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馬曉文
臨終前他用最后氣力寫下『我想延安』
文 馬曉文
“我想延安!”這是父親馬文瑞一生中最后寫下的四個字。每當想到父親臨終前已經(jīng)很難開口說話時,艱難而堅毅地寫下的這深情而厚重的四個字,我們總會熱淚盈眶!
爸爸是一個陜北山溝里窮苦農(nóng)民的兒子,從家鄉(xiāng)黃土高坡的溝壑里一步一個腳印走了出來,走上了革命之路。
1993年8月,父親在為《延安文藝的光輝十三年》資料圖片集題寫序言時寫道:我作為一名老延安,有幸在半個世紀之后的今天,拜讀這本“圖片”集,心情感到格外激動。我的眼前展開了一幅活生生的歷史畫卷,仿佛回到了50年前的延安歲月。我又聽到了深情豪放的《延安頌》,雄壯激昂的《黃河大合唱》;又見到了詩人柯仲平在清涼山上激情飽滿地朗誦他的新詩,看到了王大化和李波在延河河畔演出《兄妹開荒》……
“一定要把延安精神繼承下來!”說這句話時父親病情加重,已很難邁動腳步,我們扶著他在北京醫(yī)院的陽臺上散步。當他聽到來訪者在談論到黨內(nèi)外的一些腐敗現(xiàn)象和社會上的不良風氣時,父親站穩(wěn)腳步,神情異常嚴肅而堅毅地叮囑我們這句語。他始終認為,延安精神是蕩滌腐朽思想的利器!父親對延安精神有著完整系統(tǒng)的總結。
“密切聯(lián)系群眾”,這是我們黨在延安時期提出的三大法寶之一。父親對我們講過,這也是在1942年11月,延安大生產(chǎn)運動中,為表彰父親在組織邊區(qū)運鹽工作中的突出成績,毛澤東主席親自給他的題詞。這是父親一生中深感自豪并身體力行的座右銘。
“要讓別人堅定,首先自己堅定!”這是在1991年8月中下旬,父親對我們在分析思考海內(nèi)外(主要是俄羅斯)政治風云變幻所提出問題時的回答與告誡。至今,我們還清晰地記得他在講這句話時凝重與堅定的表情,這句話也幾乎成為我們?nèi)易优谟龅絾栴}時的座右銘。
他曾在回憶中提到:我之所以在很小的時候 (14歲)就走上革命道路,主要原因還是因為比較自覺地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先進思想。起先用功讀書的思想動機是“好學向善,讀書爭氣”。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知識的增加,視野擴大了,學習的范圍拓寬了,思想上也有了要革命的念頭……這一時期,我最崇拜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認為只有真正實現(xiàn)了“民族、民權、民生”,勞動人民才能擺脫封建壓迫,國家才能強大,帝國主義才不敢欺負我們……1926年初,大革命高潮到來,我開始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當時,凡是能找到的進步書刊,我都如饑似渴地閱讀,《馬克思主義淺說》、《唯物史觀》、《資本主義制度淺說》、《共產(chǎn)黨宣言》、《共產(chǎn)主義 ABC》等書刊,我由淺入深,一本一本地讀,一句一句地理解。在我的眼前逐漸展示出較之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更為科學的社會變革的真理——馬克思主義……按照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辦,才能使中國真正擺脫封建枷鎖和帝國主義的奴役。
這是父親時常告誡我們的。我們從小都在寄宿制學校讀書,因當時的社會和學校風氣很好,父母又要求我們非常嚴格,我們也自然都以培養(yǎng)獨立生活能力和艱苦樸素為榮。很多同學并不知我們的家境,直到“文革”開始,才知道我們的父親原來是“勞動部頭號走資派”。
家中我和阿莉是出生在陜甘寧邊區(qū)的西大門隴東慶陽和革命圣地延安,從小在革命隊伍里長大,過著艱苦的軍事共產(chǎn)主義生活。給我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在兩個階級、兩個中國命運和前途的大決戰(zhàn)中,父親要求母親馬上參加土改工作隊。那時我7歲,阿莉5歲,小瑞的年齡只有不到3歲,剛20歲的小阿姨高佩蓮帶著我們?nèi)齻€。聽高阿姨說,母親走后,有人對她說:“高佩蓮,你好大膽子,萬一出了岔子,看你怎么向馬部長(時任西北局組織部部長)交待?”一句話可把高阿姨嚇住了。當時天天只有黑豆芊芊飯,小瑞又得了痢疾病,發(fā)燒拉痢疾不止。阿姨就用當?shù)氐耐练ǎ簩⒓t棗、饃饃燒成黑炭灰,吃下去,仍止不住拉肚子。她急了,托人給我們父親寫了一封信,意思是說你們兩人高低要回來一人看管孩子,否則,萬一出了事,我可負不了責任。她想不到父親真的認真地回了她一封信。信里說:高佩蓮同志,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年代,一切為了革命勝利。孩子們雖是革命后代,但革命工作第一,土地改革第一,陜北和西北解放戰(zhàn)爭勝利第一,孫銘同志一定要參加土改工作,不能回去帶孩子。你盡力了,孩子若死了,也不是你的責任。
從隴東到延安,再到北京,不論是實行供給制還是工資制,家里孩子多,除了自家七個,還有烈士子弟。新中國成立后,家里生活仍然緊張,我們兄弟姐妹穿的衣服、鞋子,總是不論男式女式,經(jīng)常是改了又改,補了又補,大改小,肥改瘦,舊了也舍不得丟,穿爛為止。那時,為了節(jié)約生活費買書報,周末全家孩子常常從學校步行十幾里路回家。
新中國成立后,我們子女無一人在工作和生活待遇上,仰仗父母而享受特殊照顧。特別是一直在西安兵工廠工作的大女兒新如,看到這回父母總算來到自己身邊了,可是誰也不相信,她沒有沾上一點光,仍然住著她的兩間小房,仍然沒有調(diào)動工作,依然過著清貧的老百姓生活。
父親擔任工作時間最長的是從1954年9月到1966年12月,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部部長,是共和國一屆人大由毛主席親自任命的部長。1954年11月政協(xié)二屆一次會議休息時,毛澤東主席看見他,很高興地問:“馬文瑞同志,你來了,上任了嗎?”他回答:“開完政協(xié)會就去上班?!泵珴蓶|風趣地說:“從今以后,中國的無產(chǎn)階級都歸你管?!蹦且荒旮赣H42歲。
那時,父親深感重任在肩,他調(diào)查研究確定勞動部門的職責任務,明確職責,理順關系。在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勞動工資、勞動力調(diào)配、勞動安全保護、社會就業(yè)和技工培訓、鍋爐安全檢查等全都是關系到國民生計、千家萬戶的大事情。而這些工作沒有任何現(xiàn)成的經(jīng)驗可借鑒,只能在實踐中艱苦探索。為了擔負起繁重的勞動工作任務,在周總理直接領導下,父親日日夜夜加班加點,組織準備全國全面的工資改革。早在1948年周恩來在《新民主主義的經(jīng)濟建設》提綱中就提出了“工資制度還是供給制度”的區(qū)別,預見取得全國政權以后要實行工資制。1951年7月劉少奇曾經(jīng)指出:“工資問題對于工人階級來說,猶如土地問題對于農(nóng)民一樣,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基本問題?!?/p>
全國工資會議于1956年3—4月在北京召開,討論有關職工工資增加時機和提高的水平問題。1956年6月的工資改革方案實施之后,為防止領導脫離群眾,在毛澤東、周恩來領導下,將領導干部的職務工資標準壓低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毛澤東等工資定為一級的國家主要領導人,帶頭把工資標準由每月六百四十四元降到每月四百零四元八角。部長最高工資標準由每月四百六十元降到每月三百七十二元。在歷次調(diào)級中,母親因在同一個部的父親手下工作,從新中國成立初定級直到“文革”結束,從未被調(diào)級。
1958年8月,在“大躍進”的熱潮中,毛澤東在北戴河會議上提出:要破除資產(chǎn)階級法權思想,進城后搞工資制沒有理由,要廢除工資制,提出:“六億人民實行供給制。”分管勞動部工作的李先念副總理好心地將這一情況告訴了父親。剛剛進行完工資制度改革才兩年,又要“六億人民實行供給制”,這個制度改革的彎子來得實在太急太大了。爸爸越想越感到問題嚴重、復雜,難以實施。經(jīng)過幾天反復思考,決定向陳云請示匯報一次。陳云沒等他把話說完,便講道:“毛主席讓搞供給制,你不搞行嗎?不然就又要開南寧會議了。你先搞個試點,先試試看嘛。”父親與四川省委書記李大章商議后,在四川一個工廠搞起了改行供給制的試點。1958年秋,試點單位的干部和職工,絕大多數(shù)并不贊成恢復供給制。1958年11月,在八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中明確指出:“按勞分配的工資部分,在長時期內(nèi),必須占有重要地位,在一段時間內(nèi),并將占有主要地位。”但是問題沒有根本解決。對社會主義社會實行八級工資制、按勞分配、貨幣交換、商品經(jīng)濟等,是發(fā)展還是限制?黨內(nèi)存在著嚴重的分歧。這在實際上從思想認識和理論上,釀下了后來“文化大革命”的苦果。
讓我們難以忘記的是:三年困難時期的“大精簡”。由于實行“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工農(nóng)業(yè)比例嚴重失調(diào),中央痛下決心搞精簡職工。中央成立了五人小組,集中力量精簡職工和減少城鎮(zhèn)人口。黨中央認定能不能貫徹好“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關鍵是看能不能完成精簡任務。父親主持的精簡職工、減少城鎮(zhèn)人口的繁重工作任務,不分白天黑夜地緊張忙碌了近三年。到1963年9月12日,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父親發(fā)言說,在兩年半精簡中,共減下來二千六百多萬人。除去同時增加的一千萬人,凈減約一千六百萬人。節(jié)省開支七八十億元。父親發(fā)言剛結束,周恩來總結說:這是一次名副其實的愚公移山,很了不起。全國平均五個職工減去兩個,二千萬呀,相當于一個中等人口的國家搬了家。精簡任務是基本完成了,父親也病倒了。李先念伯伯不無感慨地說過:“當勞動部長要少活十年!”
打倒“四人幫”之后,1977年3月3日恢復中央黨校。胡耀邦主持工作。10月9日正式開學。1977年8月12日,召開中共十一大,父親當選為中央委員。12月10日,黨中央任命父親為中央黨校副校長,接替胡耀邦主持日常工作。胡耀邦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長。父親接手工作后,又一次煥發(fā)了政治青春,憋足了勁拼命工作。他很快增設黨史教研室,按照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經(jīng)濟學、科學社會主義、黨的建設設立四門主課。請吳亮平、成仿吾等老同志當顧問。調(diào)動得力干部充實教學一線,提出“教學工作是黨校各項工作的中心”,親自作了《要認真學好馬克思主義的黨的學說》的動員報告,在《紅旗》雜志上發(fā)表署名文章《恢復和發(fā)揚民主集中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1978年3月哲學教研室向父親匯報工作時,提到胡耀邦交給哲學教研室一個任務,寫一篇關于真理標準的文章。父親當即表示支持。1978年4月,哲學教研室搞出一個《關于研究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斗爭若干問題》文件,明確規(guī)定要“以實踐為檢查真理、辨別路線是非的標準”。當時,光明日報轉來一篇南京大學教師胡福明寫的題為《實踐是檢驗一切真理的標準》的文章,正好中央黨校的同志也寫了這方面的文章,他把兩篇文章捏在一起,經(jīng)多人修改,胡耀邦審定,最后把題目改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于1978年5月10日在中央黨校 《理論動態(tài)》上發(fā)表。次日,在《光明日報》以特約評論員的名義刊登。引起了中央黨校和全黨、全國的“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秾嵺`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發(fā)表后,引起很大爭議,有人甚至說是“砍旗”,“是方向性錯誤”。父親把文章找出來,又看了一遍,認為觀點正確,站得住腳,支持寫文章作進一步的闡述。在羅瑞卿和父親等人的支持下,1978年6月24日在《解放軍報》上發(fā)表了《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最基本的原則》一文,把真理標準的辯論和解放思想的運動進一步引向深入。1978年11月父親出席了中央工作會議。11月24日他在小組會上作了長篇發(fā)言,堅決支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觀點,父親的大量發(fā)言登在三中全會的會議簡報上,被胡耀邦稱贊為三中全會的干將。
1978年12月25日,中央決定把王任重調(diào)回國務院任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總理,調(diào)父親任陜西省委第一書記。當時胡耀邦對他說:“陜?nèi)酥侮??!庇终f:“你對陜西歷史問題的看法始終比較客觀、公正。對干部也熟悉。只有你去最合適。把大家團結起來,把工作搞上去。”鄧小平要他去陜西后“應把撥亂反正當作大事來抓。要恢復按勞分配,搞活經(jīng)濟。整頓好基層領導班子,重視搞旅游”。那一年父親66歲。他一上任第一站先到延安,之后深入陜北、陜南調(diào)查研究,調(diào)整領導班子,加強“陜北建設委員會的工作”。到1984年,按人口平均的工農(nóng)業(yè)產(chǎn)值,躍居全國第十五六位。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北京、南京的城墻相繼拆除的巨大壓力下,很多人強烈要求拆除西安破舊城墻。當時他廣泛聽取并征求了專家學者的意見,頂住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力排眾議,堅決堅持保護和維修城墻和城墻公園,并帶頭參加星期六義務勞動,父親成為保護、修復西安古城墻,建設古城墻、古城河、環(huán)城林為一體的環(huán)城公園關鍵的第一人!
父親晚年對國家生態(tài)建設、生態(tài)文明高度重視,認為這是關系到國家可持續(xù)發(fā)展、人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頭等大事。他特別想念著名經(jīng)濟學家許滌新,許老是我國最早系統(tǒng)研究生態(tài)經(jīng)濟學的著名經(jīng)濟學家。他要我們?nèi)グ菰L許滌新夫人阿方阿姨,向她討教,果然她找出已經(jīng)絕版的兩本書:許老1984年寫的《生態(tài)經(jīng)濟學探索》和1986年主編的 《生態(tài)經(jīng)濟學》。父親愛不釋手。2002年3月,美國人萊斯特·布朗寫了一本《生態(tài)經(jīng)濟》,其中也說到中國的生態(tài)經(jīng)濟建設,也引起他的注意,他還將此書分送給當時的政治局常委每人一冊。
父親是陜西人民的兒子,那片多災多難的熱土養(yǎng)育了他,他以為陜西人民服務為己任。他第一個向中央提出關于建立陜北能源重化工基地構想,并多次借用哈默對他親口講的“陜北地下都是寶,是中國的科威特”這句話到處宣傳。2003年8月始,陜西連續(xù)下了大暴雨,渭河、涇河等發(fā)生大洪水,泥石流、滑坡、坍塌等地質(zhì)災害使交通中斷。2003年9月12日,父親因病重住院,從電視里看到這個情況,讓女兒曉力去渭南了解災情,并捐了款。9月20日,讓曉力代他向黨中央胡錦濤、溫家寶寫了報告,作了真實情況的緊急反映。曉力將信寫好后,他又深情地加了一段,這是對病重的擔心和對以胡錦濤同志為首的黨中央的祝福和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的心聲。他最后寫道:“親愛的同志們,這些天來,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怕是不能與同志們一道長期戰(zhàn)斗下去了,這一報告就算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向黨交的一次黨費吧。我堅信: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生態(tài)經(jīng)濟建設已經(jīng)并且必將成為全世界的一面旗幟。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是不可戰(zhàn)勝的!密切聯(lián)系群眾的中國共產(chǎn)黨是不可戰(zhàn)勝的!臺灣一定要回歸祖國,社會主義的中國是不可戰(zhàn)勝的!深深祝愿全黨、全國人民團結在胡錦濤同志為總書記的黨中央周圍,為實現(xiàn)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宏偉目標,取得一個又一個偉大的勝利!共產(chǎn)主義萬歲!此致最崇高的共產(chǎn)主義敬禮!”父親把信稿放在枕邊,精神稍好,就拿出來看一看。直到2003年11月17日早,最后再看看,待他簽上名字,又叫鄭重地加蓋上他的名章,才讓秘書送出。
2003年11月19日深夜,阿莉值班,父親從睡夢中醒來,頭腦似乎格外清醒,他抬手示意,讓人扶著坐起來,幾乎是用他最后的氣力寫下了: “我想延安!馬文瑞2003年11月19日”幾個大字。這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后遺筆,也是留給我們的最厚重的一筆精神財富和遺產(chǎn)。2004年1月3日,親愛的父親馬文瑞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他盡到了對黨、對國家、對人民最后的責任。安息吧!我們的好父親!?
摘自《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