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傳敏
潘家錚:不能把所有賬都算在三峽工程頭上
楊傳敏
《南方都市報》深度報道三峽報樣
潘家錚,兩院院士,83歲,曾擔任中國長江三峽工程開發(fā)總公司技術委員會主任,三峽樞紐工程驗收組副組長、驗收專家組組長,是三峽工程的主要參與者和見證者。
在后三峽時代開啟之際,今年2月初,一頭銀發(fā)的潘家錚院士在位于北京國家電網公司的辦公室接受了《南方都市報》記者的專訪,為讀者梳理“后三峽時代”。
三峽大壩與鳳凰山古民居交相輝映攝影/付劍均
記者:您參加了三峽工程的設計、論證、質量檢查還有驗收的全部過程?,F(xiàn)在回過頭看,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參與設計論證工作時的情況比,哪些因素發(fā)生了變化?
潘家錚:論證是在20多年前進行的,當時沒有考慮到社會發(fā)展得這么快。比如移民問題,當時認為,投入資金把人遷徙出去,把住房解決好,給農民配以一定田地、果園,使其生活水平不低于原來標準,就滿足要求了。但20多年之后,各地社會、經濟發(fā)展得這么快,這樣做就不能滿足要求了。過去三峽的柑橘很值錢,現(xiàn)在到處都是水果,一般的柑橘已經賣不出好價了。講到城鎮(zhèn)移民,當時認為建好新城鎮(zhèn),把企業(yè)遷上去就是。但這些城鎮(zhèn)企業(yè)大多規(guī)模小、水平低,產品質低價高,缺乏競爭力,原樣遷走繼續(xù)生產是維持不下去的。實際上三峽庫區(qū)內的原有企業(yè),大多關停并轉了。我看論證時對形勢的這種大變化有點估計不到。
記者:據(jù)說國家可能會再投入1000多億,對移民、庫區(qū)治理進行資金再投入。有媒體稱這個是后三峽工程,有的叫做三峽的后續(xù)工作,您有些什么看法?
潘家錚:我覺得這些說法都容易產生誤導。使人認為,是三峽工程建設后引起了什么后果,要去處理補救。其實,所謂“后三峽工程”應理解為三峽工程建成后應該繼續(xù)做的事,這里面有三峽工程修建后引起的后果,需要繼續(xù)處理,但更多的是在新形勢下進一步發(fā)展的問題。
記者:您對其中生態(tài)再移民的提法有什么看法,它是不是三峽工程引起的?
潘家錚:三峽工程移民總數(shù)是100多萬,已經搬遷了,他們的居住和生活條件比過去有很大改觀。但三峽地區(qū)原來就很貧困,環(huán)境容量有限,維持原來的水平就不容易,要想有較大發(fā)展達到更加富裕水平必需另想辦法。所以一些地方政府提出“生態(tài)移民”。我覺得,任何地方,如果生態(tài)環(huán)境有限而人口過多,難以發(fā)展的,應該重新考慮安排,該移的還是要遷移。這是國家應該做的事。
記者:還有很多后續(xù)工作,那三峽工程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潘家錚:按照初步設計任務,三峽工程已經完成了。一個工程不能無限期做下去。驗收包括樞紐工程本身、移民和電網三大部分。國家的正式驗收,可能要在蓄水幾年后、各種問題都比較清楚時進行。比如黃河小浪底工程,早已竣工,去年才通過國家驗收。在國家驗收過程中,對遺留的問題一定有明確規(guī)定。將來國家驗收之后,如認為哪些問題還需要解決,比如移民致富、滑坡治理,航道整治等,會留下一部分資金,指定一些部門來負責完成。
記者:后續(xù)工作也會涉及到一些投資,這些投資應不應該算在三峽的總投資里面?
潘家錚:原則上講,你可以說由三峽工程引起的問題,應在三峽工程中解決。反之,就不應該算在三峽工程投資里面。但問題往往很復雜,不是絕對的,牽涉面廣,要分析情況而定。
記者:比如地質,在試驗性蓄水這兩年中,庫區(qū)一些地方出現(xiàn)了滑坡的跡象,或者已經發(fā)生了滑坡,這部分應不應該算在三峽工程里面?
潘家錚:對滑坡治理,國家已投入很大資金,應該算在三峽工程投資里面。
記者:那么生態(tài)移民涉及到的投資呢?
潘家錚:三峽工程移民共100多萬人,現(xiàn)在聽說要移兩三百萬人,怎么能算在三峽工程里面?為了改變當?shù)刎毨浜蟮拿婷?,要搞生態(tài)移民,這是另一回事,和三峽工程沒有關系。但是我想三峽工程可以提供一點后續(xù)扶持,不一定都是給錢,而是扶持它。如果搞生態(tài)移民,費用不能全算在工程費里,第一不合理,第二這樣做將使三峽工程不堪重負,也無力再滾動開發(fā)上游水電工程了。
記者:如果這樣算,三峽的投資就會很大,也和國家投資修建時候的預算相差很多了。您的意思是說完全不應該算進去,還是說不能全部算進去?
潘家錚:反正就是這個意思,三峽工程應該對庫區(qū)經濟發(fā)展和移民穩(wěn)定致富做適當?shù)姆龀?,但如果把所有的賬都算在三峽工程的費用上,是不合理不可行的。
船出三峽攝影/微光
記者:在設計和論證的時候也考慮過對下游的影響吧。
潘家錚:我們在設計論證時,認為根據(jù)正常年份水量,水庫蓄水不會對下游有重大影響,對下游供水問題沒有像對防洪和庫區(qū)那么重視。
記者:實際情況有沒有發(fā)生變化?
潘家錚:水電站本身并不耗用水,只起調節(jié)作用。但在汛尾或汛末,也就是汛期快結束時,水庫要蓄水,這時會減少下游的流量,相應降低下游的水位。
去年下游湖南、江西特別旱,很多人都怪三峽工程,說是三峽蓄水使下游這么旱。這個應該一分為二來看。首先,去年正好是很干旱的年份,其次,三峽水庫從9月中旬開始蓄水,進一步引起下游水位下降。
記者:有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潘家錚:最理想的做法是早一點蓄水,例如在9月初就蓄水,把汛期的水蓄起來。但這樣做與防洪有矛盾。就看能不能在保證防洪安全的前提下,利用科技發(fā)展,提前蓄水,來滿足下游的要求。如果能解決好,皆大歡喜,水庫就沒有什么缺陷?,F(xiàn)在水利部門在組織力量研究這個事,主要是利用氣象預報,靈活調度。這是一個很復雜的課題,希望能取得成果。但前提是要保證防洪安全。
記者:三峽試驗性蓄水兩年了,還沒有到175米(三峽設計蓄水高程,移民和搬遷的依據(jù),記者注)。您對這個事著不著急?
潘家錚:雖然沒到175米,但最高已經蓄到172.8米,也差得不多了。再過幾年,在一些試驗任務完成后,我想可以宣布結束試驗性蓄水,進入正常運行期了。
記者:是不是意味著,三峽水庫不一定非要蓄到175米了。
潘家錚:也可以,在試驗性蓄水中要觀測研究的問題,水位差一兩米也可以看得出來了。我當然希望蓄到175米,但老天爺不來水也沒辦法,老是蓄不到也不能老擱在那里,讓工程一直完不了。
記者:一些學者也擔心,提前蓄水,會帶來泥沙問題。
潘家錚:天然情況下,洪水過后退水時,淤積的泥沙要被帶走,所謂“走沙”,每年大致保持沖淤平衡。如果提前蓄水,就影響走沙過程,庫尾、重慶港可能會出現(xiàn)淤積。但有點淤積也可以疏浚。過去把港區(qū)泥沙淤積問題看得很嚴重,其實長江口一年要挖6000萬噸泥沙,但重慶港區(qū)的淤積量,不過幾十萬噸,可以疏浚。
游客在太平溪眺望三峽大壩攝影/楊紅艷
三峽移民在船上觀望新三峽風景攝影/微光
三峽大壩之夜攝影/付劍均
記者:前兩年重慶已經有一些淤積現(xiàn)象。有沒有什么治沙的辦法?
潘家錚:對港區(qū)淤積,論證時設想過三種措施。第一是水庫合理調度,推遲一點蓄水,這一條現(xiàn)在做不到,三峽反其道而行之,提前蓄水了。第二是疏浚,第三是采取工程措施,后兩條可以用。重慶九龍坡港區(qū)可以往河中擴展,或另找深水區(qū)建一個新港。上海就新建洋山港。
記者:似乎上海也非常關心泥沙減少這件事。
潘家錚:長江口的問題非常復雜。上海港又怕泥沙多,又怕泥沙少。泥沙多,航道和港口會淤積。泥沙少對刷深航道有好處,但又怕河勢變動和島嶼沖刷。這可以采取些保護措施來解決。引起長江口泥沙的變化因素很復雜,三峽工程的影響只是其中之一。
記者:您認為三峽上游的水電站對三峽有沒有影響?
潘家錚:水電站都是在汛末蓄水,如果大家都在同一時間蓄水,下泄的水很少,問題就較大。所以將來上游大型水庫建成以后,必須和三峽水庫統(tǒng)一聯(lián)合調度,有序蓄水。如果不協(xié)調,大家搶著蓄水,對下游就有影響了。
記者:現(xiàn)在已經有一點苗頭了。
潘家錚:我想將來應該建立一個有權威的統(tǒng)籌機構,成立一個綜合性調度單位,由自動化的操作系統(tǒng),實行綜合調度,滿足防洪、發(fā)電、蓄水、供水、航運等各方面要求,取得全局最大利益。
記者:對于三峽,您還有沒有比較擔心的問題?
潘家錚:我沒有太擔心的事,工程和設備質量很好,安全可以保證。對生態(tài)沒有引起嚴重后果。當然有一些問題,但通過研究采取措施是可以解決的。移民穩(wěn)定致富還需長期努力,要使他們通過三峽工程的修建,在經濟上翻身。三峽集團公司有強大的經濟實力,應該進行扶持。境外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宣稱,三峽工程已造成災難性的后果,純系惡意宣傳,沒有這樣的事。三峽工程將千秋萬代為中國人民造福,為全球減排做貢獻。
(原文發(fā)表于《南方都市報》,編輯/時香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