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如果

1

那一年,正是春風最柔的時候,也是花開最盛的季節(jié)。

天帝子兮在宮中聽歌看舞,酒酣間,忽地想起閬苑園中那株幽冷的曼珠草,不足千年的修行,還只是一個未成仙的花妖,卻孤傲而冷艷。那次游園,無意中見到,仿佛三魂九魄都被掠去,天宮御苑中,佳木蔥蘢,奇花窈窕,可那些萬紫千嬌又有誰比得上她一分顏色。只想一時便納到宮里,惱的是,身為三界之主,屈駕相邀,示盡了愛慕,竟被那小小的曼珠草冷語駁回。

再看眼前鶯歌燕舞的一干嬪妃,哪個不是國色天香,極盡諂媚,卻獨少了她那份清幽的韻致,子兮心中煩躁,揮袖驅走那些厭物,獨自悶飲。

腳步聲響,子兮知道,來的,一定是丘彌,他心里冷笑,那是一樣有萬年法力的,三界中,除了自己,無與匹敵。三千年前,丘彌曾要篡奪帝位,一番爭斗后終被自己降服,如今,成了最得力的仆役。

子兮雖然煩悶,仍然賜了酒,飲過幾杯,丘彌已然看出天帝的煩亂。曼珠草,那清幽女子,絕世的風華,卻冰冷得徹骨。子兮心里難掩隱痛,不由傾訴出來。

丘彌聽后大笑,原是為了這個緣故。

曼珠草原是閬苑園里一株纖柔幽草,體質孱弱,本來只有百年壽命,誰知機緣巧合,被旁邊一叢叫做沙華的荊棘樹傾心庇護著,不但竭力為她避雨遮風,還傳授以修身延命的道法,歷時千年,竟修煉成妖。曼珠草感念沙華之恩,且在千年修行中情愫暗生,于是相互許下永生相依的承諾。陛下不知這段姻緣,自然是要受挫的。

子兮聽后,想到那絕美的風韻,竟然被一叢卑賤樸拙的荊棘樹所得,頓時覺得冰冷徹骨卻又灼痛肺腑。

丘彌看出天帝悵然,微微一笑,陛下想要得到那株曼珠草并非難事,只要依我辦法,必然讓陛下遂愿。

子兮大喜,欣然承諾,若了卻這樁心愿,無論加官進爵還是富貴榮華,任你所選。

丘彌心里暗自欣慰,終于等到了這個期待數(shù)千年的機會……

2

丞相府里。

她倚著湖畔的綠柳,相府花園里百花盡開,繽紛得奪目。

春風從垂柳葉間吹過,帶來了遠山的芬芳,清爽、溫潤。

園里花香濃郁,她卻只喜歡風里夾帶著的那縷淡淡的,幽幽的,甚至還有一點點憂傷的氣息,風不急不緩,既能帶來那遙遠的不知何方的味道,又不會很快吹散,她幾乎置身到那個一直臆想的幽境里,如愿成了一株小草,憂傷,卻又在那種無由的憂傷里快樂……

可是,這樣恬淡的日子,不能久了。

今日宮里來了旨意,三月初八,大吉的日子,太子匪石便要迎娶她為王妃。

匪石,起初以為該是英姿勃發(fā)的樣子,沒想到那次皇宮盛宴里,卻見他沉靜而淡然,面色,柔和得和春風一樣,她是喜歡那樣的寬厚和平靜的,于是,漸漸被打動,何況,他的心思,又是昭然的,豪不掩飾對她的傾慕。王府花園里,他幾乎搜羅了天下所有的花品,只因以為她愛花,她有些感動,她知道,對自己,他是用了心。

環(huán)佩聲響起,她知道是荊兒來了。雖然只是一個撿來的女孩,卻被她當作姐妹一樣。

那年大雪,相府家丁早起開門,便見到石階上襁褓中的女孩,凍了一夜,竟仍然粉面柔潤。家丁驚奇,報給老爺,正好夫人臨盆,剛剛產(chǎn)下她,喚作聞馨,于是便也把那遭遺棄的女嬰也留在府里,與她作伴。

荊兒雖然名為婢女,實際早成了她知心的閨蜜。她所有的快樂,幾乎都來源于這個一同長大卻又仿佛比她多活了幾世一樣聰慧曉事的女孩,尤其是那種無需言語的默契,更讓她一時不能離開,整個相府,只有她能猜到她的心思,無論憂郁怎樣,幾句話,便哄得霏云散盡。

今天,荊兒又帶來欣喜,一個意想不到的驚詫,那是一株纖柔的幽草,淺淺的淡綠讓她竟有似曾相見的感覺,她忍不住擁住嬌小的丫鬟。爹娘和那個深宮中的少年,沒有一個人能猜懂她的心思,弄了滿園的姹紫嫣紅,卻讓她被一株孱弱的小草打動。

“這草有名字嗎?”她好奇,甚而有些緊張,她擔心,會是一個掃興的故事。

荊兒仍然是淡淡的,總是一副和她年紀并不相稱的沉靜,那樣子,讓她心里安寧和舒適。

“這叫曼珠草,只有無人的深山里才有的,因為,喧鬧聲會讓它枯萎,這草生在深山里,幾十年才會開花,并且一生只開一次,夜半無聲時,它便在瑩然月光下,獻出一瞬的光華,如果有緣看到那驚艷的絕美,一生不能忘懷?！鼻G兒幾乎是在囈語中講述著那個美麗的傳說。

曼珠草,她夢囈般念道。那一夜,她們守在曼珠草旁,仿佛是在期待花開的奇跡,又好像只是想靜靜的回味那個傳說。

天明時,荊兒要走,她忽然想起那個連她也弄不清楚是喜是憂的消息,她覺得這個消息是要讓她知道的。

“下月,我要出嫁了,做王妃?！?/p>

聲音小得連自己都仿佛聽不清楚,她和荊兒間竟然有一種無法描述的默契,她確信荊兒是聽到了,因為,荊兒頸項上,青絲縫隙間,她能看到些微的顫抖。

只是愣了一下的功夫,荊兒便走了,不言語,也好像什么也沒聽到,以至于,她甚至不及問那株曼珠草是哪里得來的。

3

荊兒不見了,在她將大婚的日子里。

丞相府里已經(jīng)亂作一團,再沒人有氣力去關注一個走失的丫鬟,只有她,焦急得心碎。

荊兒是在那晚帶來曼珠草后走的,她知道,荊兒離開,必定是因為她將出嫁的消息,可她卻不明白,即便嫁入皇宮,也是可以帶上貼身侍女的,難道深宮里,有她懼怕的東西……

她開始茶飯不進,神情憔悴,甚而有了悔婚的念頭。

凌丞相和夫人焦慮不堪,那丫鬟,雖然是自小伴大的,卻也不能因此耽誤了婚事,老兩口一邊派人外出找尋安撫寶貝女兒,一邊還要忙亂著張羅喜事,幾乎要搭進半條性命。

好在那個日子終于熬來,三月初七,這一夜,是不要指望能安歇了,老爺干脆早早的換了喜服坐在客廳,夫人也拖著疲憊一邊相陪。

她在閨房里,一會看看那株竟也有些憔悴的曼珠草,一會垂淚想著不知所蹤的荊兒,一會兒又懼怕著一入皇宮,不知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境地,那個只在遠處看過的人,會帶給她什么樣的命運,思緒煩亂中竟然睡去。

醒來,最先見的還是那株幽草,而后,竟然是荊兒,在桌邊,也在看那株曼珠草。面上雖然疲憊,卻平靜得讓她安心。

她喜極而泣,失態(tài)地拉住荊兒的衣襟,嗔怪的聲音有些嘶啞。

“你跑到哪去了?我……”

荊兒也動情,眼睛紅紅的。

“瞧你,干什么這樣,我這不是回來了嗎?！?/p>

她又看到荊兒那聰慧的樣子,于是心里踏實了,一直以來,只要荊兒這樣的表情,便什么事都會有一個完好的結局。只是,她卻不知道,那個結局,是她絕未想到的。

丞相和夫人也知道了荊兒回來的消息,大喜,多日來的擔憂一掃而去,靜下心來,等著皇宮里迎親的隊伍。

4

洞房里,她羞澀而緊張,婚宴上的喜樂歌舞聲陣陣傳來已許久,她知道那邊結束時,將是這里開始的時候,她將和那個一生相伴的人在這個屋子里,從今晚,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九曲斜橋的欄桿邊,柳蔭花樹邊再沒有靜思的女孩,而皇宮里,則多了一個母儀天下的女人。

她忽然想起荊兒,便有了憂傷的感覺,雖然早知道有一天會是這樣的結局,可仍然讓她無由的煩惱。荊兒,她竟不由的脫口叫出,她知道,荊兒對這樁婚事并不滿意,她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十數(shù)年的唇齒相依的緣故,一時分離,心里卻有了那種仿佛失去了整個前生今世的感覺,讓她朦朧中覺得原來,她對荊兒,竟有那樣深邃的依戀。

門開了,她幾乎要不能呼吸,心跳的害怕會突然停止,已經(jīng)在心里安撫過自己無數(shù)次,可到來時,仍難控制。

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jīng)在眼前,她緊張得不敢睜開眼睛。

“干什么把眼睛閉的那么緊啊?”

清脆的聲音讓她忽的從榻上跳起,一把抱主眼前的人。

“你……怎么會來這?”她不知道怎么表達,心里怪怪的,對荊兒的到來。她心里迷亂,一邊覺得剛才的思念是個可怕的謬誤,而心深處,又期待什么變故。

“我來看你?！?/p>

拉她坐在榻前,荊兒竟然和她聊起過往舊事,她不由的驚奇,在這樣的時候說起那些瑣碎的經(jīng)歷,荊兒本不該這樣……

夜已深,窗外石階上傳來腳步。

匪石,還是那種淡淡的寧靜,酡紅的面色說明酒喝了不少,卻仍然影響不到他一如既往的沉穩(wěn),就連荊兒在場,也未能讓他驚詫,他竟如天神一般不為所動,面上,還有幽如碧水的笑容。

她已經(jīng)有些歉然,雖然有那個荒唐的念頭迷惑,她還是知道,在這樣的時候,是該讓荊兒離去的時候了……

沒料到,荊兒竟然站起,面向了那個已然露出不快,卻仍矜持隱忍的人。

“你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為什么還不能放過一株幽草?”

她驚奇地看著荊兒,不知所云,她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收拾現(xiàn)在的局面。“匪石,荊兒,難道你們竟曾有過什么夙愿,亦或是,你們曾經(jīng)……”

匪石臉上,終于變色,紅潤而俊秀的一張面龐,忽然變得晶瑩剔透。

“沙華小妖,我本看在曼珠份上,不想為難于你,甚至,知你化作女身,偷下凡間伴她身邊,也未阻攔,算是給你千年癡情的一個回報,沒想到你定要一意孤行,壞我好事,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三界之外,虛無幻境,帶著你的魂魄,去受萬世之苦吧,永遠再無輪回?！?/p>

荊兒冷笑:“虛無幻境,怕是你該去的地方吧!”

忽然,一個空邃的聲音傳來,如響雷一般震人耳鼓。

“你沒權利決定他的后世,你連他的今生都不能左右,你,已經(jīng)不是天界神主?！?/p>

匪石駭然,他熟悉那個聲音,那是丘彌。

果然,那個聲音里帶著遂愿的喜悅。“匪石?不,我還是叫你子兮吧,畢竟叫了幾千年。我已遍告天界諸神,你如此荒唐無稽,早不配主掌三界,諸神推我接替你,你,再沒有主掌一切的權利?！?/p>

5

冥界三途河邊,彼岸花如血一樣絢爛鮮紅,鋪滿通向地獄的路,遠遠看去像血鋪成的“火照之路”讓渡過的靈魂忘卻生前的種種,曾經(jīng)的一切都留在彼岸,往生者就踏著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域。

沙華荊棘看著天庭中已歸位的曼珠草,眼中流出愛憐,千百年來,一直如此,只是,這時更多了凄美的留戀。

天帝丘彌上有昭約:沙華荊棘犯了天規(guī),偷入凡間,本該墮入虛無,永世不回。雖癡情可嘆,但天規(guī)難違,命沙華荊棘喝下櫻花冰毒。

喝下櫻花冰毒后,就是中了世上最悲哀的詛咒,生生世世永遠都不可能得到幸福,愛的人將永遠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每當心痛一次,櫻花冰毒就會更深,下一次的心痛也就會更強烈。

“曼珠,我就要去冥界,在忘川河邊接引往生了,閬苑園里,那一千年的相依,我不會忘?！?/p>

曼珠看著沙華:“為什么來人間找我?”

“因為思念,只一瞬間的分離,也難忍受……“

曼珠露出了清麗燦然的笑容,櫻花冰毒,好美的名字。她雙手捧上那杯晶瑩的毒酒遞給沙華,“喝吧,生生世世,我們也許得不到幸福,但是,卻仍能思念?！鄙橙A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帶著欣慰的笑容,喝下來世的宿命。

曼珠來到天庭,找到丘彌。

我知道,天規(guī)難違,我不是來求你赦免沙華,我只是求你,把我也墮入地獄,雖然我們永世不見,但可以生生世世的思念。

丘彌不語,最后終于答應她的要求。好吧,你們一同去作彼岸花吧,一個做葉,一個做花,有花的時候沒有葉,有葉的時候花不能開,只有在往生交替時,你們可以聞到對方的味道……

讓我們一同去黃泉路邊,守護著彼此吧,曼珠喝下了那杯中未盡的櫻花冰毒。

曼珠和沙華被打入輪回,生生世世在受到相思的磨難,永世不得相見,只有在下次轉世輪回的時候,在黃泉路上聞到彼岸花的香氣,想起前世的自己,然后重新開始思念……