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心似賤
委婉點說,老李不老,只是看上去顯老。
當(dāng)然,這是最委婉的說法。事實上,如果你看見老李,客觀估測出他的年齡,再由我告訴你他的實際年齡,那你的表情一定不能用委婉來概括。
老李今年四十四。真的不能算老。但你能想象當(dāng)一個不是很熟的人湊到老李面前問您老五十幾時,老李的心情是何等沉重。
于是,他忿忿地吩咐我盡快買回兩瓶焗油膏,把他那顯老的半白頭發(fā)染得油黑。
我一邊給老李染頭發(fā),一邊想,我染的究竟是歲月,還是怎么染都染不回去的滄桑?
老李,是我爸爸。
老李跟小芳結(jié)婚那陣,日子便開始細水流長。誰也不能否認生活最初的芬芳是多么的蕩氣回腸。但生活在現(xiàn)實里,一切夢想只能化作柴米油鹽的重量。特別是第二年生下我以后,老李漸漸穩(wěn)定,跟他的父輩以及身邊人一樣,準(zhǔn)備在黑土地里謀一份安詳。
結(jié)果,沉重的現(xiàn)實死死地拖住了當(dāng)時還是小李的老李,讓年輕的他不甘于現(xiàn)狀,卻又無可奈何。
厄運的第一次降臨是在我七歲那年。
一輛飛馳的出租車撞飛了我的身體。不幸中的萬幸是,我沒有留下任何殘疾跟后遺癥。但是因為肇事司機的潛逃,我的醫(yī)療費全都緊鎖在了老李的眉頭里。
第一次,老李覺察到,金錢在這個世界有多么重要。
老李第二次被金錢擊潰,便是小芳的病了。
系統(tǒng)性紅斑狼瘡。不算十分罕見的疑難病癥,清楚地印在病歷上,呈現(xiàn)在老李面前。意味深長。
治。免不了債臺高筑,甚至人財兩空。不治……老李沒有想過不治。
小芳不僅是他孩子的母親,更是他深愛的妻子。為了小芳,債臺高筑、人財兩空,老李不在乎。
老李只知道,自己舍不得更不可能去放開小芳的手。
剩下就是借錢的艱難了。
老李瞬間嘗盡了世間炎涼。類似的場景大家見多不怪,我也就不多講了。反正也許是命運眷顧,死神終于收了手。
老李把小芳從醫(yī)院帶回了家。這時候,但凡老李認識的人,幾乎都成了老李的債主。但老李心里高興,他換回了小芳。
但是生活,老李年輕的生活,徹底地在小芳的藥費跟我的學(xué)費里告一段落。那一年,老李臉上開始出現(xiàn)滄桑的溝壑,并一再被汗水潮濕地撫摩。
其實,對于年輕的老李,我沒有什么特殊的印象。只記得他脾氣剛硬,性格憨厚。也許是遺傳基因,我也繼承了老李不善熱絡(luò)的性格。于是父女倆在一起,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我想,如果小芳沒有猝然離去,那么,我跟老李不會像后來那樣惺惺相惜。
小芳出院回來,五年后,便生命衰竭,走到了盡頭。老李沒有流淚。但我知道他的心在淌血。這五年來的重負,壓彎了老李的腰,染白了他的頭發(fā),他從沒有抱怨,更沒有后悔??尚》甲罱K還是帶著對生命的無限眷戀,和對老李的牽掛,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這足夠老李傷懷整個下半輩子。
老李用送走小芳的手握住我的手。他有千言萬語,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我什么都懂。
老李,這下只剩下我們兩個了,要珍惜,對嗎?
可是那樣,我們得填補十多年沉默的空白啊?;蛘撸灰鶄€字就可以:我愛你,你愛我。
多矯情的六個字。老李,我們以前怎么不知道呢?
對于周美艷的出現(xiàn),我是滿心歡喜表示歡迎的。但老李卻愛把她跟小芳進行比較,他說小芳比她高,小芳比她白……我的總結(jié)是,他看不上周美艷。
老李自己說,也不是看不上,就是沒感覺。
老李愛早起。小芳走了以后,他起得更早了。在廚房一陣忙活過后,便開始吆喝我起床。對于他一遍一遍的吆喝聲,我總是能在他不耐煩以前保持紋絲不動,然后在他到達忍耐極限的前一秒爬出被窩。接著,在老李的指示下完成洗臉?biāo)⒀莱燥?心里一陣抱怨:好好的一個早覺,愣給攪沒了。
這樣的早晨,每周只有兩天。因為周一到周五我住校。老李就積極抓住了雙休日的大好時機,阻止我好不容易盼來的可以賴床的機會。
其實我知道,老李是換了一種方式在愛我。
小芳走了,他把所有的愛都加在我身上,但他又不能矯情地用言語表達,于是只好笨拙地用行動去實現(xiàn)。
老李呵,我又何嘗不是借賴床來感受你的溫情呢?小芳走了,留下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一個十八歲的叛逆少女,因為都太死板從前連溝通都省略掉的兩個人,現(xiàn)在卻不得不相互依偎,借由彼此的愛存活。
命運的喜怒無常,任何人都無法阻擋。
寢室電話我記在電話本的第一頁。老李從沒打過,哪怕那天是我生日,他也不會想到問候一聲。但那個周五,因為要完成一個作業(yè)我沒有回家,老李的電話來了,問了我一句怎么沒回家,我解釋原因,老李“哦”了一聲便放下了電話。通話時間不到二十秒,我卻讀懂了老李的心思,他深刻地想念著我,數(shù)著我回家的日子,焦急地等待,卻只打了一個二十秒鐘的電話一筆帶過。
他是那樣地放心著他懂事的女兒,卻又是那樣的放心不下。
我拿回的獲獎證書,老李總是不屑地撇著嘴翻看。好像我能得獎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又或者說這獎一看就不是什么隆重的榮譽。我直覺老李在能力方面很瞧不起我,再得點什么證書就干脆放一邊,不指望得他老人家什么褒獎。
但老李很快就漏了餡。我發(fā)現(xiàn),只要家里來了客人,那堆證書獎狀一定會相應(yīng)地粉墨登場。我忽然明白了,老李只是想把喜悅建筑在別人的贊賞與羨慕之上——讓別人知道他女兒的優(yōu)秀,成了他最樂此不疲的嗜好。
老李真的老了,他沒有了年輕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而是學(xué)會了以炫耀女兒的成績?yōu)闃啡?。每每看見他躲在房間里一字一頓地念那些獲獎詞,我就忍不住心酸,又忍不住士氣高漲。
老李,我知道你這輩子的希望與寄托都在我身上,我不會讓你失望。
吉他買回來那天,老李愛不釋手地捧在手上扒拉。我敢肯定,他想到了自己年輕的歲月。綠色的軍營、年輕的小芳和那些燦爛的陽光。但是那一切,恍若隔世,已離他很遠了。
老李把吉他放到我手里時,眼里已有了水汽。他說你彈吧,我不會。
我知道,他只是有些回憶不想面對。我也不去提醒,只默默地看著他,無聲地安慰。
一種叫做傷感的東西流動在我們之間,只有時間才能慢慢沖淡。
又到周末了,我拎了大包小包趕集回來似的立在家門口,沖著屋里大喊爸我回來了。老李騰地就沖了出來,嘴里卻說,回來就回來唄,喊什么。
一道陽光照在老李身上,烘托出一種叫做慈祥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