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曈
楊尚昆在1998年周恩來誕辰100周年時的回憶文章中寫道:從1928年與恩來同志初次相識算起,至今已有70年了。在漫長的歷史征程中,他給我的教益,是說不盡的;我對他的經(jīng)歷、思想、工作和為人的多方面的了解,也是逐步深化的。
莫斯科初識
1928年,楊尚昆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一天,學校黨組織通知他在約定的時間內(nèi)去中共代表團駐地,見黨中央派來的負責同志。尚昆按時到了“蘇維?!甭灭^,有人引他來到二樓一間客房門前。他敲門后,在“請進”聲中進入室內(nèi)。只見屋子里坐得滿滿的,都是中山大學的同學,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這時,一位中等身材、風度翩翩的人,站起來與尚昆握手,并自我介紹:“我是周恩來?!彪S即讓他坐下,叫他等一等,因為恩來同志正與早到的同學談話。楊尚昆利用這個機會,仔細端詳著恩來一一他身穿西服,打著一條深紅色的領(lǐng)帶,寬大的臉龐,有一對濃重的眉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衣著整潔,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他以熱情真摯的態(tài)度,同在場的每個同志談話,談得那樣的生動、快活。大家時時發(fā)出笑聲,毫無拘束,簡直就像兄弟姊妹間的家人常談一樣。在這種氣氛下,尚昆緊張心情也不存在了。稍后,恩來問尚昆是哪一省人,何時入黨,何時來莫斯科,俄文學得怎樣,生活習慣嗎……尚昆都一一作了回答。最后,恩來同志要大家努力學習,準備隨時回國工作。離開時,他又同每個人握手,說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他。
1930年夏季,周恩來受中共中央派遣到共產(chǎn)國際報告工作。楊尚昆在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上聽了恩來的報告。散會后,尚昆在走廊里遇見恩來,恩來立刻就認出了他,叫了他的名字。握手后,周恩來問到中山大學的情況,希望楊尚昆等這些學生早日回國,并告訴尚昆他住在“柳克斯”,有什么事去找他。這次就短短地見了一面。使尚昆十分驚訝的是,與恩來第一次見面是兩年前的事,兩年后,他竟然能一見面就叫出自己的名字來,可見他的記憶力何等地好!
過了不久,恩來同志聽說楊尚昆已經(jīng)與李伯釗結(jié)婚。一次相遇時,恩來笑著對尚昆說:“請客吧,給我吃一次你們自己做的中國飯菜,好嗎?”尚昆欣然同意。不久,尚昆就找了一個很會做菜的四川同學幫忙,做了一席豐盛、地道的四川菜請恩來。恩來同志在百忙中,果真如約來了。他品嘗了飯菜,連連稱贊:“不錯!不錯!”并笑著說:“在法國勤工儉學時,中國同志就是自己開伙,做飯做菜的大都是四川同志。你們四川人真是好吃又會做呵!”他還對尚昆等說,回國的交通現(xiàn)在發(fā)生了困難,他是經(jīng)法國拿國民政府護照來莫斯科的,現(xiàn)在大批的人要轉(zhuǎn)道歐洲回國不可能。他正同共產(chǎn)國際交通局一起,設(shè)法解決建立經(jīng)東北到上海的交通線問題,估計不久可以建起來,那時你們就可以回國工作了,希望你們隨時準備著。飯畢,恩來同志說他還有事,尚昆、伯釗便送他先走了。
上海再遇
1931年2月,楊尚昆由蘇聯(lián)回到上海,住在旅館里等待接頭人。他寄出的接關(guān)系的信和設(shè)法向中央報告住處信息,都沒有回音,又適逢春節(jié),心里十分著急。一天,尚昆再次上馬路溜達,湊巧碰見了正在找他接頭的中山大學同學。他說,走,我?guī)闳ヒ娨粋€人。尚昆隨他來到一個旅館,在一間房間里,幾個人正圍坐在一起談?wù)撝裁?。尚昆一眼就認出了坐在中間的恩來同志。他穿著中式長袍馬褂,儼然是一個“紳士”。握手后,恩來問尚昆幾時到上海的,住在什么地方。恩來說,原定的接頭關(guān)系,因春節(jié)沒人在那里等候,你的信他們沒有馬上見到,現(xiàn)在你已算接上頭了。等著吧,過兩天中央就派人去安排你們的工作。同時,恩來還問起伯釗是否已經(jīng)回國。尚昆說,回來了,比我早幾天,不過我還沒有見她。恩來說,放心吧,幾天之后你們就能在一起了。當時,尚昆特別高興和興奮,接不上黨的關(guān)系,他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感到孤獨苦悶。今天見到恩來同志,又接上了黨的關(guān)系,真是太好了!
后來,尚昆才知道,這時正是六屆四中全會之后,黨和工會遭分裂,造成了當時組織的極大混亂。恩來同志是中央組織局負責人,連日來都在為重新把黨組織恢復起來而同住旅館里的大批留蘇學生接觸,十分繁忙。以他這樣一位中央負責同志,竟然經(jīng)常出入于各旅館,把自己的安全置之度外,實在使人感動,令人敬佩。
“誨人不倦的好老師”
1933年初,楊尚昆離開上海進入中央蘇區(qū),不久,任紅一方面軍政治部主任、紅三軍團政治委員,接受紅軍總政委恩來同志的直接領(lǐng)導,同朱德、葉劍英、彭德懷等同志朝夕相處。楊尚昆初任一方面軍政治部主任,工作上一時不適應,是恩來同志手把著手,一點一點地教。尚昆寫個訓令之類的文件,都先送給恩來看,審改后發(fā)出。尚昆從內(nèi)心深處稱贊恩來同志,“確實是一個誨人不倦的好老師”。因此,尚昆在以后幾十年的革命征途上,都與恩來同志保持著密切的交往,也從恩來那里受到許多教益。
1935年1月,遵義會議召開。當時楊尚昆任三軍團政委,和軍團長彭德懷專程從前線趕來出席,尚昆親歷了這次會議。博古作關(guān)于第五次反“圍剿”的總結(jié)報告,推卸他和李德的一系列嚴重錯誤。同博古的態(tài)度相反,恩來同志在副報告中誠懇地進行自我批評,主動承擔責任,同時嚴肅地批評了博古、李德的錯誤。當毛澤東同志作長篇發(fā)言集中批判博古、李德在軍事指揮和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上的錯誤后,恩來同志又不計個人得失,以他的地位和威望,支持毛澤東同志的正確主張,全力推舉毛澤東同志參與領(lǐng)導中央紅軍今后的行動。這對形成以毛澤東同志為核心的新的中央領(lǐng)導集體具有決定性的意義。恩來同志在會上所表現(xiàn)的鮮明立場和高風亮節(jié),使尚昆深受啟迪和感動。
傷病中的相互關(guān)懷
1935年4月底,紅三軍團進軍到云南沾益縣的白水鎮(zhèn)以東地區(qū),突然遇上國民黨軍隊的空襲,部隊傷亡300多人,尚昆的小腿受傷了。當天,一個俘虜過來的軍醫(yī)給他開了刀,3塊彈片,取出了兩塊,另一塊進得很深,只好留在肌肉里。恩來在百忙中得知部隊損失比較大,就立即派出了救護隊,并要李伯釗馬上帶著擔架隊,前來參加救護和傷員轉(zhuǎn)移工作。并囑咐伯釗說:“尚昆同志也負了傷,你代表我表示慰問,并幫助照看好他!”伯釗突然來到尚昆身邊,尚昆喜出望外,非常高興。特別是伯釗轉(zhuǎn)達了恩來的問候,尚昆本來一顆激動的心跳得更快了,對恩來同志的關(guān)懷倍加感激。
長征途中,恩來長期勞累,特別是睡眠不足,身體非常疲乏,有時騎在馬上也會睡著,他曾因此多次摔下馬來。為防不測,他常常步行,以驅(qū)除睡意。起初,恩來同志自己不大注意感冒之類的小病,后來,他發(fā)起了高燒,近40度,自己已無法走動,人也有些迷糊了。毛主席和中央其他領(lǐng)導同志都很著急。中央只得調(diào)戴濟民(大家都叫他戴胡子)醫(yī)生去恩來同志處為他診治。
經(jīng)中央批準,決定用擔架抬著不能走路的恩來同志,戴濟民更是寸步不離地照護他。擔架員因長途跋涉體力消耗極大,經(jīng)常發(fā)生事故,大量減員。但是要保
證把恩來同志抬過草地,必須增加人員。一天,尚昆接到軍委的命令,要三軍團抽調(diào)10多名身體較好的戰(zhàn)士去抬恩來同志。彭德懷、楊尚昆同志接到這個命令后,立刻下令,要三軍團剩下的一個迫擊炮連,把幾門炮丟到河里去,全連人員(實際也只有30多人)變成擔架隊,負責抬恩來同志。又一次,也是在草地,彭、楊又接到通知,要他們給恩來同志弄點糖去,因為他進食相當困難,需要糖。于是彭、楊下命令,要軍團和各師、團的衛(wèi)生部,把所有余下的糖都交到軍團司令部來。結(jié)果收來收去,也只得到小小的一包,只夠恩來吃一兩次。
過了草地,楊尚昆同紅軍總政部住在潘州城,恩來同志住在三軍團部隊附近,距離只有10多里路。有一天尚昆專門去看望恩來同志,恩來躺在床上,滿面的胡子,長長的頭發(fā),顯得很瘦、很虛弱。尚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口里又無法用合適的語言來安慰他。恩來用很低的聲音,詢問了一些尚昆的工作情況,尚昆都一一作了回答。尚昆怕他太累,坐了一會兒,就同他依依不舍地握手告別了。
楊尚昆退出恩來的住房后,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就向戴胡子打聽恩來的病情。戴說:恩來同志患的是肝化膿,一度十分危險,因為高燒一直下不去,缺乏營養(yǎng),又吃不下東西。幸好戴濟民保存有幾支針藥,經(jīng)注射后高燒退了,制止了繼續(xù)化膿,危險期已過去,只是體質(zhì)十分虛弱,再經(jīng)不起反復。楊尚昆聽到這里,緩緩地松了一口氣。
這天下午,楊尚昆回到潘州城,遵照毛主席的決定,晚上兩點集合原紅軍政治部干部,會同毛主席率領(lǐng)的紅一方面軍部單獨北上了。后來恩來同志的病也一天天好了起來。10月19日,部隊到達吳起鎮(zhèn),按部署迎擊敵人前來追截的騎兵的那一天,恩來不僅參加了毛主席召集的會議,而且同毛主席和楊尚昆等一起上了山,想看看打騎兵的實戰(zhàn)情況。大家都為恩來的康復歸隊而高興,尚昆更不例外。
忘我工作
1940年3月,周恩來和任弼時從共產(chǎn)國際返回延安。11月,楊尚昆離開北方局從太行回到延安參加黨的“七大”。后因形勢緊張,會期推遲,楊尚昆就留在了延安。從此時起,楊尚昆就一直在黨中央、中央軍委工作。1945年9月楊尚昆擔任中央軍委秘書長。1948年,由周恩來起草、毛主席簽發(fā)了一份致各中央局、分局和前委的電報:“任命楊尚昆為中共中央副秘書長,仍兼中央軍委秘書長?!焙髞?,楊尚昆還擔任中央辦公廳主任、中直機關(guān)黨委書記等職,作為恩來同志的助手,積極協(xié)助恩來同志處理黨中央和中央軍委日常工作。恩來面對的工作盡管千頭萬緒,卻始終有條不紊,忙而不亂。尚昆的工作,平時主要是聽匯報、看電報,批閱有關(guān)的文件,以及辦理中央領(lǐng)導交辦的一切公務(wù)。恩來對尚昆的工作指導得非常具體,他曾交待尚昆處理問題的幾項原則:一、凡是各地有理由的請示,即批準。二、有所懷疑而難于決定的事,再論之;與鄰近地區(qū)有關(guān)的事,先征詢意見。三、有關(guān)政策性的請示,未成熟者多征詢意見考慮,如已成熟而有把握者,即回答之。連進入解放區(qū)的民主人士的排名次序他都一一交代。
進城初期,由于辦公廳的工作越來越繁重,楊尚昆曾向恩來同志請求,解除他的中央副秘書長的職務(wù),恩來同志說:一切照常,以后再說。中央副秘書長,你仍然要兼,而以辦公廳主任行使職權(quán)。這以后,尚昆一直在這個崗位上工作,前后21年。
新中國成立后,恩來同志作為總理,是共和國的大管家,工作范圍比民主革命時期要大得多、廣得多。在中南海,他是睡得最晚的領(lǐng)導人之一。西花廳的燈光,經(jīng)常要亮到深夜、凌晨。尚昆曾勸說他:“總理,你啥子都好,就是不會休息?!彼麉s認真回答說:“黨和國家必須有個全面負責實際工作的人,我應該擔起這個擔子,這樣好讓主席、少奇同志安心坐下來,對黨和國家的大事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和研究?!?/p>
最后的面談、握手與通話
1965年10月,中央決定調(diào)尚昆去廣東省委工作。恩來同尚昆談了兩次話。一次是通知尚昆中央的決定,尚昆表示服從。第二次是尚昆見到毛主席之后。毛主席要尚昆下去學習一些基本功夫,并要尚昆代主席去看看陳云、王稼祥同志。尚昆向恩來匯報了毛主席的指示。
第二次談話中,尚昆對恩來說:由于我工作崗位特殊,涉及面很廣,做了些工作,也犯過些錯誤。許多事情你都了解,有些問題只有你知道,我沒有向中央其他同志說過;但也有你不了解的,我不愿意多說。如果發(fā)生意外的情況,要處分我,甚至要開除我出黨,只要你知道我是坦白、無辜的,我就心安了。我決不計較個人利害,也不愿意說不應當說出的事。恩來兩眼一直盯著尚昆,聽完后,恩來沉思片刻,在辦公室里走了兩圈,然后對尚昆說:“不至于如此,你放心!”
談完后,尚昆起身告辭。恩來一直把尚昆送到汽車前,尚昆默默地望著他,真是百感交集,不知對他說什么好,只覺得他用力地緊握著自己的手,眼睛特別的明亮,似乎含著眼淚。恩來對尚昆說:“好好去工作吧,你的工作是有成績的,過去我對你的幫助不夠。要記住毛主席向你說的話,下去努力鍛煉些基本功!”這次談話,也是尚昆同恩來最后一次當面談話;這次握手,也竟是尚昆同恩來永別的握手。
12月10日,尚昆乘火車離開北京,南下廣州。到廣州后,因為尚昆的精神、身體都不好,每天晚間發(fā)低燒,兩手發(fā)抖,省委同意他去海南島休養(yǎng)一段時期。尚昆對海南的橡膠生產(chǎn)很有興趣,對橡膠生產(chǎn)問題作了一些調(diào)查。有些問題急待解決,便和有關(guān)方面的同志召開了一次專門的會議。散會時,有同志對尚昆說:希望尚昆能先給總理打一次電話,向總理說明情況,因為橡膠方面的事是總理親自抓的。當天晚上,尚昆同恩來通了話,把會議情況和問題,扼要地報告了。恩來問得很仔細,使尚昆這個在當?shù)刈鲞^調(diào)查的人,竟然也有回答不上來的。尚昆只能說:總理,我沒有調(diào)查得很清楚,只能說個大概,你比我了解得多,問題會得到很好解決的。在電話上,尚昆聽見恩來笑著說:“好吧,我一定設(shè)法解決?!边@時尚昆感到慚愧,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而對他說的話,也有些~知半解。最后,恩來問尚昆:“你身體怎樣?好些了嗎?廣州快熱了,要注意啊!”尚昆回答說:“好一些,準備去上海檢查?!倍鱽碚f:“好,到上海去注意全面檢查一下,不要著急。”這樣親切的關(guān)心,使尚昆頓時流下了眼淚。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尚昆同恩來最后一次通話。
1976年初,當恩來同志逝世的噩耗傳來時,楊尚昆和李伯釗被監(jiān)護在山西臨汾。在悲痛欲絕中,兩人當即致電鄧大姐表示吊唁,同時向中央請求到北京參加悼念活動,但這樣的要求卻遭到拒絕。尚昆懷著滿腔悲憤記下一件件恩來同志的往事,以排解心中的悲痛和無比懷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