(qū);二是我剛到達預定作戰(zhàn)地區(qū),立足未穩(wěn),敵人即來;三是在我開進途中同敵人遭遇。因此要求部隊在開進途中要始終保持戰(zhàn)斗姿態(tài),隨時準備在運動中殲滅敵人。
為了達到戰(zhàn)略、戰(zhàn)役上的突然性,我軍采取夜行晝伏、嚴密偽裝、封鎖消息、控制電報通訊等一系列保密措施,以隱蔽我軍的行動和企圖。
我們將作戰(zhàn)部署研究妥,電告軍、師并報彭總后,已是黃昏,吃罷晚飯,鄧華、我、韓先楚便分頭隨部隊出發(fā)了。兵團政委賴傳珠因為調北京工作,沒和我們一起入朝。我們的駐地離鴨綠江橋很近,吉普車沒走幾分鐘便到了。
此時,江對面的新義州,顯得十分寧靜。不過,再往南就不平靜了。那邊不時地傳來飛機轟炸的轟隆隆的聲響,離正在激戰(zhàn)的戰(zhàn)場已經不遠了。
天色越來越黑,忽然,隨行參謀在我耳邊輕輕地喚了一聲: “首長,過江吧!”
“嗯?!币环N莊嚴神圣的感情霎時充溢到我心頭。
我過去雖然打了許多年仗,但都是在國內。這次要出國打仗了,而且,敵人有現代化的裝備,有海軍、空軍和炮火優(yōu)勢。同我們過去遇到的敵人不一樣了,必須認真研究敵人的新情況、新特點,做到知己知彼,不能有絲毫的輕敵思想,不能靠老經驗。想到這兒,我不禁渾身熱血沸騰。我一面大步跨上了敞篷汽車,一面懷著依戀的心情,回頭看了看夜色濃重的祖國大地,然后迅速地驅車馳過了安東鴨綠江橋。
入夜,雨停了,云散月出,滿天飛霜,寒風蕭瑟,遍地枯黃。
朝鮮多山,一入朝境,汽車便拐上了山路。由于考慮到防空,避免敵機發(fā)現轟炸,汽車行駛一律不準開大燈。盤山公路崎嶇狹窄,路上還有步兵同行,所以盡管我們把吉普車的篷子卸了,把車前的擋風玻璃也卸了,能見度依然很低,汽車像一只只大蝸牛似的,在山道間緩緩地爬著。
走著走著,前面的車突然停住了。原來是有輛車被撞了。天太黑,司機看不清楚,拐彎時沒拐好一下子拐到了山崖上,把車給撞壞了。還好,人沒傷著,換了一輛車,繼續(xù)往前走。
越往前走,路上人越多,行進速度越慢。原因是不僅我們的汽車和步行的部隊在往前開,還有許多朝鮮人民軍的官兵和朝鮮老百姓在往后撤。他們有的步行,有的坐著汽車,有的還趕著牛車,把本來就很窄的道路擠了個水泄不通。當時,我們穿著朝鮮人民軍的軍裝,他們還以為我們也是人民軍呢,在路上同我們搶路爭著先走,不肯謙讓。
我的朝鮮聯(lián)絡員問他們: “多木 (同志)哪邊去?”
他們回答都是一致的: “鴨綠江集合。”
忽然,響起嗡嗡的聲音,幾架美國飛機從天上一掠而過。接著,就是一陣亂糟糟的吵嚷聲,嚷的全是朝鮮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問了問聯(lián)絡員,才知道是有一輛朝鮮汽車的司機因為實在看不清道路,把兩個大車燈給打開了一下,走在旁邊的人民軍步兵怕光亮引來敵機掃射,一氣之下,把那輛車的車燈砸碎了。司機不滿意,跳下車吵了起來。那路上的擁擠嘈雜就可想而知了。
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敵人的飛機又在高空飛了一圈。忽然我的小車前面,一輛我軍的大卡車翻到路邊的溝里去了。那個溝很深,卡車滾了好幾個滾,才滾到了底。聽到車滾的聲音,我下車問是怎么回事?原來在大車前面有一輛朝鮮小車開過來,突然停住了。不知它為什么把屁股斜過來,擋在路中央。大汽車怕撞著它,只好往外一拐,不料那路是新修的,邊上的土都是松的,禁不住大車的重量, “嘩啦”一下子塌啦,大車滾到了溝里。我以為那個司機一下子給壓死了呢。后來我一喊,有人答應,人沒死,只是傷了點,又上來了。我告訴那司機等后面部隊過來,想辦法把車弄上來。然后又上車前進了。
我們在路上雖然不時地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況,但汽車還是不斷地向前行駛著。我坐在敞篷車上不時地想起幾天來發(fā)生的事情。
據外電報道:本月15日,即5天前,麥克阿瑟在威克島和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會晤時曾斷言中共不可能出兵朝鮮。
他告訴杜魯門說: “總統(tǒng)先生,可能性很小,中國在滿洲有30萬部隊,其中可能不超過10萬到12萬5千人部署在鴨綠江邊,只有5萬到6萬人能夠渡江作戰(zhàn)。我認為中共無意參加這場戰(zhàn)爭。當今是我們強大而中共孱弱的時代,倘若中共部隊渡過鴨綠江,我就要使他們遭到人類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屠殺。沒有任何一個中國指揮官會冒這樣的風險,把大量的兵力投入已被破壞殆盡的朝鮮半島?!彼€得意洋洋地向杜魯門保證, “到感恩節(jié),正規(guī)抵抗在整個南北朝鮮就會停止。我本人希望到圣誕節(jié)能把第8集團軍撤到日本?!?/p>
但是,麥克阿瑟哪里想到,我們中國出兵了,而且一次就出兵20多萬!至于說到風險,當然非常大,同不可一世的美國侵略軍打,怎么能沒有風險呢?但我們志愿軍決心冒這個風險,敢于冒這個風險。戰(zhàn)爭什么時候結束,我說不好,不過可以肯定,這是一場持久戰(zhàn),我們不可能速勝,美國也不可能速勝。麥克阿瑟想在感恩節(jié)或圣誕節(jié)結束戰(zhàn)爭,那只是他的一廂情愿而已。我們這幾支久經戰(zhàn)爭考驗的部隊入朝,麥克阿瑟就做不成在感恩節(jié)結束戰(zhàn)爭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