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亞
1995年8月21日下午,大約三點(diǎn)多鐘,我站在俄羅斯布拉戈維申斯克市一家商店的柜臺前,想買兩瓶香水。我剛剛站定,身旁突然伸出了另一只手:“那瓶兒!那瓶兒!我看看那瓶兒!……”
那只手,不斷地在我眼前晃著,充滿了急迫與渴望。我注意到手的方向,正頑強(qiáng)地示意著俄羅斯的女售貨員,那只手伸得已經(jīng)越過了柜臺將近半米!身穿黑衣的俄羅斯售貨員,沒有動,沒有回答,甚至沒有一點(diǎn)兒表情。手的旁邊站著一對中年的俄羅斯夫婦。同胞的喊聲過后,柜臺附近一片沉默。正在這時,商店里又來了幾位穿西裝的同胞。進(jìn)門之后,他們的臉一律急迫地四下張望:“賣香水的在哪兒?在哪兒?”準(zhǔn)確地說,他們不是走進(jìn)來的,而是“沖”向柜臺的。“過來,過來,找到了!就是那種!找到了!”“那個!那個!”一些手幾乎同時伸向柜臺深處。那幾只手呼救一樣地伸展著、晃動著。
這時,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個同胞前傾著伸出右手時,他的左臂就“支”在了柜臺上。那手臂,正擠靠向一個俄羅斯男人的軟肋!俄羅斯男人低下頭,沉默地看著那只移向他的手臂。俄羅斯男人沒有說話,但是他的右腿輕輕地向后面移了一步,鄙夷地躲開了他!“那個!那個!”身穿西裝的那個同胞,仍然努力向前伸著手,嚷著、晃著。
1995年夏天的那個瞬間,一只斜支著的同胞的手臂,永遠(yuǎn)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那一天,我放棄了我的購買。
遺憾的是:在我那次的俄羅斯之行中,竟記憶了幾十個這樣敗興的場面。
第二天,在回國的船上,一個個同胞,發(fā)瘋一樣搶奪著座位,用手拍打著空空的椅子,向遠(yuǎn)方的同伴呼叫,甚至用裝滿了采購物的大包小包占據(jù)座位……這種場景我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目睹,但此刻它突然令我內(nèi)心暈眩。我的心里,涌出非常不好的滋味——我將走回原來生活的位置,我將無比貼近地回到他們的身邊。因?yàn)槟切┥眢w里蘊(yùn)藏著的可怕叫喊與擁擠的力量,我一籌莫展……
第二天的下午五點(diǎn)多鐘,我回到祖國。走出黑河的海關(guān),我去一家黑龍江邊的沖印店沖洗在俄羅斯拍的膠卷。我的手,剛剛放置到玻璃窗口上,幾個年輕人突然沖進(jìn)來,他們像完全沒有看到我一樣,立即圍住了小小的窗口,他們毫不猶豫地把手和膠卷一起伸向了小窗。
那只我的手——那只放在窗口木板上的左手,被一些更年輕的手臂,一點(diǎn)也沒猶豫地壓在了下面,我再一次停頓了,什么也沒說,收回了我的手。我一直注視著他們,目送著他們高高興興地離開。
人類用手,一次次地抓取與授予。我們用它接過食糧、用品,我們也用它表達(dá)著很多急切的愿望。這手,成為我們與世界相連的全權(quán)大使。在電視里,我曾看到過很多人造的機(jī)器人。而把這只手使用得像機(jī)器之手,那是我們的恥辱。
【原載2009年第12期《做人
與處世》】
題圖 / 龍與蟲 / Tseli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