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快

李鴻章是個有爭議的人物。爭議之一,是關于他的財產(chǎn)。

李鴻章的家財?shù)降子卸嗌?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自己也不太清楚。當時的社會輿論普遍認為,李鴻章的家財總該在千萬以上。當然,這里的“千萬”,指的是銀元或銀子。

給李鴻章作傳的梁啟超算是知情人,他說李鴻章病死的時候,“家資逾千萬,其弟兄子侄私財,又千萬余元”。容閎,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留美博士,也算是當時的消息靈通人士,他估計李鴻章死后“有私產(chǎn)四千萬以遺子孫”。容閎說的“四千萬”與梁啟超說的“逾千萬”相差比較大,可能原因在于梁啟超說的是動產(chǎn),而容閎說的包括了不動產(chǎn)。梁啟超算的包括李鴻章在招商局、電報局、開平煤礦、通商銀行的股份,還有南京、上海等地當鋪、銀號的“管業(yè)”,這些都是動產(chǎn)。李家還有很多不動產(chǎn),比如數(shù)千頃土地,在全國各地數(shù)量巨大的房產(chǎn)等等,如果把這些不動產(chǎn)都算進去,梁啟超說的就會和容閎說的靠近一些。

清末有個說法:“清代中興功臣中最富者,惟合肥李姓為最,兄弟六人,一、二、四房約皆數(shù)百萬……合六房之富,幾可敵國?！崩铠櫿录易迨欠裾娴母豢蓴硣灰紫露ㄕ?但僅就地產(chǎn)而言,近年有學者翻閱“李氏地產(chǎn)目錄”,得出結論說:“就地產(chǎn)來說,半個安徽是李家的”,“上海的半條華山路是李家的”,由此可知合肥李氏財富之巨。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李鴻章的財產(chǎn)從何而來?

李鴻章有貪污受賄的嫌疑,但沒有確鑿無疑的證據(jù)。有人懷疑,1896年李鴻章代表大清帝國與沙皇俄國在簽署《中俄密約》(即《中俄御敵互相援助條約》)時接受俄方三百萬盧布的賄賂。又有人說,1898年李鴻章在和俄方談判《中俄旅大租地條約》時還接受過俄方另一筆五十萬盧布的賄賂。這些指控都未必成立,李鴻章是否犯下受賄罪和出賣國家利益罪還有待更確鑿的證據(jù)。但是即使所有關于李鴻章受賄的指控都成立,所涉受賄金額與其巨大的家財相比還是有很大差距。因此,李鴻章如果有罪的話,“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是一條最能成立的罪名。

既非貪污受賄,正式工資又很有限,李鴻章巨額財產(chǎn)的來源就成了一個謎團?，F(xiàn)今官員落馬,法院判決書中常常會出現(xiàn)“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的字句,人們不免驚訝,一般人的財產(chǎn)來源總是一清二楚的,何以官員們“巨額財產(chǎn)”會“來源不明”?屢見不鮮的“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只能說明權力運作的灰色空間巨大,及由此帶來的巨大的灰色財富。

從組織淮軍起,李鴻章手上就掌握了巨大的權力;之后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等職,權力自然更大。李鴻章搞“洋務運動”,如清末的費行簡所寫的《近代名人傳》中說:“創(chuàng)舉實業(yè),則官私糅雜,無復條理,而招商、輪船、開平煤礦,皆有鴻章虛股甚多?！彼^“虛股”,如同現(xiàn)下所說的“干股”(即股東不必實際出資就能占有公司一定比例份額的股份),隨著輪船招商局、開平煤礦等“實業(yè)”的擴張和壯大,其好處非常可觀。至于如何收受“干股”,自有盛宣懷等人為之操辦,并不需要李鴻章費心勞神。

帝制中國的權力具有奇特的財富積聚效應,李鴻章手上巨大的權力自然也難免為其帶來巨大的財富。有人說,李鴻章一生為人詬病,都是受長子李經(jīng)方和門徒盛宣懷所牽累,正是此二人依賴李的大權,干出無數(shù)損公肥私的事情?；蛟S,李鴻章的巨大家財真是李經(jīng)方和盛宣懷為之謀求而得,但沒有李鴻章手上巨大的權力,李經(jīng)方和盛宣懷也就無法為之。因此從根本上說,仍是權力運作的灰色空間太大所致。

在晚清,李鴻章身系國運,由此留下榮辱、褒貶不一的議論。這些議論之中,包括一副著名對聯(lián)的上聯(lián):“宰相合肥天下瘦”。這句話中用得最妙的是“合肥”這個詞,它語帶雙關,既指李鴻章系安徽合肥人,又寓“合當自肥”之意。官至宰相的李鴻章手上既然有巨大的權力,那么自肥就是勢所必然的事。因此,“宰相合肥”簡直就是一個帝制中國的官場定理。

李鴻章的巨大家財是難以公之于眾的,所以消息靈通的梁啟超和容閎都只能猜測?，F(xiàn)今人們殷切期待實施官員財產(chǎn)申報、公示的制度,并且希望由此帶來光明的反腐前景。顯然,實施官員財產(chǎn)申報、公示的制度有利于反腐,但若以為這個制度一旦實施,反腐問題便迎刃而解,那就未免太過天真了。從此前已在試點的官員財產(chǎn)申報實踐來看,財產(chǎn)申報往往成了合法收入的申報,而不合法的、灰色的收入則不見蹤影。此中存在的矛盾或困境顯而易見:官員們正式的工資、福利等合法收入在財務部門本來有明確的記錄,不需申報有關部門也掌握得一清二楚;而那些來源不明的巨額財產(chǎn)倒是腐敗的證據(jù),但官員們顯然不會自己去申報。這樣,所謂的財產(chǎn)申報制度也就未免流于形式主義。

由于完備的社會信用體系和完備的信息化管理體系尚未建立,對于個人財產(chǎn)信息的掌握也存在很大的困難。官員們可以將來源不明的巨額財產(chǎn)秘密存入能夠為之保密的銀行,李鴻章的兒子李經(jīng)方已經(jīng)熟練地運用這一辦法。李經(jīng)方在1933年立下一個遺囑,其最后一條寫道:“吾自少至老陸續(xù)秘密存入一大銀行之款不計其數(shù),皆無存券,數(shù)十年來本利未嘗計算,亦不知若干萬。但此銀行永遠存在,不致倒閉停歇,亦無人可以冒領支取。凡吾名下之款,吾子孫將來有德者,該銀行當然付給;無德者,亦無從妄取分文。吾后人其各好自為之!此時吾固不能亦無從預為之支配耳?！睋?jù)估計,李經(jīng)方“不計其數(shù)”的銀行秘密存款,數(shù)額大約是五百萬英鎊。這五百萬英鎊的秘密存款也成了歷史迷案,假如李經(jīng)方生前被查處,這筆巨款恐怕也難以成為其貪污受賄的罪證。

由此可知,要李鴻章、李經(jīng)方自己去申報、公示財產(chǎn)是做不到的,要查清其巨額家產(chǎn)的來源更難。腐敗產(chǎn)生的根源在于權力運作的灰色空間,反腐敗的根本在于限制權力,而要限制權力,需要有制度化的力量,而不是靠官員的道德品質,這些都是最最基本的常識。因此,反腐敗如果不從限制權力入手,而去追逐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技術化方案,只能是舍本而逐末,腐敗也難以真正被遏制。

【原載2010年第1期《非常關注》】

插圖 / 秘密財產(chǎn)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