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柱

杜潤生：中國“農村改革之父”

■王建柱

杜潤生，1913年生于山西太谷，原中顧委委員，是黨內資深的農村問題專家之一。

上世紀50年代擔任中央農村工作部秘書長。70年代末80年代初擔任國家農委副主任、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兼國務院農村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從1982年到1986年連續(xù)5年參與主持起草了著名的五個“中央一號文件”，是公認并具有深刻影響的80年代中國農村改革政策制定的人物之一。

他的名字與中國改革開放后的第一場戰(zhàn)役——農村包產到戶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他所主持起草的“75號文件”和五個“一號文件”，為飽受爭議的包產到戶提供了政策保障，使中國農村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活力，為后來的改革開放奠定了牢固的基石。30多年后的今天，這位極大地推動了中國農業(yè)進程的老人，尤其不該被人們遺忘——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改革的起點是以包產到戶為標志的農村改革。而在此之前，高層爭論異常激烈。在勢不兩立的政治氣氛下，杜潤生試探性地提出，先在貧困地區(qū)試行包產到戶。這一建言得到了中央高層的應允，很快證實成效顯著。事后有人總結，正是農民的“闖一闖”、杜潤生的“試一試”和鄧小平的“看一看”，促成了這個偉大的變革。

杜潤生是原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中顧委委員。從1982年到1986年，他連續(xù)5年參與主持起草了著名的五個“中央一號文件”，對于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在中國農村的推廣和鞏固起到了巨大作用，他也由此而名聲大振，成為上世紀80年代最負盛名的農業(yè)經濟和農村政策專家。

2008年12月13日，在耀眼的燈光中，這位95歲高齡的耄耋老人顫顫巍巍地被人扶到主席臺上，領取建國以來首屆經濟學創(chuàng)新獎。此時，他的耳朵已經聽不見了，說話也不太清了。開言寥寥50字：“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是中國農民的經濟學創(chuàng)造，我只是起到了理論調查和整理的作用，這個獎項應該頒給廣大的中國農民?！?/p>

杜潤生老人屬牛，多少年來，他就像老黃牛一樣默默地辛勤耕耘著，這也許注定了他一生中的重要時期都與中國農村經濟工作結下不解之緣。在他的辦公桌上，擺放著一頭陶瓷的工藝牛，牛頭朝前，尾巴高揚，似乎鞭策自己用力向前，象征著這位今年已97歲的老人至今仍心系農民、心系農村……

在農業(yè)合作化問題上與毛澤東產生分歧

早在上世紀50年代，杜潤生的命運就與農村土地制度變革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

1950年初，中央決定召開七屆三中全會，土地問題是議程之一。為了起草土改報告，杜潤生兩次被召到北京。在香山雙清別墅，杜潤生見到了毛澤東，這是他在解放后第一次見到毛澤東。杜潤生關于土改的報告得到了毛主席的肯定。后來杜潤生又提出土改應分三個階段進行，對此，毛主席也認為很有必要。

杜潤生在土改中的出色表現(xiàn)給毛澤東留下了深刻印象。1953年，杜潤生擔任了剛剛成立的中央農村工作部秘書長一職，鄧子恢任部長。設立中央農村工作部，目的是推行以后的農業(yè)合作化。

杜潤生再次受到毛主席召見。但這一次，杜潤生的某些觀點和毛主席有了分歧。毛澤東對農村的改造思路是先改變所有制再發(fā)展生產力。杜潤生認為，土改之后，農民從地主那里獲得土地，有了自己的財產，自然要求獨立自主地經營發(fā)展。為此，鄧子恢和杜潤生都主張不要過于急躁，應該從農民小生產的特點出發(fā)，穩(wěn)步推進農村經濟發(fā)展。對于這一點，毛澤東當初也是贊同的，但后來合作社的發(fā)展勢頭非常迅猛，“一大二公三純”的思維模式使得當時的人們根本不顧農村的實際，造成了不應有的失誤。在這種形勢下，杜潤生將自己的一些想法透露給了陳伯達，給中央留下了一個懷疑馬克思主義的狂傲形象。

不久，毛澤東不點名批評了中央農村工作部“像一個小腳女人走路”，前怕狼、后怕虎，“數(shù)不清的清規(guī)戒律”。在七屆六中全會上，鄧子恢和杜潤生受到了毛澤東的嚴厲批評。會后，中央解除了杜潤生中央農村工作部秘書長職務，并調離農業(yè)系統(tǒng)。從此，他20年與農村經濟工作無緣。而中央農村工作部幾年后也以“十年中沒做一件好事”為由被撤銷。

晚年的杜潤生回顧這段歷史時說，合作化問題，我們和毛主席表面上的分歧是速度快慢的問題，而實質卻是生產力決定論和生產關系決定論的分歧?！皩嵺`證明，集團農莊這種模式是缺乏生命力的，將它不顧實際強行推廣，是很難避免脫離實際錯誤的?！?/p>

包產到戶是農村的曙光，是中國的希望

離開農業(yè)崗位后，杜潤生被調到了中國科學院。工作崗位的變更并沒有淡化他對農村的關注和牽掛，他利用這段時間抓緊學習，深入實際調查研究，總結歷史經驗，對農村工作實現(xiàn)了從實踐到認識的理論升華，在復出后領導80年代初的農村改革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杜潤生回憶說，雖然在中國科學院崗位上度過了20年光陰，但“心里對農村問題總是念念不忘……向歷史實踐尋找答案，渴望水落石出，看出究竟?！?/p>

杜潤生的智慧，早在1980年的高層爭論中就已初露鋒芒。

杜潤生再次回到農業(yè)系統(tǒng)工作是1979年。“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使他身受重創(chuàng)，被開除黨籍。當陰霾散去，農村工作需要他時，他第一時間回到了工作崗位上。當時，新成立了國家農業(yè)委員會，杜潤生因為有農村工作經驗，被任命為副主任。雖然身心遭遇重創(chuàng)，平反后的他除感慨浪費了10年時間，便只爭朝夕地工作著，爭取為黨多做一份貢獻。杜潤生說，初回農委工作時，有同志好言相勸，要緊跟黨中央，接受鄧子恢的教訓，不要再提倡搞包產到戶。

但是當時也有另外一種聲音。有些同志認為，包產到戶勢在必行，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這讓杜潤生堅信，自1956年以來，曾經三起三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包產到戶，將成為未來一段時間農村工作中不可回避的爭議所在。

那時在中央高層中，包產到戶依然是一個很敏感的有爭議的話題。很多領導人態(tài)度鮮明地反對包產到戶，而黨中央秘書長胡耀邦和鄧小平同志對這一問題也沒有明確表態(tài)。

杜潤生的努力在這個時候開始彰顯了。他首先支持萬里在安徽的改革行動。1980年，在中央長期規(guī)劃會議上，他提出先在貧困地區(qū)試行包產到戶的構想。他說，“貧困地區(qū)要調那么多糧食救濟，交通又不便利，靠農民長途背運，路上就吃了一多半，國家耗費很大，農民所得不多。建議在貧困地區(qū)搞包產到戶，讓農民自己包生產、包肚子，這樣兩頭有利。”這個建言得到時任副總理姚依林的支持，隨后鄧小平也表示贊同。在另一次談話中，鄧小平還贊揚了安徽肥西縣的包產到戶和鳳陽的大包干。

不過接下來的發(fā)展并不順利。在1980年下半年中央召開的省市自治區(qū)黨委第一書記會議上，很多人對包產到戶的提法不明確支持，甚至還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會議一時間無法繼續(xù)。胡耀邦、萬里、杜潤生商量對策。杜潤生巧妙地斟酌措詞、改寫文件，最終形成后來著名的1980年75號文件，即《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yè)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的通知》。文件指出，對貧困地區(qū)來說，包產到戶是一種必要措施。這個文件打破了多年來形成的包產到戶等于資本主義復辟的僵化觀念，向前邁進了一大步。該文件雖然距今天已經遙遠，但它對當時中國農村產生了巨大的思想沖擊。

應該說，“75號”文件是一份承前啟后的文件，但也是一個妥協(xié)的文件，是大家爭論的結果。時任貴州省委書記池必卿在會上插話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們貧困地區(qū)就是獨木橋也得過?！边@成為概括當時會議氣氛的名言。當時的《人民日報》記者吳象發(fā)表的一篇題為《陽關道和獨木橋》的文章，就形象地描述了當時的那場爭議。

改變中國農村歷史的“一號文件”

1981年，杜潤生在國務院的一次會議上的發(fā)言振聾發(fā)聵。他說，集體經濟已難以維持，最大的弊病就是把人捆死。他說，社會主義的目標是實現(xiàn)共同富裕，不是共同貧困。這一年的春夏之交，杜潤生率調查組分赴各省實地考察。來自安徽的報告說：包產到戶是農村的曙光，是中國的希望。

一年后，杜潤生帶領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根據(jù)中央精神主持起草了一個重要文件，這就是中共中央在1982年元旦這一天發(fā)布的1982年一號文件，即《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后來也稱為農村改革的第一個“一號文件”。文件指出：包產到戶、包干到戶或大包干等等，“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是社會主義農業(yè)經濟的組成部分”。文件第一次以中央的名義取消了包產到戶的禁區(qū)，尊重群眾根據(jù)不同地區(qū)、不同條件自由選擇，同時宣布長期不變。杜潤生回憶說，“這個文件報送中央，鄧小平看后說‘完全同意’；陳云看后叫秘書打來電話說，‘這是個好文件’，可以得到干部和群眾的擁護。”就這樣，“一號文件”結束了圍繞包產到戶長達30年的激烈爭論。從此包產到戶成為中央決策。

此后不久，胡耀邦在一次會議上說：在農村工作方面，中央每年都要搞一個戰(zhàn)略性文件，下次還要排“一號”。于是，連續(xù)5年，每年中央的“一號文件”都是談農業(yè)問題。杜潤生按照中央的部署，每年年初布置調查題目，秋季總結、醞釀、探討，冬天起草，次年年初發(fā)出。包產到戶政策得到了有力落實。

黨中央1982年至1986年的五個“一號文件”的主要精神是：正式承認包產到戶的合法性；放活農村工商業(yè)；疏通流通渠道，以競爭促發(fā)展；調整產業(yè)結構，取消統(tǒng)購銷；增加農業(yè)投入，調整工農城鄉(xiāng)關系。后來有人稱杜潤生為黨內的改革派，有人稱他為經濟學家。但他一直在強調，自己的思想從來是在農民的自發(fā)行為、地方的選擇和歷史經驗的教育下逐步形成和變化的，絕非先知先覺的“一貫正確”。

熟悉這段歷史的人后來評價，在波瀾不驚中，時代的巨輪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人民公社靜悄悄地走下神壇，未發(fā)生任何震動，這是何等的大手筆。

繼1986年“一號文件”之后，中央1987年確定了深化農村改革的三項目標。但是杜潤生依然心存隱憂：“理論上揭示不等于實際上解決問題。中國農業(yè)的進一步改革，受制于城市國有經濟改革和政治體制改革。當時我們認識到，中國的農村改革，一切‘便宜’的方法已經用盡；如果不觸動深層結構，就很難再前進一步。正是因此，農村改革一系列‘一號文件’的歷史使命告一段落。至今，中國農村改革并未終結，必須從全局改革中尋找前進道路。”

“為解放農民而奮斗，也就是為我國大多數(shù)人解放而奮斗”

“愛人民首先要愛農民”。這是杜潤生老人的至理名言。這位1913年生于山西太谷、1936年入黨、1947年任中共中央中原局秘書長的老同志，自1950年著手土地改革工作后，對中國農民最具赤子心，對處于弱勢群體的農民特別關愛?？梢哉f，他是一個畢生都在為農民權利鼓與呼的人。

1981年2月，在中國農村發(fā)展問題研究組成立會上，杜潤生講：“農民受苦，中國就受苦”，“中國的農民對我們真是太好了，從民主革命開始，他們就萬眾一心地支持共產黨。老解放區(qū)農民推著小板車支援前線，一直推到了勝利?！边^了幾年，農民吃飽穿暖了，他就向鄧小平建議要恢復農民協(xié)會?！稗r民需要一個積極的組織承擔發(fā)言人”，這樣的話，一講就是幾十年。他總說“我們欠農民太多。農民窮；中國窮，農民古代化，中國不可能現(xiàn)代化。誰要是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忘記農民，誰就是數(shù)典忘祖！”上世紀50年代，中組部部長安子文曾批評他：“農民觀念數(shù)你強，了解情況材料數(shù)你多，就是政治上弱，看不清大方向。”即使被免了職，調離了農業(yè)系統(tǒng)，他仍情不自禁地想著農民。他曾經對來訪者說：“不怕吃苦，才有助于接近農民。中國革命很大程度上是農民革命……為解放農民而奮斗，也就是為我國大多數(shù)人解放而奮斗。從此（指抗戰(zhàn)后期）我開始搞農村工作，這既是職責，也成了我的偏好，直至離休?！?/p>

杜潤生老人對農民愛得真愛得深，還因為這位事業(yè)心、責任心極強的革命老前輩，對中國農民為革命和建設做出的犧牲、貢獻和創(chuàng)造懷有一份深深的“知恩圖報”的感恩情結。2008年6月，這位95歲的耄耋老人，自感年事已高，作為出版文集的封筆之作，他撰寫了題為《經濟發(fā)展的幾項取向》的文章。在4個取向中，他念念不忘的頭等大事就是把《農民在中國》列為首項，記下農民對中國革命、對社會主義建設、對改革開放的豐功偉績。

今天的杜老已將近百歲，這位曾經對中國農村歷史發(fā)出過洪亮聲音的老人，已失去了聽力。晚年的杜潤生已倦于回顧自己對“包產到戶”的作為，他說那是農民自己的發(fā)明。在安靜的個人世界里，他思考得最多的問題是今后新農村改革與發(fā)展的方向。他認為，中國的改革要過兩關：一個市場關，一個民主關。他雖沒有了聽力和交談的能力，但“中國農村改革之父”的憂患目光始終投向遠方。杜宇聲聲春浩蕩，老牛默默曉殷勤。潤田須喚及時雨，生就憂懷耕與耘。他總結說：“我苦勞多，功勞少；右傾的時候多，左傾的時候少。爭取在可能的情況下，多做一些有益于人民的事情，無愧地走向生命的終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